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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岚对罗都尉道:“如何?”罗都尉沉默一会儿,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我立志今日起便抛却过往,重新做个好人,从此不再伤害无辜一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你信不信我?”此刻佛心宗广传教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传播甚广,只是多已被曲解,不知是劝说世人破除执念的寓语,反倒都以为为恶一世,一朝悔悟便得解脱。罗都尉也正是如此。
杨岚道:“我信你。只是若你今日幡然悔悟,我便放过了你,如何对得起死在你手下的冤魂。放过了你,世人都如你般今日杀人,明日悔改,那我都将放过么!”罗都尉急道:“我未到三十,便积功升到都尉,受宠于褚统领。留下我性命,日后定能大有作为。我可以在天都做内应,为你们打开宫门,城门也可以的……你若不信,我可以立字据,此生定然报效流光……”
杨岚不理他,对李岩道:“该如何送他归去?”李岩道:“血债血偿即可,不必太过。”罗都尉还在那里挣扎,杨岚头也不回,反手一枪洞穿他颈项。之后对周边女子道:“剩下四十九个人,你们看看,做过恶的都指出来,自有我为你们主持公道。”众女子感激涕零,纷纷上前指认。每确认一人,萧无忌上前便是一枪。这群人在天都作威作福惯了,此刻生死竟操于一群弱女子之手,也算报应不爽。
最后清算,也只剩下常三一个活人。大概是他不太合群,便被派出戒备,却因此逃得一命。此刻全队皆灭,他一人独活,便是返回天都也只有死路一条,只能求杨岚等人收留。更何况还有四十二名女子,若留她们于此地只怕也难以生存下去,最终薛晴拍板,全部带去三崤,交给他父亲去处理,又将劫掠来的财物干粮分给众女带上。由于射声军来时都骑的有马,萧无忌、薛晴也一人骑了一匹。又寻车辆套上马匹,让众女坐上,仍然还剩下三十来匹马无法处置。这些都是上好的战马,随便放走可惜不说,被人发现也不好处理后续。最终还是靠杨岚对常三耳语几句,常三高高兴兴带着三十来匹马走了。若李岩所料不差,过不多久,三十匹战马便会进入流光城。
从出天都时的几人,发展到现在的几十人,大多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累赘,也算异数。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大家伙儿携带的干粮足够,因此完全可以离开大路隐秘行进。众女强忍悲愤远离故土,在无所适从之中展露出别样的坚强,杨岚便寻隙传了她们一些简单的防身之术,薛晴也传了她们一些医术。众女即便天资不是很好,仍然仔细修习,或许便是将来仗以安身立命的技艺。
杨岚除了教授众女武艺时还算活跃,其余时间便坐在马车中沉默不语。李岩知她心中郁结,一时之间千头万绪,也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半晌才道:“师妹也不必太过哀伤,这样的人,咱们见一个杀一个便是。”杨岚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在想,为何短短不足二十年,这个世道就变成了这样。我年幼时,父亲抱着我出入军府,便将那八字指给我。我清楚记得,我跟着他念出来时,周边军士也大声念了出来,最终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再看看今天,他们背弃了前辈荣光不说,居然成为祸乱的源头。军队这把双刃剑,如今终于开始将锋芒指向自己。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够拨乱反正;也不知道在这段时间,又有多少人会受到如她们一般的伤害。”说着指了指外面的那些女子。
李岩道:“侠义之行须得昭告世人,方能震慑宵小。若行侠仗义还要藏头露尾,岂非让恶人气焰越发嚣张。若一人行侠不足使其止步,便引千人引万人行侠,直到他们不敢为恶为止!”说着纵身下车,拔出佩剑,削断路边树干。未等树干落地,李岩长剑连斩,片刻之间削成一块木牌,顺手在正面刻了“屠戮百姓,行恶当诛”八字,又在后面细细刻了罗都尉等人如何残害七里店村民的事实,落款落了一个“侠”字。之后对众人说道:“以后所经之处,斩恶诛邪,便留此牌,让敢于伸张正义之人知晓吾道不孤。”大家轰然叫好。之后他让大家继续赶路,说道自己去去就来,骑了萧无忌的马向来路驰去。个把时辰后返回,对众人说道已将木牌钉在村庄醒目处,望能够起到震慑的作用。只是虽然自己故布疑阵,将迹象引向他处,仍是要加紧赶路。
