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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纪平又让人给藤原清盛洁体换衣,李岩虽知这样必然会使所有的线索消失殆尽,奈何他们本就是至亲,自己又不清楚倭国的丧葬习俗,根本插不进去口。接着又是几声惊雷,垂在天空的铅云终于化成雨幕落了下来,伴着越刮越大的狂风,整个天地化入泽国之中。
不多时,藤原义平踉踉跄跄奔来,衣服凌乱,腰带也没扎,头发散着,手里拎着一把刀,刀刃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衣上却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日间那个高高在上的太政大臣与此刻的他完全不似一个人。待他见到藤原清盛的尸体,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忽地捂住胸口,向后便倒。离他较近的李岩与藤原纪平上前一步,都要去扶住他,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身着狩衣的中年人一把接过,说了声:“内府殿打理好清盛公子的后事,其他的交给我就好。”藤原纪平丝毫不敢托大,躬身一礼说道:“如此拜托橘先生了。”橘先生点了点头,绕过中间亭子往北厢去了,灵宝皇子赶忙跟了过去。李岩感觉不到橘先生有多高深的武功,只是仍有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藤原纪平看出他的心思,说道:“神乐右京武功如何?”李岩一愣说道:“我也只是侥幸胜之。”藤原纪平道:“橘先生是与神乐右京都是家兄的护卫,只是若以生死相搏,只怕神乐右京连他的面都见不着便要丧命。”李岩很是怀疑,说道:“实不相瞒,在下的内力很是奇特,善能察觉对手真气强弱,并没有觉得橘先生身怀多么高深的武功,却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威压,也不知何故。”藤原纪平望着回廊远处说道:“因为他是一名阴阳师,还是与僧闻的师父、号称日本第一的道虹齐名的阴阳师。阴阳师战斗从来不会仰仗自身的力量,但橘先生却是个例外,谁也不知道他的力量藏在哪里。”李岩想起诡异莫名的阵法、威力强大的式神,深有同感。
藤原纪平又说道:“这等大雨,也不用追查了,什么痕迹都不会剩下,也累了一天了,你先回去歇息,一切等到明日再说。”李岩要帮他处理事务,见藤原纪平摇了摇头,又放心不下楼明月她们,只得归去。
府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楼明月、方晴羽自然早就起来了。李岩回到东厢,将所有事情对她们说了一遍,又道先歇着吧,一切待明日再说。确实多想也无济于事,也就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日风倒是停了,雨还一直下着,敞开门的四苑一片生机勃勃,完全看不出来昨夜此间发生了怪事,还有人因而去世。尸体便停在了西厢,李岩、楼明月等也过去吊丧。躺着的藤原清盛面容上只有平静,如同在睡梦中一般。藤原纪平坐在一旁,见他双目通红的样子就知道是一夜未眠。楼明月上前请他节哀,又道此间有丧事,也不便再居住在此地了。藤原纪平想了想,也就允了。楼明月说道去看下太政大臣,顺道告辞。藤原纪平点了点头。
楼明月一行来到北厢,先让人通报了,不多时,下人来说“家主有请”,将他们引入了房内。藤原义平只是脸色晦暗而已,橘先生与灵宝皇子守在一边。若非李岩昨夜见了他悲痛欲绝的一面,还道他铁石心肠一般。
见他们进来,藤原义平道:“家中有事,怠慢各位了。”楼明月忙道:“这些且不当提,还请节哀。此时我等实在是不便继续叨扰,恳请告辞。若有用到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藤原义平道:“如此也好。只是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众位,昨夜你们真的看到清盛被人在西厢吊死的么?”
