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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染蓝见书中所标处皆为句读之断,甚为狐疑,不由问道:“兄台书本上这些标记很是别致,可是断句之用?”
那公子瞧来略有些羞愧之色,:“这个……真让你见笑了,确是如此。”那文士在旁边忽然插话说:“此君有个毛病你却不知,不在文中画这些圈圈点点,书就读得不顺。哎,胡公给你这么多珍本,都让你胡写乱画的糟蹋了。”
“哈哈老舅……胡公将这些书给了我,却不是赠你,既是如此如何用也就随了我罢。”
“小子,依赖这些怪玩意,何日能有所成?”
窦染蓝听了他们这几句对话,只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所谓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方可敬业乐群。即是说识文断句是学者的初年蒙学而已,再过两年才可能和大家做些学术谈论。这公子瞧来也有个二十来岁,却要先将句读标好才能顺利读书,而所读的这些文章又艰涩无比,实在是匪夷所思。
“兄台高姓?表字如何称呼?”
虽然车厢里行动不便,窦染蓝还是勉强作了个礼:“在下窦染蓝,字光海。”公子奇道:“窦染蓝?此名甚是与众不同啊?”
此言一出倒搞得对方尴尬万分,原来窦染蓝之父二十年前游历朐山、郁州而归,正赶上孩子出世不久,窦父与夫人算了算日子时辰,继而大喜,儿子出世时恰是自己初见东海之时。
对于一个楚人来讲,面对东海之浩瀚,简直恍若再世为人,于是窦染蓝也就得了这个名字。然其染字取自“染蓝涅皂”(注1)之染,而非“染翰”之染,其实却有窦父自嘲之意(暗喻一个人时而没有章法随意涂抹)。
那公子笑嘻嘻的道:“光海兄,我猜你身为读书人和那些行商合不来,故而今晚不习状况错过了打尖的机会,是也不是?”
“正是。”窦染蓝只好勉强笑了笑。
“其实吧,你可以注意下路上的那些游方僧人,这些人出身佛门以乐善为名,结个伴当无大碍。”
那文士忽然插话道:“难说!这些僧人只怕更不可靠。”
让窦染蓝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小子竟然接了一句驳斥的话:“老舅你这分明是一竹竿子打翻一船人啊。”
对方怒道:“这是什么混账比喻?”
窦染蓝哪里知道,此时那小子心中所想的是:“是了,在五代时候,这种俏皮话恐怕还真不大可能流传。”
这车驾中的两个人,自然便是承远和曹正了。
几日前,曹正原本想回县里安排一声,叫他们调查双霞寺与那八字谶语有无关联。但时间紧迫,也只能带了承远提前出行,一路上相约以甥舅相称。行至陈许交界处时,曹正似乎不愿引周边官府过多注意,故而又要离开官道躲开驿站,似乎这许州有些凶险,可现在到了许州夜晚最为危险的一段路,又只能折回到官道去了。
在窦染蓝看来,承远分明是个气质与众不同的人。
他言语平易近人,让自己没有什么隔阂感;
文士装扮的曹正年长的多,但他却没对他有什么过多的尊敬或唯诺之情;
他的神色之中缺少敬畏,说浮滑不像浮滑,说玩世不恭又不似玩世不恭,总之世间的一切万物,似乎皆理所当然而已;
他说话直截了当并不虚与委蛇,甚至有些大大咧咧,对于一般文人来讲,见面时往往要先以礼相识然后行事,而他却先把自己拉上车之后才问姓名称呼。
且他问别人名字前,居然没有先将自己的称呼介绍清楚,这样搞得窦染蓝回问他也不是,不回问也不是。
“哦对了……在下成奎远字公斗。”承远终于想起这个关节。
窦染蓝这才松了口气……
对窦染蓝来说,这个人似乎对亲疏看得比自己稍稍淡一点。按理说那文士即便不是亲长,也至少是熟识之人,但此时他面对两人,态度神情却几乎没什么大的差别。
他当然不可能明白,承远并不是什么大大咧咧的疯子,而只是出现在唐宋士人眼中的现代年轻人人印象而已。
这些不合拍的感觉,其实对于拥有惊人洞察力的曹正来说,当初几乎未语即知,一眼则明。只不过曹正早已适应,胡栾者似乎天性随和不以为意。而对于刘晏僧、蒋习捷这种人而言,现代人的气质则只能用“刁”来形容。
实际上多日以来,承远一直在心中告诫自己:作为一位现代人一定会在古人面前表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如果不加注意则对自己不利,然而有些事情却是不经意的。承远一直在慢慢地适应、调整。
这时窦染蓝听到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他探出头,一乘马绝尘而来,正感惊慌时,其已绝迹而去。
“那是驿马,咱们已经上了官道了。”曹正冷冷的说。
“原来如此,”窦染蓝松口气道,“我还当又是刚刚杀戮行人,又吊之于树上的那些马匪。这里时而有驿马驰过,显然是安全的多了。”
曹正想到天亮前许州断不会开城门的,既然已没了危险,那么走快了也是无用,于是喊了一声:“裘二,放慢速度!让牲口喘口气!”