回到车上,他对杨岚道:“你既然有心,回头与李湛整肃军队,我在江湖中行侠义之举,咱们同心协力,便不信不能肃清诸恶。我们不要公道自在人心,要公道存于世间万事,让所有人都看得到。那才是应得的公道。”杨岚瞅他半晌,缓缓伸出手掌。李岩会意,与她三击掌以为盟誓。
又行了一日,此时已至三崤脚下。楚王朝受限于兵力,一旦进入深山,是不会进去搜检的。因此多有被称为“乱党”、“前朝余孽”的一些人就躲进深山老林,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叶真与薛寒山便是这样的人。好在二人只是属于“不食周黍”一类,因此也不曾受到过朝廷的重点“照顾”。再加上“庸医”名声素著,即便天都内的达官贵人也难保自己没有求上他的时候,因此无论李岩一行还是那群无家可归的女子,来投靠二人也都算安全。
三崤本也不高,主峰千山也不过六千尺,只是二人住得偏僻,路也比较奇险,山道狭窄,马匹或可勉强通过,马车想也别想。于是众人弃了马车,将一应物品驮在马上,牵马前行。山路对于李岩等人自是无妨,众女子却是行得艰难,好在她们也都经常操持家务,身体康健,也都能坚持。如此一行人足足行了半日,才到达叶、薛二人的住处,还有一匹马不慎跌入深崖,好在无人伤亡。
叶真、薛寒山早就得了薛晴的信息,在室外相迎。叶真身着青袍,面色冷峻,胡子也根根竖着,看李岩时眼光扫过,李岩竟觉得好似他眼中也藏着凌厉刀锋一般,只是随后也平和起来;至于薛寒山,可就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鹤氅飘飘,头挽道髻,只用一支木簪簪住,三绺长须配着淡然神情,真如神仙一般,也不知怎么生出薛晴这么个精灵古怪的女儿。
李岩、杨岚、萧无忌都是第一次见到二位前辈,仍是不敢怠慢,以晚辈之礼拜见。他们与于九音、杨烨都是故识,听闻李岩、杨岚求医而来,薛寒山二话不说,先让杨岚入室诊断。他早看出李岩不过是外伤而已,在其他大夫看来形如致命,堂堂“庸医”眼中只能退居其次。
至于其他人,早有薛晴说了缘由,叶真感慨不已,向李岩道:“你们做下这般大事,太也不知轻重了。他们都说我年轻时行事偏激,顶多也与你们无异。你且说来,行事之时作何感想?”李岩道:“是为了公道二字吧。”叶真大笑道:“好一个公道!”当下保证将她们妥善安排。
叶、薛二人在山上一处谷地结庐而居,周边都是参天巨木。总共也不过木屋数间,多余出来的屋子还是上次韩琦他们来时所建,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也不知该如何安置,好在干粮仍有,一时之间吃饭倒是不成问题。叶真一边安置众人造饭,一面喊了张大通道:“来,我看看你的武功进境如何。”萧无忌心道这么多人住处都没有,你却教训晚辈去了。
张大通却早有准备,道了声“好”,拔出“吞吴”,纵身跃起,对着边上一棵径约一抱的巨木斩去,刀光雪亮,招式凌厉之极。长刀围着巨木一旋,张大通飞脚踹出,大树应声而倒。倒地过程中,张大通围着巨木左右奔走,不断出刀,一处处分枝皆被斩断,只剩一根主干,正好倒地。萧无忌见巨木断面周围齐整,中心位置有碗口大小参差不齐,也有些向一边偏离,应是被最后一脚硬生生踹断的。周边造饭的一众女子也有些看呆了。
叶真看了张大通这一番表现,也不说话。右掌一竖,瞬间如刀锋般的气劲凝于掌上,以掌作刀,向另一颗巨木斩去,身形招式与张大通方才施展的一般无二,巨木应声而断。叶真依然出掌如刀,瞬间也将分枝剔除,只剩主干。萧无忌向巨木断处看去,却见断面平滑,才知道叶真方才施展的确是刀法,并非仰仗内力震断巨木。
之后叶真对张大通道:“明白了么?”张大通躬身道:“前辈功力精深,晚辈佩服。”此时李岩在外面说道:“青山,功力不足可以慢慢练来。你方才的不足,主要在于使力不均。前面刀重,后面刀轻,以至于断口偏离。一招之内出现这般状况,易为高手所乘。李岩胡言,还请前辈指正。”最后一句却是对叶真所说。
叶真点了点头,也不理他,只是对张大通仔细解说如何使力才能使刀意绵延不绝,浑然整体,使敌无所攻守。他面对李岩、萧无忌侃侃而谈,显是有意指点,约莫一刻钟时分才止。他见李岩若有所思,便对李岩道:“你来试试吧。”李岩拔出长剑,来到一株巨木跟前,绕树一周,依样出剑,只是行了一周之后并未停止,之后又是一周一周绕行,长剑星星点点,不断击刺而出。
如此行了五周,才对叶真道:“晚辈献丑了,还请前辈指点。”