楼明月看了李岩一眼,李岩点点头说道:“不错,当时正在给灵宝皇子讲故事,皇子忽然发现西厢的灯亮了,接着我们看到一个女子在梳头,后来将藤原公子吊了上去,同时响起一首‘望江南’的歌曲。之后我赶了过去,已经有贵府下人在了,打开门一看,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还专门注意了,只有我们这些人的脚印印在地板灰上,没有其他人出入的痕迹。”
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在难波京我碰到好几次这样的情况。本多法师被杀,凶手在放尸首的地方写了这首‘望江南’;刺杀内府殿时,也想起了相同的歌声。若按常理,必然说是弓削妙的鬼魂作祟,我却觉得事有蹊跷,似是有人故意将事件往那个可怜女人身上推,好掩饰自己的动机。”说着将自己在难波京时怀疑的一些东西说了出来。
藤原义平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怀疑得确实有道理,只是又如何解释昨夜的事情。先是看到清盛在西厢被人吊死,去看时西厢却根本没有人进去过,后来清盛的尸体又吊在那里。若非鬼魂,又有什么人能做到这些?”转首向橘先生道:“神武,你说阴阳师可以做到么?”橘神武想也不想,直接回答:“阴阳师的幻术可以使施法对象短暂进入幻境,只是要针对个人弱点。因此对特定情况下的单人施展尚可,若说一下子让那么多人都产生相同的幻觉,我做不到,道虹也做不到,那整个东瀛就没有人能做到。”
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家主还是莫要操心了,当前将养身体才是要务。待卓先生回来,有他照顾你,我就能抽出身来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藤原义平点了点头。楼明月见状,也就起身告辞。
橘神武忽道:“我觉得还是让贵客们留在这里比较好。公子去了,內府殿要料理后事,家主又卧病在床,不能被打搅。若是贵客再走了,灵宝皇子更加无人陪伴。”所谓陪伴云云,无非是托辞,只怕更适合的是“保护”二字。
藤原义平沉思了一会儿,对楼明月道:“如此贵客可愿留下来照顾灵宝。待卓先生归来,我便任他随你们西去。”他久居上位,从不出求人之语,这般说话也算是交换条件了。楼明月道:“也好。什么时候有用得着的地方,还请直言。”又见藤原义平很是疲惫,就带灵宝皇子出去了,还专程让李岩过去跟藤原纪平说一声。藤原纪平闻听他们不走,先是一惊,随后大喜,说道后续还有许多事情仰仗云云。
待楼明月等人离开,藤原义平忽道:“神武,你为什么觉得将灵宝交给这几个人会安全?”橘神武说道:“我查过他们底细。他们跨海东来,若说是为了贸易的话,此刻已经返航了,想必寻卓先生回去治病的言辞不假。那个叫李岩的年轻人武功不弱,家主已经见过了。他的功力非常奇特,不仅仅是像右京那样的勇猛,阴阳术对他的效果也不会很大。还有他那个侍妾,我看不出武功深浅,只怕也是不弱。为了卓先生,他们定然会拼尽全力保护皇子。再加上又是外人,比……比咱们府上的高手更加不易变节,已算当前最稳妥的选择了。”
藤原义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二十多年前从道真到长兄信平,再到皇宫中的太子,最后到了王上。如今又开始了,先是道真的传人本多,又是咱们家的纪平,虽然失败了,也没有善罢甘休,最后找到了清盛身上。虽然如今没有太子,若是继位的话,还是灵宝最有可能,毕竟咱们比源家可要强太多了。二十多年前的这一系列计划,直接改变了日本的权力格局,让当时的当权者,从宗教到朝廷,都来了一次大清洗。这一次也不知道是谁策划这一幕,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将带来什么?”
橘神武想了半晌也想不明白,最后方道:“其他先不管,家主只需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其他的再有变故也不惧。至于继承人,小公子虽然只有十岁,只要好好培养,待家主退位时也足以出来独当一面了。”藤原义平道了声“不错”,重新躺下,只是脸上带着一丝冷笑,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楼明月见李岩回来,让杨霞带着灵宝皇子去旁边房间玩耍,四人坐下来讨论昨夜的事情。说了半晌,也没有头绪,主要都是因为昨夜的事情太过于匪夷所思,怎么也想不到凶手是如何进入密封得严实的房间,吊死藤原清盛之后又使用了怎样的障眼法与尸体一并消失,待众人撤离后又出现的。
方晴羽道:“此间人多迷信,只因先入为主,都认为是弓销妙的鬼魂行凶。二十年前也是如此,因此才错过最佳的破解谜案之机,事后的既得利益者又不会追究,或者说事情自始至终就是他们在推动,自然也不会去追究下去。如今旧事重来,又是如此,恐怕此间又要变天了。”
李岩很是疑惑:“你认为这一次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么?纵观二十多年的血案,不过是一系列的巧合罢了。你曾说,道真法皇是因为阻了明教的道路所以被杀,藤原信平与太子死于弓销家臣的报复,铜雀帝死因不明,或是病死。又说这背后有人推动,岂非自相矛盾么?”
