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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注》的最后约有两成内容尽是张真人对凌云内功的评价,以及与本门武功的对比。其中重点注解了“负天绝云”一番,最主要的一点便是这门功法与“正一教”心法“琴心三叠”的惊人相似。练气的主要穴道、经脉相似也属正常,天下间的内功心法又有几个不会用到“气海”、“膻中”等穴道的,又有哪一门会避开奇经八脉、十二正经的。两门功法也是如此,关键在于行功路径几乎完全相反,却出现了两种属性相近的绝顶功法,算得上奇特了。
李岩上次在天一阁与常妙真神识相通、功法合流,自然是清楚行功路线的。“负天绝云”修炼时较为特殊,乃是起于背心“灵台”,之后沿着督脉的“陶道”、“大椎”一路上行至顶门“百会”进入任脉,再沿着任脉一路向下,经由中下丹田淬炼之后经“会阴”入督脉,经“尾闾”向上最后回到“灵台”,完成一次小周天。这是第一条“天地之桥”关卡,完成之后阳气自升,循环不定,任督二脉沿线诸穴气息充盈,再沿着与任督二脉相交的穴道走向诸正经、奇经,最终真气会与“灵台”,此乃大周天。而“琴心三叠”则是从”会阴”起,向上连经下、中、上三处丹田,经“百会”入督脉,沿背脊一路向下至“会阴”完成一次小周天,阴气自升,之后连通正经、奇经的路子也是完全相反。
这等功法一旦练成之后,意动而气动,并不需要专程打坐搬运,也会保持循环不断,使功力无时无刻不在保持精进。久而久之,真气逆向运行反成了不习惯之事。比如李岩当初在东瀛练习攒簇五雷之法,运功之中碰到了重重困难,也不无其中的原因。其结果便是,李岩的功力虽然并无属性之分,却自然携带阳劲,而常妙真的运功路径决定了她的内功偏向于阴劲。阳劲重于威力,却易于被人卸力借力;阴劲威力小了些,却强在无孔不入,也不易被人借力。这些皆由心法决定,却并非是可以后天纠正了。
直至上次两人在天一阁功力融合,李岩阳劲在常妙真经脉中流转一周再返回,已变成阴阳调和之后的真气,使李岩对阴阳力道的理解更上层楼。只是终究不是自行练来的真力,经脉虽愈发稳固,内力虽愈发凝实,但随着功力运转,体内真元已再次转为偏向于纯阳之力的元气。即便他对阴劲已有体悟,却因本身不具备这种力道,待使用时临时转换阴阳,不免留下运功破绽。要想无懈可击,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通常说孤阴不生孤阳不长,若依此理两种功法练至绝顶恐将影响自身经脉、体质。以此时二人的功力而言,虽未至绝顶之境也不远矣,却并未出现任何不适。《考注》中张真人对此也有解析,针对“负天绝云”与“琴心三叠”两种功法的体用,专门进行论述,并提出自己的观点。他说万物负阴而抱阳,两种功法都非普通,乃是经过前辈千锤百炼之后才得出的顶级法门,虽分阴阳,却非孤阴孤阳,乃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之像,还专门书画了阴阳鱼用以解释功法。修炼功法时阴阳离分为佳,使用功法时阴阳调和为妙,至于如何在真气中提炼阳中之阴、阴中之阳,使真元兼具阴阳之像,张真人未曾习练“琴心三叠”与“负天绝云”中的任何一种,也只是做了推测、提出设想而已。至于参考着“琴心三叠”对一些运功细节进行调整之后,是否会出现真气相合时涤荡杂质、稳固经脉的效用,这些东西却没有任何记录,只能靠以后自行体悟。
张真人未曾练过两门功法,只是从于九音处领教过“负天绝云”,传授常妙真时了解过“琴心三叠”心法,心中思想体悟却比李岩这样习功数载的人还要多。李岩将《考注》翻看了一遍,又闭目将张真人关于功法的奇思妙想结合平时运功行气的实际情形细细思量,这才明白自己与这等大宗师的差距。
之后依照张真人设想,运转功法,自查真气本源。之前自己顶多审视真元在经脉中流转情形,这次却要更进一步了。良久才发现真气中并非独有阳之一味,阳动而阴静,阳浮而阴沉,阳大而阴微,阳聚而阴散,平日里练功,只道这些藏于阳中的阴劲是些杂气渣滓,每想淬炼提纯而不可得,且在与常妙真真气合流之后又壮大了许多,后来还颇为担心,如今才知缘故,这本就是阳中的纯阴之气。想必常妙真经脉中也包含了不少这样的纯阳之气。
眼见张大通、韩琦还在探讨刀法,随口与他们说了一通,毕竟自己于刀之一道领悟不多,也就起身外出走动。方走到院门,就听见有人呵斥:“什么人!”身随音至,正是负责夜间守卫的心湖。“道”、“心”、“通”、“灵”四代弟子,他应是岳阳、常妙真师侄一辈,李岩还是认识的,当即说道:“夜间无事,我想外出走走,不妨事吧?”