叶真道:“便是如此。若有疑问,自己去问李岩吧。”说着转身走了。临行袍袖一甩,碰到李岩击刺的巨木,巨木哗啦一声倒了下来,只见断口平滑如镜,李岩五剑连贯如一,劲力竟无丝毫区别。原来李岩伤后不敢使动内力,剑上力道有限,自是不能一剑断树。他便在同一着力之处连出五剑,剑剑功力均匀,方有此效。叶真本就不是考较他们内力修为,只看如何用力,李岩自然算是过关了。
之后张、萧二人依样而为,若有不明白处便问李岩。不多时已整好二十来颗大树。三人又依法将巨木主干切成一段一段的圆木,累成一间一间木屋。不多时天黑,木屋已起了五间,总算能勉强住下,仓促之间,有些巨木枝条仍在,屋中绿意盎然,倒是别致。此时已至夏初,山上夜间仍是凉意袭人,有了这些木屋,也能一挡风露。
众女喊了大家吃饭,薛寒山也带杨岚出来。李岩目视杨岚,却见她轻轻摇头,薛寒山面色沉重,知道显然事有不遂。入夜后他去拜访薛寒山,询问杨岚伤势。薛寒山叹了口气,道:“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内伤。若说经脉断了我也未必没有续接之法;即便五脏移位,我也有回天妙手。老夫以内力探查,发现她气海中真气充盈,完全不似散功之象;经脉中也留有强大真气时时运转,常人只有运功之时真气才会行经经脉,如她般真气常驻经脉却是闻所未闻,唯一解释便是经脉中的真气为他人所留,因此不能融于自身。”
李岩闻言,回想那日激斗情形,描述给了薛寒山听。薛寒山听了点头:“不错,应是如此。‘天人五衰’与‘龙虎离合’合击,竟能发生如此变故,也是奇特。也罢,既知症结,那便能对症下药,待明日老夫施针一试,看看能否引出异种真气。”李岩道:“我听闻师尊说过,当日赵重霄所下的‘天机锁’,应该也算是一种外驻真气。师尊十几年来苦无他法,最终是以‘三昧真火’炼化的。若有‘三昧真火’,不知是否能解?”薛寒山道:“当年你师父受制,我也曾前去为他医治,只是赵重霄功力太过精纯,我实在是力所不及。如此说来,却是有些相似之处,说不定‘三昧真火’真能奏效。”李岩道:“事不宜迟,明日晚辈便回凌云一趟去求见师父,看他是否有办法。”
此时薛晴在旁边道:“你便以为自己的伤势轻么,往返至少须得半个多月,这一路颠簸下来,你的伤也不用治了,直接挖个坑自己跳下去是正经。也别着急,明日里让阿爷给杨娘子施一次针看看,不成的话,我跟青山去就是了。你若来了一趟三崤,伤势没减轻倒是重了,坏了阿爷名头不说,只怕怀瑜公主也要找我麻烦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似笑非笑看着他。李岩脸一红,告辞出去了。那日早间他对阿史那瑕表白心迹,后来才知道薛晴担心阿史那瑕身体有恙,当夜与她睡在一起,二人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被薛晴听去多少。
山居长夜,天上繁星点点,竟似近了许多。阵阵松涛之中,李岩东望天都,不知佳人现在在做什么。竟日奔忙,阿史那瑕也有好些天未曾入梦了。
第二日一早,李岩照常早起练剑,不多时就见杨岚将带来的女子全部喊起,与她一起习练拳脚武艺,并在饭后组织大家出去挖掘野菜、采集水果,一刻也不停息。李岩于心不忍,便去劝说。杨岚却道:“你道我愿意做这个坏人么?你看她们出于一处,遭遇相同,此时颠沛流离尚能互相友爱,但这种友爱并不会持续太久。她们之间出身也有高下,若任其自便,时间一久难免会高者蔑视低者,低者仇视高者。”李岩一愣,道:“那你让她们这般忙碌便可以阻止你说的情形出现么?”
杨岚道:“给一个让她们竭尽全力才能完成的事情,她们便无暇多想。”李岩道:“比如让她们习武?”杨岚点点头,又道:“之后我又将她们一日需做之事安排完善,一刻也不得闲,她们便不会胡思乱想。但所作之事明显是为了大伙生计,她们也不至于有怨言。日后自会挑出武艺、劳作、心性皆上乘之人作为首领,代我去看管大家,我只需盯着她便成。至于再往后要如何,那便是以后了。你想向她们宣扬侠义之道也好,宣扬军魂信条也罢,前提必须有这个稳定过程。”李岩沉默半晌,对杨岚抱拳道:“受教了。”原来杨岚是以治军之道管理众女,他虽喜欢杂学,读过些兵书,却不知还可以如此灵活运用,真是获益匪浅。
过不多时,薛晴前来喊他们,说是薛寒山已准备好了,让杨岚过去施针,李岩也跟着去了。只剩张大通、萧无忌继续在外造屋。薛寒山屋内除了一个书架一个巨大药厨便什么也没有了,地上也只是铺了几层木板,上面铺张席子,颇有古风,倒是与他一身装束很是搭配。薛晴却道:“阿爷这个屋子,我是能不来就不来的。”薛寒山也不理她,让杨岚坐在中间,李岩以为施针要解衣,刚要离去,薛寒山却示意不用,让他只管在旁边坐下。之后摆开针囊,露出长短大小不同的十二枚金针,放在煮沸的药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