楼明月道:“那也未必,道真法皇之死或是偶然,只是他这么一死,佛门陷入混乱之中,与他交好的藤原信平便失去了武林中的支持。即便如此,藤原信平作为摄政关白,岂是几个弓销家的漏网之鱼能够随意刺杀的?还有就是前太子,身处皇宫之中,又岂能轻易被刺杀?事情既成,有那些人在其间获利,又是谁获利最巨?”方晴羽、李岩毕竟不如楼明月老于世故,闻言愣住。
楼明月继续说道:“其实青崖以前从谁会获利这一层面来思考问题应是很有道理。世上所有的人做事情,有几个是没有目的的。找到目的便是找到行动的动机,只是很多的动机是隐藏在水面之下的,若是我们贸贸然以自己看到的动机去猜测,恐怕有失偏颇,这就是了解得完备不完备,思虑得周全不周全的问题了。比如青崖杀了一个人,只是因为这个人是恶人,做了恶事,恰恰被青崖看到便杀了。让不了解青崖的人去想,只会想这个恶人得罪过谁,谁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朝这个方向去想,便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不到青崖身上。而我们了解他,知道他会为了侠义、公道去动手。再比如说本多法师被杀,凶手的目的是什么?我们目前看到的是净土真宗不愿让他参与论法大会,以免节外生枝,阻了大计。这样的话净土真宗便成了咱们怀疑的对象。谁知道还有谁能通过此事获取其他的利益,达成自己的目标呢?咱们对本多法师不了解,对倭国的形势也不过一知半解,妄言寻找凶手,也是有些过了。”
方晴羽皱了皱眉:“那怎么办,那便坐视不管了么?”李岩也想知道。楼明月却道:“能找到值得怀疑的理由便去怀疑,去查证,但是不要轻易下结论。若肯用心,至少能证明出这个怀疑的对象是不是真正的肇事之人。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幕后黑手定然会浮现出来。”
沉思了一下,楼明月又道:“二十余年之后事情又起,这里面有多少偶然与巧合,又有多少预谋与算计,谁也说不清楚。不过现在看来,只怕比二十年前还要变本加厉。”李岩张了张嘴,方要说话,楼明月已明白他要说什么,直接道:“这个倭国的朝堂也不简单,还是那句话,不要轻易认为谁善谁恶,谁好谁坏。青崖你也莫要着急,就怕真相大白之后,根本就不存在公道不公道。也不知道我有没有猜错,或许又是那些一轮一轮不停重复的东西在作祟。”
李岩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先走一步算一步。我觉得是时候看看京都的净土真宗了,顺道打听一下这里的格局。姑姑说得对,绝对不能凭借片面的了解妄下结论。”
说着喊了下人进来。下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名唤藤井研次郎,倒是个很机灵的小厮。昨日李岩住进此处,便是由他张罗前后。如今藤原府内出了大事,余人大概都在前后奔走,倒是他并未擅离岗位。李岩待他进屋,问道:“藤井兄,附近可有佛寺么?”藤井研次郎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公子请直接唤我研次郎就是了。要说佛寺的话,左京、右京都有。咱们较近的,出了府门东南行不多远,就能看到一座高塔,所在的寺院就是京都最大的寺院本缘寺,对称的右京位置也有一座名为本因寺。不知道公子信奉哪一路佛陀?”所谓的左京、右京就是以一条朱雀大街划分京都,皇宫面向城门方向左侧为左京,右侧为右京了。
这下子李岩来了兴趣,问道:“怎么?你们这里的寺庙还供奉不一样的佛陀么?”这下子倒是把研次郎问住了,他一愣说道:“怎么,天朝的寺庙不是这样么?”方晴羽道:“我们那里的除了佛道的区别,寺庙与道观各自供奉着佛道两脉的所有佛陀道祖。你且说说,你们这边什么情况?”
研次郎苦笑着说道:“这些我是不大懂的,应该是有些区别的吧。比如说右京的本因寺,就是原本的我国第一大宗真言宗的大本山……”李岩忍不住问道:“真言宗的大本山不是四天王寺么?”研次郎道:“真言宗的大本山原本有十三个的,只是近些年来出了些变故,目前只剩下七个了,难波京的四天王寺是一个,京都的本因寺是另一个。”李岩恍然大悟,此后研次郎再说话便不打岔。
研次郎又道:“本缘寺是净土真宗的总本山。相比起本因寺有百十年的历史,本缘寺却是近二十年建起来的。二十余年前协助铜雀帝与信平家主平定弓削之乱后,信奉大日如来的真言宗在国内声望一时无两,宗主道真法师被王上尊为法皇。当时信平家主为摄政关白,权倾朝野,要在京都建寺作为真言宗的总本山。道真法皇坚持不受,只是选了已为沼泽所侵的本因寺,却也没有影响他的声威,右京反倒因此繁荣了一些。可惜道真法皇每年都要回难波京四天王寺小住,一次回去的时候,被弓削妙追了魂去……”几人听了研次郎的话,都沉思了起来。还是楼明月打破沉默:“那后来呢?”
许是因为藤原信平曾与道真法皇交好的缘故,研次郎有些低落,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道真法皇圆寂,有信平家主的照料,真言宗本因寺一脉还算不错。只是后来家主暴毙,净土真宗又强势崛起,真言宗一些教义本就艰深难解,持戒又严,渐渐声威被净土真宗压过去了?”
李岩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信平公究竟是如何去的,你知道么?”研次郎看看四下无人才道:“据说是被天雷所殛而死。我祖上就是藤原的家臣,那是我才十来岁年纪,自是什么都不懂的。据说那一次家主外出巡狩,途中遭遇刺客,护卫们都出去迎敌了。家主本身武艺高强,在后方坐镇。不知怎地将刺客击退后,却发现家主已死了。只是浑身焦黑,没有创口。于是有了各种传闻,有说是被雷击死的,有说是被弓削妙追魂而死的。后来义平家主狠狠惩治了一批人,再也没人敢胡说了。我跟你们说了这么多,你们可不要说出去啊。”四人自是赌咒发誓。李岩又问:“那净土真宗呢,他们又信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