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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离开陆地,夜晚的海风并不强烈,巨舟独行于苍茫海上,其实日与夜对于乘客来说并无区别。岳阳一日夜间享用美食无数,除了吃就是睡,这样将养下来,所受的外伤也好了七七八八,一觉醒来再也睡不着,索性出了舱门,到甲板上看看夜景。
老远就看到一个小小身影蹲在船头,正是杨霞。她身前放着点燃一个火盆,正在往里面烧着什么。岳阳走到近前,在她旁边地上坐下,问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杨霞将一串串叠好的纸钱展开,放进火盆烧着,一面说:“今夜咱们离开倭国,想起了本多法师,便烧些纸钱给他。岳道长,你说法师能收到么?”
岳阳道:“佛门讲慈悲,讲缘法,我见多少所谓高僧说起法来舌灿莲花,却不能身体力行。本多法师我的名头我也是听过的,以他对佛法的理解,平日里的修持行径,莫说在此间,便是在中土也算得大德高僧。按佛门说法,他死后是要往生西方极乐的。我想,你的心意他一定能看到。不过可不能太过于悲伤,因为本多法师定然喜欢看到你能好好跟师父学武、好好长大成人,什么时候闲暇了再想起他。”
杨霞点了点头,回首就看见李岩站在旁边。岳阳自然早就看到了他,示意他在旁边坐下,说道:“人生不过天地逆旅,相比天地长久也只一瞬,若耽于仇恨、苦痛,此生又有何意义。不知李兄如何看法?”
李岩思索一会儿,说道:“岳兄所言乃是出世之语。若以无穷寿命来看,仇恨、苦痛、悲伤、欢喜似是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随着时间流逝,这些经历、情感都会渐渐变得无足轻重。只是我们习武之人妄言寻觅并以自身去合于天道,终究不能与天地同寿,所以我们看事情,也只能从‘人’这一面去看。人若是不能从容去悲伤、欢喜,不能去面对自己的仇恨、爱恋,一味追求太上忘情,或者已不能被称之为人了吧。天道天道,人行事循于人道又何尝不是符合天道。岳兄师从道家高人,在岳兄面前妄言天道人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还望莫笑。”
又对杨霞道:“怀念法师是应该的,所有对自己好的人都应该怀念,但不要耽于思念,影响了自己的进境。回到流光卢先生定然会考校你功课,海上没有了事情,明日起我可要严格督促你了。”
岳阳倒是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说道:“你这说法倒跟我师父说的差不多。他常说天道只是追求,人之为人,不为人道何言天道,不入世何言出世。我性格跳脱,几位师兄老说我不宜修道,师父却说,道在人心,哪里有适合与不适合的。结果师父不管我,师兄却管我管得极严,我也是无奈,才跑到东瀛来躲一躲。”
李岩示意杨霞也坐下,这才接着说道:“近些年来一些奇特论调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在我想来有时是不敢苟同的。比如关于仇恨,很多人是不支持复仇的,常有人会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了避免无谓争斗,都要让人放弃仇恨纷争。是这样的吧?”
岳阳想了想,说道:“不错,这也没什么不对啊。你杀他他杀你,双方后人接上仇恨,不就没完没了了么?”一个女声道:“那可未必。都被人欺负了,还不让复仇?我觉得说这话的人本身就有问题,干嘛不等我复了仇,对方家人出来找我麻烦时,他那时再蹦出来阻止我的仇家啊,何必非要跟我过不去?”回首一看,原来方晴羽、楼明月、九娘她们都出来了,说话的正是方晴羽。岳阳闻言倒是一阵语塞。
李岩也道:“晴羽说的有道理,不过我觉得也不能一概而论。”楼明月笑道:“你到底哪边的?晴羽帮你说话,你倒是又帮岳阳,是不是害怕冤冤相报何时了,故意找对手缓和?”李岩摇摇头,脸色却严肃了起来:“说这句话的人,或许便是晴羽所言,本就有私心;又或许是事情本就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事不关己,自然说起来轻松得很;当然也不排除当真有为仇恨双方排解的无私之人存在。”
杨霞忍不住问道:“师父,若是真碰到这样来阻止复仇的人,应该怎么判断他是好心,还是私心呢?”其他人也都被话题吸引,看着他,等他回答。
李岩反问道:“那你说,藤原纪平杀死本多法师,该不该去复仇?”杨霞想都不想,说道:“当然要复仇啊。本多法师为人和善,佛法高深,还救济不少困厄之人。藤原纪平只是为了结好净土真宗,便杀了法师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不去复仇?”
