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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宣判(第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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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团练右手扶着刀柄,左手托着一卷节度使牙刘晏僧的书信,浓眉倒竖,英姿飒爽的就要走向大堂,挤在近处的民众却纷纷聚拢过来,阻挡他的进入。

    曹正连忙提醒一声:“不可鲁莽上前,以免为乱民所劫持啊!”蒋习捷恍然大悟,这才发现自己再次犯傻了。

    “团练使手下可有善射之人?以弓箭将文书送上大堂,方可无虞。”

    听到曹正这句提醒,蒋习捷一拍脑袋:“对啊!还是你小子有脑子!哥舒伯允何在?”

    旁人听得团练使这自打嘴巴之语正在强忍着笑,一个高个子军人已经答应一声,从后面闪过来。这人长一只高高的鹰钩鼻子,双眼嵌在深深的眼眶之内,瞧来就像深渊中的龙珠,虽身穿破破烂烂的团练土兵装束,却无法遮掩其英武。

    “给我射到案台子上,瞧准了,莫要伤了郑虞候和胡刺史。”

    “得令!”

    哥舒伯允将那纸卷系在羽箭尾部牢牢固定,搭好了箭缓缓拉开,随即身体纹丝不动,像一尊石像一般。

    曹正瞧他所瞄准方向吃了一惊,竟然是正对着胡刺史。

    “不可!”

    正要出声喝止,羽箭嗖的一声已经射了出去,这箭飞出时射速稍慢,显然非拉满而出。

    胡栾者见打头的是曹正而非鲁莽的蒋习捷,心中的大石一下便落了下来。不料刚刚松一口气,一支羽箭已经照着自己飞了过来。那箭在空中划了个平直的抛物线,下落时几乎贴着大堂的上沿直奔胡栾者而去,身旁的郑茂正在惊愕,那羽箭已然落到案台上,不偏不倚,就在胡栾者放令签的鎏金赤铜筒前,扎在那案台上。

    府衙中不少人小声喝起彩来,曹正见蒋习捷神色间得意洋洋,忍不住心中暗骂道:“蠢货!不知轻重之至!幸亏胡栾者为人沉着稳重,箭落下时只用左手遮挡面门,倘是他抱头鼠窜扑向一旁折了府衙的威仪,甚至在此危局下引起变乱哄笑,那你们可是闯下了大祸了!”

    “曹县尉看见没有?咱们团练整出来的的兵就是不输给衙军啊?“

    曹正铁青着脸,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心道:“这哥舒伯允如此神技却只做个步弓手,你这长官可是真有“识人之明”啊。”

    承远心中暗暗咂舌:“这羽箭后面绑个文书,滞空时应该会引起些微的偏差,这弓手显然将误差有所算计,古代的神射手果然是名不虚传。”

    这时后面那个胖子继续在他耳边悄悄问道:“尊驾莫非是洞儿山现世的奎星公?小人内乡县下沟村村民,当日县尉请走你时,小人就在围观人群之中啊。”

    承远没想到落下个帽子会横生出这么个枝节。自己的发式在旁人看来实在显眼,兴许会被一般人误认为刚刚还俗开始蓄发的僧人。然而若是当初自古矿而出下山时见到过自己的人,当然就会印象深刻。

    “正是我。”承远毫不犹豫的回答一声。反正胡栾者早就发现自己了,索性对旁人公开自己的身份。他答了这句,便继续观察大堂上胡栾者的反应。

    胡栾者将书信拿起,郑茂也就凑过来一起看。上面确实是刘晏僧笔迹,但并无节度使衙门的印信标记:

    “胡子全亲启,民变之祸首乃双霞寺僧,所屠者庙产也。伏牛七十二曼盘根错节未可妄动。速将屠牛案犯论斩,万毋游移而误之。——刘笔”

    胡栾者的脸霎时阴沉下来……

    隋唐以后,寺院的势力很盛,他们不课赋税,甚至达到威胁部分新兴庶族地主的地步。唐武宗时朝廷终于忍无可忍,皇帝强迫数十万僧尼归俗,史称“会昌法难”。

    武宗死后,唐宣宗即位,朝廷同情佛教徒的势力强烈反弹,佛家强韧的生命力也就死灰复燃,到唐末五代时寺院的香火已经越发生旺,其产业也异常的茁壮,到乾佑年间,居然和朝廷内部的势力也牵连在一起。

    胡栾者自己曾经是佛门居士,他也知道,寺院和寺产的势力即使是刘晏僧也懒得得罪,然而佛门中的少数败类不但在乱世中蛊惑乱民,竟然还威逼官府作杀伐之事,难道连一点点慈悲之心都没有了么?

    刘晏僧的指令只是一张连节度使印记都没有的纸条,显然连他自己也明白——这种对寺产势力的妥协实在是不大好看了。

    另一方面,胡栾者知道双霞寺算是北边嵩山周边地区会善寺的分支别院,这个案子不单单是双霞寺自己的事,背后应该还有朝里的人。牛皮按国法只能用于军事,假使内廷宦官真的暗地里私贩违禁的牛皮,那么内廷必然产生与军事统帅的矛盾,会善寺的背后难道有禁军的影子么?

    这个案子,实在是牵扯的太复杂,然而事情究竟怎样收场如何判,还要自己拿主意。

    “本使所判如下,”胡栾者正坐案前,抖擞精神,台下的民众,外加曹正、承远、皆满脸紧张的看着他。

    “律令为大,格乃次之。本案所屠耕牛乃作汉室宗庙采办皮鼓为用,我大汉虽有屠牛禁令,然军用、社稷宗庙非所适用。故违禁之罪,当不成立!”