心湖见他不是要探查宗门所在的道观,又知他身份,自然不加阻拦,只是说道:“山上风寒露重,师叔还请注意。若有事情唤我便是。”说着一拱手,隐入暗中。李岩却是有些尴尬,常妙真一直称他“贵客”,颇有见外之意,这些弟子一个个却都跟着岳阳称呼他,心湖比他还大上十来岁,如今只能喊他“师叔”。
他们所住院落本就在正一观上院外围,即便如此,李岩也遇到两三次巡夜护卫,见他沿路向外,只是嘱他小心,便隐了下去。他趁着月白风清,缓步上山。龙虎山本就不高,正一观又在半山腰,不一刻也便到了。因是冬季的缘故,周边的苍松翠柏似也凋零许多,山下悠悠碧水倒映一弯明月,称着山下雄石镇的灯火人家,更显此身孤寂。
即便身处道山,他依然忙碌不得停歇。想他自年初下山以来,到此时已将近一年。短短时间所发生的的事情可谓纷至沓来,这个江湖终究是外人看着精彩,其中苦楚只有身在其中之人自知。回首前尘,从凌云到天都,从天都到流光,从流光到东瀛,最后又到了龙虎山,这不足一年之中走过的路、发生的事情,以及与他有了交集的人,竟已远远超过了过往二十来年。远在凌云的师父是否回想起他,身处天涯的阿史那瑕是否会挂念他,自己与她的结果将来会是怎样,自己初入江湖时立下的宏愿是否能得偿,流光的命运究竟会走向何方,杨岚是否会如愿取回“黄龙泣血”,李湛的抱负能否实现。这许许多多牵挂的人和事,在他平日忙碌之时都不会想起,只有如今晚般真正无事时才能思量一番。自己挂念的那些身在远方的人,想必他们也各有各的事情要处理,各有各的沟坎要迈过去,定然如同自己一般,也是想不起他的,只望他们如自己现在一般时,能够将他从心底深处揪出来,想上一想。
李岩在石上坐了一会儿,正要起身,忽觉不对。他所坐之处先前一直沐着月光,如今却多了一道阴影遮住,原本以为是天上云彩,然则四周皆是一片光明,方才在思量心事,并未多想,此时回头望去,却见一个身影站在松枝之上,即便随风摇曳,也有一种稳如泰山之感。松枝距离他不过两三丈距离,那人显然已站立良久,以他灵敏之极的感知洞察之力都始终未曾发觉,若是偷袭他至少也能占尽先机。
那人背着天上明月,身形本就不甚清晰,李岩凝神去观,见那人就站在松上,用气息却难以锁定他身形,就好像那里根本就没有站什么人,只是一片虚无。这种感觉也只有他这一次从东瀛归来面对杨岚时产生过,已然明了,只怕又遇上了一名先天境的宗师。
龙虎山上的先天高手,即便不是张少阳本人也必是与他亲近之人。李岩不敢大意,赶忙起身说道:“不知是‘正一教’哪位前辈驾临,在下李岩有礼了。”那人也不言语,袍袖一抖,一蓬松针向李岩所立之处袭来。松针来势甚捷,转瞬即至,却没有带起一丝劲风,星月微光之下,松针便如同那人身形一般难以捉摸。
李岩不敢大意,凝气于身,右掌探在身前,“负天绝云”内力运于掌心,阳在外而阴在内,如同太极阴阳鱼中的阳鱼一般:少阳隐隐欲与外界太阴连接,太阳却勾连外界少阴之气,内部一点至阴在全力催动真元之下越发凝实,阴阳轮转之下,李岩身前生成一个小却幽深的漩涡,带着一股似要吸纳世间万物的鲸吞海吸之力。正是李岩结合张真人著述的《凌云功法实战考注》所得感悟,此时施展出来,射来的松针虽然迅捷无论兼且不可捉摸,碰到漩涡之时不由自主受到引动,但上面附着的劲力着实非同小可,与吸纳之力两相挣扎,松针终于承受不住,化为齑粉。
那人见状“咦”了一声。无论李岩是凭借身法躲闪,还是以自身内力硬撼,都不如这样来得震撼。以他对“负天绝云”功法的理解,能生出这样的变化除非已窥得先天门径才可以达到,以李岩的年纪能到如此境界,当真大出意料。
松针发至半途,李岩已看出对方并无恶意,即便他不接,也会至他面前转向。既然前辈高人想要试探他的功夫,想来必有用意,他也不客气,直接使用了方才领悟的负阴抱阳、阴阳互为表里的法门将之化解,小试牛刀竟然也圆转如意。
那人说道:“你年纪轻轻内功修为有如此境界,放眼江湖,年轻一辈中已可独步了吧?”李岩说道:“前辈过奖。流光城杨岚与我同龄已妙参造化,先一步步入先天之境;赵重霄的弟子沈青衣武功深不可测,又有智计,在下数度与他交手都落于下风;陈启前辈的高徒岳东方降龙掌威猛无匹,在下向来叹服;贵教岳阳师兄‘五雷正法’五气朝元,常妙真师姐‘琴心三叠’三花聚顶。这也只是在下见过的一些高手,定然还有许多未现身江湖,又或是在下孤陋寡闻无从得识。江湖间藏龙卧虎,在下虽小有成就,却也不敢自夸。”他这几句话倒是说得不卑不亢。
那人闻听年轻一辈中已后人达至先天之境,饶是他善于养气,也不由一惊,说道:“怎么,年轻一辈中也出先天了?杨岚这个名字我听过的,年纪轻轻出道江湖已有数载,颇有传言说她是前朝左龙武大将军之女,也有不错战绩,或许有出身流光的关系,她一向行踪成谜,反倒不易确定传言是否真实。没想到终究是我坐井观天了。”
江湖上晋身先天之境的高手不超过双手之数,大多年过半百。以晋入先天之境的年龄来讲,比起张少阳、赵重霄等人,杨岚可是要小得多了。若是李岩所言属实,传到江湖之上立时便能搅得天翻地覆。李岩忙道:“晚辈亲眼所见,杨岚亲口所说,定然不假。”那人叹道:“看来这一代的江湖,只怕比上一代还要精彩。来日若有机缘,我倒是想会一会这个先天之境的少女。这是后话,贫道今日领命前来邀约,不知小友可愿随我一行?”