”
听到裘二的答应,曹正才白了窦染蓝一脸道:
“哦,你以为那些行杀戮之人真是什么马匪么?”
窦染蓝自然还想再追问,却见曹正对赶车的裘二吼了这句后闭上双眼,显然不想再说了。
承远却听曹正讲起过:中原虽然流民匪寇处处皆是,但许州附近尤为凶险。许州是高祖刘知远之堂弟刘信的地盘,算是皇亲宗室,这个人不但昏庸,而且荒唐残忍。
年初高祖逝世后,帝陵兴建于伏牛山余脉一处宝地,即禹城附近,禹城距许州只几十里,因此刘信负责筹备修建墓室以及封土前神道石刻翁仲神兽的石料,并将于年底迎陵入葬。
在承远看来,五代君主的陵墓虽然大多不会生前兴建,由此以示其俭,但毕竟所耗不菲。而停尸不葬的处境更会加大兴建的紧迫性,其实反而会给所在民间造成集中式的痛苦。据曹正所知的传言,刘信为了筹集必要的资财,竟暗自放纵部下伪装成盗匪,趁黑夜时劫掠过往落单的客商,更盗坟掘墓以敛财,窦染蓝方才遇到的遭劫之坟墓,兴许便是那些假马匪所为。
承远本想似曹正般闭目打个盹,然时隔不久便被官道上再次飞驰而来的驿卒吵得心烦意乱,加之对现代人的生物钟习惯来说,这种时辰实在是没有睡意,索性去逗曹正说话:
“老舅,估么这会连亥时初都没到,你居然就困了?”
“我可没有睡着,我还是对那屠牛案不大放心。”
“哦?何出此言呢?”
“前些天城里处决的那个匪首自称弥勒降世,当初擒拿他时,其身边便有两个僧人,可惜当场毙命死无对证。双霞寺……嗯会善寺,如果查到八字谶语的内幕,是否深挖实在为难的紧。”
承远想劝他几句,但想来什么“拿得起放得下”之类的俗话,只怕就像刚刚的“竹竿打船”,五代时的人物听来犹如丈二和尚一般,要是自己还要为此解释一番那可真是烦死人了,本来便无聊的包袱也更如蔫屁一般。
“其实吧,屠牛案的风波根本就不该发生,一切只怪一个人。”
“怎么说?”曹正猛地睁开双眼。
“原本人犯是死是活都可以往上面推,从李唐到后晋,处决权都要报到尚书省大理寺勾决的,因此要我说还是先帝的问题,把处决权下放给州府、节使,这先斩后奏的规制对胡公而言反成了烫手山芋了。”
曹正大惊道:“休要胡言!你这是妄议朝政对皇室朝廷大不敬!”
承远笑道:“不必紧张吧,反正无人听到。”说罢指了指身边,曹正转头看去,原来窦染蓝一路担惊受怕挨饿受冻,此时处境安定,故而极度疲倦下已打起鼾来。
曹正稍微放心,又叹道:“胡公也是,原本县里把人犯绞了即可,谁想到他还要过问。”
承远奇道:“难道这事不是屠牛案犯乞鞫上诉到州司,而是胡公亲自去提来的?”
曹正冷笑道:“所谓乞鞫上诉规制,唐初制定详细条款时就是要变相堵住案犯上诉之可能,你想想:提到州司前还要在县里复审多次,至少得拖个一年半载。依内乡县令的脾气,再来几次大刑人就死在狱里了。胡公挂着御史大夫的头衔,因而可亲自过问直接提到州司里。”
承远摇着头,心里暗暗赞叹:“胡栾者啊,真乃生民之父母……”
想到这里,承远又为胡栾者担心起来:
“刘帅那边还不知作何反应,胡公回头不知会不会被穿小鞋。”
“此事倒不必你担心了,胡公表面看来温良恭检让,实则可不是吃素的。还记得那个凌剐的人否?此人被逮时直接押送到节度使牙城的治所,受了多般酷刑而不招认,还是胡公不知施了个什么法儿,两个时辰便服帖了,且身上并未多出任何刑讯痕迹。将来你若是犯到他手里,只怕完全就是白给。”
承远想象了一下,不由打了个寒噤。没错,世人皆有两面,他本来是学历史的,更应明白一个看来再好的人若没有背后的手段,何能坐上高位?
承远想到刘晏僧,又想到刘晏僧进京要见的那些人,事情越是往上也就越加深不可测,即使刺史衙门里见到的那个石守信,若非自己读了史书,谁又能想到他今后的那些荒诞作为?
他忽然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人活在世上之所以得以天天乐天,安心做事,就是因为身边的人只展现冰山一角,眼不见心不烦。然则自己作为“明了未来”之人,诸多人物背后那令人恐惧的各种面貌均从史书中窥见。
细细想来,实在是令人心神难安……
注1:
是的你没猜错,如果还记得作者的笔名叫“染蓝涅皂”的话,你会发现窦染蓝这个人物并不寻常。
同时,窦染蓝三个字也是作者本人姓名的谐音,这个角色实际上可以看做作者在书中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