    堂下一片哗然,胡栾者再击惊堂木,继续宣告曰:

    “故而陈宝选、崔彦及余者共七人,违禁之罪虽免,然偷窃罪名成立,依朝廷律例,窃十贯以上者杖杀!涉案耕牛其价已过其数。”

    曹正、大堂上的郑茂刚要松一口气,却听胡栾者续道:

    “先帝方逝,新皇初立,依例而赦天下,偷窃乃处减罪之刑。故陈宝选崔彦二人,当判杖四十,兼黥刺流配河东边地,其余从犯笞三十,流八百里。”

    胡栾者又看一眼张庆:“朝廷律法于情理所系,陈宝选等七人乃饥之所迫,尚属情有可原,减刑亦合天理人道。张庆,尔乃奸商,依律罪加一等!判绞监候!”

    刚刚醒转的张庆立马又晕了过去。

    对承远这种现代人看来,这个张庆虽然并不可怜,但倒卖点牛皮就被宰掉绝对是野蛮司法了,然而毕竟身在五代十国中刑法最苛的后汉,胡栾者的判罚可以说非常仁慈了。

    身旁的史判官写好了判决书,递给郑茂,而郑茂却愣在座位上不敢伸手。

    眼见崔彦、陈宝选纷纷认罪,郑茂知道,如果自己按下附署的印记后,便意味着马步院、节度使牙的刘晏僧都认可了胡刺史的判决,不能改变了。郑茂夹在节度使和刺史之间,实在为难。正犹豫间,堂下忽然响起一声浑厚的话语:

    “阿弥陀佛,小僧现有一言,倒想问问刺史公。”

    承远踮着脚望去,却是刚刚打暗号的那个和尚终于不再沉默。

    该跳出来的迟早还是要跳出来。

    与被煽动而来的乡民们不同,这个人既然是幕后之一,看来自恃官府原本不敢把他怎么样,团练使的军队到达后没有冲上去大杀而特杀,已经使那僧人能够彻底确认这一点。

    那僧人见胡栾者并不接自己的话,却也并未闭上嘴:

    “小僧想问,这些案犯所盗之耕牛虽然作宗庙之用,然而除那皮商外,这些饥民偷盗时并不明内情,故而将心而论,违禁之罪实在难以免却。诸位,小僧之言是否有理,大家自作评判。”

    和尚再次双掌合十,旁边的某些民众见了这个暗号纷纷大叫起来:

    “大师说的没错。”

    “对,其心可诛!罪不可免!”

    那和尚又道:“刚刚到来的这位团练军爷射来之物,想来乃节度使将令,可否请胡刺史当堂宣读?”

    胡栾者注视着那和尚的双目,这僧人的双眼明亮而深邃,犹如湖水,神情貌似温柔几乎无男子之气,然而吐出的话语却字字犹如利刃,听来竟是非要这八个人人头落地不可了。此刻他也只好张口:

    “此书确为节使所递,然而上面并无节度使衙门的公文印信,故而绝非什么指令,不过乃一私信尔,不论于公于私,请恕本使并无宣读之必要。”

    “官府的事我们当然无权过问。然我寺庙的产业皆不在衙门户籍中记录,倘使此例一开,谁家想吃肉便去夺寺里的田产,逮到了便自称屠之取皮以供军用,那不是反了么?此例若开,我伏牛山七十二盘永无宁日矣,胡刺史怎能以妇人之仁而乱国家法度?大家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前面拿锄头的乡民都是寺院以银钱雇来的,甚至有些是寺庙田产之下的职业打手,他们当然纷纷轰然称是,又端起手中的农具向前面涌。

    对面带刀的十几个衙役初时之所以能够抵挡,是因为援军将至,心中有些盼头,故而能够凝神以对。现在救兵到了却愣在那里没有支援的意思,故而他们士气已泄,有些难以应付了。

    曹正站在二重门前骑虎难下,他心想:“胡栾者阿胡栾者,刘晏僧已给了你条子,你居然依旧我行我素,平日里你面对节使时从来都没这个胆子,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士兵们皆乃跃跃欲试之状,自己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冲上去刀剑齐加,然而仓促间加剧与寺产势力的冲突,这究竟会造成什么后续发展实在殊难料想。

    忽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脸沮丧灰头土脸的大胡子裘二虎子,曹正心中一动,自己带兵到衙门口的时候,已听裘二报过丢了承远的事,当时自己只气得狠狠踹了裘二一脚。

    此时他远远望见承远那显眼的一头板寸,把心一横:“要解这个乱局也只有一个法子:把事情搅得更乱点,看看大家谁怕谁。”

    曹正挺胸昂首猛吸了一口气,使出全身的气力大吼一声:

    “奎星斗何在!”

    作者按:

    屠牛案的记载见于五代史《刘重进传》,至于乱民冲入官署以及幕后有寺产僧人操纵则是作者编排。然而大家千万不可小觑了庙产势力,唐末五代时,寺院拥有的土地存量非常惊人,他们占有大量的佃农、奴婢以及打手,又不为国家课征赋税,因此在地方持有的土地都是具有收益的良好资产,五代连年征战,败军溃散的乱兵也往往被寺产收拢沦为佃农和打手。

    寺产势力在中央也拥有有力的后台,比如乾祐年的李太后,甚至后来的大将石守信等等。因此地方政府有时还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直到周世宗柴荣登基,才真正意义上打击了寺产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