李岩显然对她的答案很满意,点头赞许,说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法师对你这么好,你自然是要为他复仇的。其实都没有问题,一个对我们好的人平白无故被害了,干嘛不去复仇,更何况法师还当真是一个好人。若是这个时候有人前来劝说,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直接一脚把他踹出门去,不管他是好心还是歹意。只因他是好心,也不过是个是非不分的滥好人而已,这样的滥好人那可是德中之贼,卢先生讲《乡愿》你是明白的,我也不多说了。若他是为恶人说项,便是助纣为孽,我们自然不会客气。”
岳阳已然明白了过来,说道:“原来如此。复仇只问此仇当不当复,当复,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便是你不顾生死也要为本多法师复仇的缘故了。”李岩却是有些惭愧:“说到不顾生死,还是岳兄付出多一些,倒是我躲在后面,害得岳兄全身是伤,当真不好意思。”脸色一正,又说道:“如今世间不问缘由,见人复仇便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又有人会劝说,死难之人也不希望你活在仇恨之中,你若执着于仇恨才是对他不住。于是原本决意复仇之人便从善如流,欣然应允,从此抛却仇恨,欢度余生,皆大欢喜。其实我觉得,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怜的,也是最自私的。比如藤原纪平这样的人,刺杀良善、弑杀亲侄,逼死兄长,无人复仇只能让他更加猖獗,日后行恶更是无所顾忌。如是我等不在此间,天王寺畏惧他的势力,只能饮恨吞声,以本多法师未必希望他们复仇自我安慰,终究只会助长恶人气焰而已。亲友遇害,自己都已麻不不仁,还能指望谁去?”
岳阳道:“如你所说,天王寺应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全力为本多法师复仇了么?”李岩道:“不错。只是这个全力并不是让天王寺以卵击石,白白送命。而是要他们勿忘其仇,勿忘其耻,积蓄力量,时机到时奋力一击。其实话又说回来了,若是人为恶便有正确处置,私下复仇也不必要了。可惜适逢乱世,东瀛也好,中土也罢,最终还是要靠自行出手了结冤仇。我为江湖人,却当真不希望这些冤仇都以江湖规矩了结。若有法令可依,恶人皆可得到制裁,我的愿望才真正能够实现。”
岳阳道:“你这个想法可就难以实现了。江湖事江湖了,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又有谁不愿过得平安,非要喜欢刀头舔血的江湖生涯。大概便是你说的,有冤无处申,只能靠自己了。”李岩道:“那可未必,流光李湛李师兄,身为前朝太子,又胸怀锦绣。如今中土变乱将起,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将来他若能重新统一天下,未必不可实现这个愿望。”
楼明月、方晴羽明白了过来,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李岩是在为流光招揽人才来了。岳阳显然也明白了过来,哈哈大笑:“李城主的大名如雷贯耳,我向来是钦佩的。能让你死心塌地跟随,当真也是人中龙凤,到了流光我也要好好结识了。”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这样的太平盛世并非一蹴而就,这个过程中不知又有多少人惨遭荼毒,江湖仍是要存在的。”
李岩听出他话中有意,自是高兴,也道:“这是自然。即便将来国家安定,江湖依然是会存在的,所不同的便是处事的方式或有变化而已。我也曾与李师兄说过,来日当真能复国,我依然投身江湖,与一众好友铲除人间不平,顺带帮他盯着,看看他那些各个地方的官员有没有趁着山高皇帝远,行些枉法之事。”
岳阳显然对他这个想法更感兴趣,说道:“那你岂不是成了巡按御史了么?还是个没有时间、事务限制的。这个好,到时候别忘了带上我,我还想威风一把呢。”李岩笑道:“一言为定!”岳阳也笑着与他击掌为誓。
一个人说话是不是在敷衍,只要用心观察倾听,是很容易知道的。楼明月在旁看了,便知道这个“正一教”的得意弟子今后怕是与流光脱离不了关系了。如今风雨飘摇,流光能有这样的强援,近自龙王之擂,远至举兵复国,也多了一分强援。
沧海之上无日夜,几人也不着急歇息,便在甲板之上彻夜长谈。不知不觉就又说到了京都发生的事情,最后楼明月叹道:“这世上之人,一旦沾染上了权势地位,就全部都不管不顾了,什么礼义廉耻、亲朋故旧尽数抛在了脑后。我以前还以为只有中土是这样,你看看倭国弹丸之地,耍起这一套,比咱们那里还无所不用其极。”
想起方才所说的藤原氏一家子互相之间的争斗,李岩也很是惊心,不由自主说道:“是啊,为了一个家族的继承之权,为了一个摄政大臣的官位,弟杀其兄,叔杀其侄,这权势官位当真这么重要么?”
岳阳却是见多识广,接着说道:“你这可就是孤陋寡闻了。倭国皇位没什么好争的,便开始争这太政大臣的官位。咱们中土可就更厉害了,改朝换代、皇权更迭咱们这些人没啥好说的,江湖上门派继承人之争难道便少了么。多少从小一起拜师学艺的同门师兄弟反目成仇、兵戎相向数不胜数,更有甚者拉帮结派,一旦夺权失败便自立门户,一些江湖上的名门大派便这样衰落了下去。二十年前威震天南的神刀门、人才济济的岳阳派个个都是先例,如今呢,只能算是小门小户了,谁还能想到以前的声威?”