李岩见他自己名字也不说,当下也不再问,只道:“且待我回去通知一下同伴。”心中却想:此人藏头露尾,却又是先天武者,又有什么人能够让他“领命”传信,心中已暗暗有了计较。
那人道:“量必耗不了多少时间,且随我来吧。”说着不待他答应,转身先行,竟然不怕李岩不肯跟来。李岩见那人只是轻轻举步,身形已在数丈之外,这身“缩地成寸”的轻功身法使得毫无烟火之气,必然是“正一教”的高手无疑了,说不定便是岳阳的几位师兄之一。当下他也不再犹豫,急忙施展轻功跟上。
李岩轻功向来高明,多少次对决强敌都是仰仗着轻功身法取得胜势,此时跟随那人前行,即便倾尽全力也不能拉进分毫。那人道袍高冠,长袖飘飘,如同神仙御风而行,不温不火中尽显娴雅姿态,若非山间树木在他身边飞速倒退,仅看他神情步伐还以为他在林中漫步。其实李岩吃惊,那人又何尝不惊。
那人的“缩地成寸”之术放眼江湖也是一绝,二十年前与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北盗”欧阳靖比较轻功,从幽州西山起,到京畿王屋止,一日之间在太行山脉难行之地竞逐千里,虽然起始是劣势,但凭着气脉悠长与“缩地成寸”的玄门无双轻功,止在王屋山下时他距离欧阳靖也不过里许。欧阳靖与他言道,以他内力轻功,再奔上两个时辰便要被反超,足见他轻功高绝。如今他已全力施展,竟然不能摆脱一个后生小辈,心中难免激起好胜之心。
眼见山路难以拉开距离,那人心念一动,看着前方山道不走,直直奔着道旁悬崖,停也不停,纵身从崖上跃了下去。李岩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时,自己也到了悬崖边,却见那人身体腾空,犹自轻抬步履,御空而行,冉冉落在了山下水面,回头向李岩招了招手,踏波南去。李岩苦笑一下,再犹豫的话,以这位前辈的轻功转瞬就会脱离视野,再追可就难了,当即也纵身越下。那人身处先天之境,落下近百丈山涧游刃有余,饶是李岩轻功高绝,也不敢有样学样。他算好高度,每下落一段距离便提气减缓落速,只觉得耳旁风声呼呼,可比山上追逐惊险多了。若此连续三次,他也落在了水面上,看情形正是上山时那条大溪。
此时那人身形已在远处,李岩不敢怠慢,施展“沧海踏月”的轻功身法,也不上岸,沿着溪流,直直追了上去。那人身形在前等了李岩一下,看他竟然踏波赶来,不由得哑然失笑,心道这个年轻人还当真有几分好胜之心,转身继续前行,李岩在后紧紧追赶。
下面都是“正一观”下院的资产,自然有不少弟子巡逻,两道流星赶月般的身形一闪而过,只能看到淡淡虚影,也不以为意,都道又是哪些高辈分的神仙在较量轻功了,他们的职责本来就是防些小蟊贼,又哪里有什么不长眼的人赶来天下道教宗门龙虎山来撒野,连报也懒得报,继续巡山去了。
那人在先,李岩在后,始终差着十来丈的距离。起始那人还怕李岩跟丢,后来见每一回身便被拉近些距离,再也不顾虑,全力前行。不多时两人都上了岸,李岩认得,白日里来过,自然便是山下的熊石镇了。虽已将近三更时分,镇上行人仍然不少,还有不少夜市营业,那人在这种地方,更是将“缩地成寸”的轻功演绎到极致。李岩也不甘示弱,上重楼的长久加上扶摇的轻灵,又用了“沧海踏月”的换气之法,体内“负天绝云”内力为根基,源源不绝施展到双足经脉,其速丝毫未减。恰好那人运气差了点,被几个成群结队的游人挡了一下,几个行止之间,竟被李岩拉近丈许距离。那人也不恼,“哈哈”一笑,继续施展轻功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