这两个门派李岩还是听说过的,只是目前也仅仅能做一些押镖送货、随从护卫的小小活计,当真不知道多年前还是声威赫赫的大门派。近的来说,岳东方也是被沈青衣利用了他争权之心,设下圈套引他入彀,害得丐帮一舵精锐尽失,也害得岳东方有家不能归,如今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是否已在晋阳查探到需要的消息。再想到凌云的一些征兆,心中也烦闷不已。
楼明月也在旁说道:“拥有权势便等于拥有了绝大多数想要的东西,这样的诱惑只怕没有几个人能够抵挡。大家都明白权势的好处,便如同骂贪官的人天天都有,只是有几个只是因为‘贪’而骂,大多数人都是因为‘贪’的人不是自己的缘故吧。人都有这种追逐权力的欲望,只是大多时候对自己来说都不现实,也便没有想到罢了。其实都说人心易变,有时候不光是自己要变,可能随着地位变化,不得不变。人们常说,把你放在一个位置上,即便你能始终如一,你身周一些人为了更进一步也未必会让你止步不前。这便是所谓的身不由己了。”
李岩突然笑道:“算了,咱们离了倭国,正该说些高兴的事情,说这些做什么。我只知道,将来无论如何都要不负初心。我要做一个惩奸除恶的大侠,若是师兄事成,我便替他监管天下的不法官吏。即便事情不成,我也要在江湖上快意恩仇,小恶当惩,大恶当诛。”杨霞拍手叫好,说道到时候定要带上自己,岳阳、方晴羽也在旁边起哄,甲板之上热闹不已。
楼明月旁观,她也是想起了之前在流光时卢先生旁敲侧击说的关于李岩的一些话,再结合着此行所遇事情有感而发。此时看李岩神情,当真并无热衷权力之意,也就放下心来。他视李岩为子侄,待李湛也差不多,当然不希望将来真有什么发生。
即便风平浪静,到流光也需要二十几日的航程,这还是航道不出错的情况下。好在定位的方法大同小异,李岩也略知一二,不虞出错。海上航行别无他事,倒是修炼武功的最佳时机。他此来东瀛收获良多,在道正大师处学到了真言法印,只是时日尚浅,还有许多奥妙需要体悟。因此对“阴阳法阵”等迷惑心智、颠倒阴阳五行的法门有诸多克制,除此之外,由于“负天绝云”真气本身就在这方面有所针对,对于实战方面的提升不不太大。但“与愿印”对修复伤势的奇效,可算是非同小可了。“禅定印”对于明心见性,体悟功法的效果也让他在武功修炼中有事半功倍。多日下来功法凝实,体悟提升鲜明,对“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的掌握也越来越精熟。至于攒簇五雷之法,虽然没有“五雷正法”的独门秘诀相辅,以“负天绝云”修炼之法也已足够,日后若是对上擅长五行真气的对手胜算也要大上几成,这对于实战就是极大提升了。就好比他第一次对上平晴明的五行式神还狼狈不已,掌握此法之后瞅准机会一招即破强敌。
修炼疲乏之余李岩便与方晴羽、岳阳切磋技艺,习武最忌闷头苦练,这样武功相仿的好对手一次就有两个,简直是天赐之机,李岩便算不得武痴也差不了多少,当真恨不得这一路永无止境。方晴羽倒也罢了,岳阳与李岩对敌起始倒没什么,到后来越来越是心惊,一则感叹对手的武学天赋,二则感叹对手的武功进境。若说头一日自己在哪一招上占了上风,第二日李岩必能找到解法已算惊世骇俗,内功的进境就难以解释了。实话说来,他们此时功力基本上已至当前年纪能达到的上限,进境应当极其缓慢才是,岳阳与李岩对敌,发现对手竟有越打越强的趋势。
方晴羽更是清楚,在流光相遇时,李岩武功可能比她略略高出一线,非要分胜负少说也需千招。此番船上修炼切磋,自己的收获进益也是不小,但李岩已能稳稳在五百招以内将她拿下。岳阳武功应是与沈青衣相仿,十余日争斗下来,无论是在招法应用,还是内功深浅,李岩与他对敌已是平分秋色。正一教的奇功绝艺层出不穷,李岩招法更是兼具精纯驳杂,常常一路剑法包含数种心法,甚或数种武功以一种心法使出,当真是精彩无比。“决浮云”的大气磅礴,“破军枪法”的奇正变化,溶于招中再无任何斧凿痕迹,渐臻炉火纯青之境。岳阳再想像初始时凭借李岩未曾见过的招式取得哪怕一丝优势,基本已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