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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白鹿青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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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无心自忖必胜,谁知竟被击败。他见了于九音使出的两剑,便知再胜自己绝非幸至,实乃是靠的更强的武功剑法。他沉默半晌,将两人决斗中一招一式回忆一遍,知道便是重新打过,仍是负多胜少,不由得长叹一声,道:“是我败了,请赐告最后所使绝学,让我输个明白!”

    于九音道:“最后一招“上决浮云”你是知道的吧?”连无心道:“自然识得,十五年前便败于此招,敢问前面破我“鸿蒙开辟”绝招的剑术。”于九音扫视周围,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以至于至人无我,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便是“负天绝云”。偶有所得,不敢妄称绝学。你的刀意若是再强几分,我便不能轻易破解。你的“无碍刀”讲究正心诚意,无所阻碍,你却一直纠结于胜负,心境不够,便影响了你的刀意。”

    连无心沉思片刻,方道:“今日之赐,连无心获益匪浅,来日定能再上重楼,却不知于你有何益处?”于九音道:“杨岚来日定会寻上你,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必然希望与功力全盛的你一战。”连无心毕竟是宗师级别的人物,闻得此言仰天长笑,之后道:“她要我做磨刀石,我便来试试这把刀锋不锋利,就此别过!”袍袖一甩,带领众人下山去了。连无心此战虽败,但看他气度,在座高手没有一人敢小看于他。

    此刻连无心一走,周边的弟子纷纷欢呼起来。连无心毕竟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今日于九音大显神威,击败了他,江湖中得到传讯,凌云一派必将再涨声势。但也有几人面显忧色。

    九嶷挥退众人,引于九音进入内殿。刚到室内,于九音脸色一白,吐出一口鲜血。九嶷早就看出不妥,赶忙为他引导真气。不料手掌刚碰到他后心,便觉于九音督脉之中真气冲撞激烈,忽而排山倒海,忽而细若游丝,时而顺行,时而逆行,显是走火入魔的征兆。还好九嶷的绝顶内功“紫气东来”极为强大,在于九音的配合之下,渐渐将散乱冲突的真气收归气海,已经到了三更时分。

    九嶷见于九音终于可以自行疏导真气,便停下手来,对他说道:“师弟,我知你有心愿未了,虽迫不得已还了“定海”,实则我是不愿让你再卷入是非之中的。”于九音道:“师兄莫复多言,这就是我选的路。如今暗潮涌动,我虽隐于后山不出,却也知晓。江湖风波不定,我有牵挂之事倒也罢了,只怕凌云……”九嶷挥手止住他说话:“你若是肯再延缓十载,到时内伤痊愈,天下大可去得,又何必急于一时。”

    于九音道:“何人不惜命,在于取舍。若有一天,我在意的人都没有了,留我一人在这滔滔浊世,即便无敌于天下,那又怎样。以我此时的状况,除非连老儿那样的高手,只怕也引不出这内伤,用来唬人足矣。师兄,你这些年韬光养晦,只怕也是形势所迫吧。如今你我二人皆在,震慑一众宵小之徒,那也差不多了。”九嶷道:“世事难料,人皆有私心,你只需静心养伤,其他不必担心。”话锋一转,又道:“你新收的那个徒儿李岩,我看着很不错啊,继承你的“负天绝云”绰绰有余。适逢乱世,江湖非我辈争锋之处,他若肯静心精进,将来我这掌门之位传与他也无不可。”

    于九音忽道:“我这徒儿也是你帮我选定的吧,我想你那个关门弟子带他前来必有深意,若说适逢其会也太过巧合了。”九嶷真人苦笑道:“又瞒不过你。”于九音笑道:“这个徒儿我很满意,先谢过师兄了。“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这便是你为他取名青崖的缘故吧。李岩资质不错,却不是潜心修道,做个闲散野人的料。他有侠义之心,奉侠义之行,他所属之处在于江湖,而不在凌云。只是任谁甫行走江湖之时便决心做个恶人,又有谁甫行走江湖之时没有侠义之心,希望他走上那个混乱的江湖中去,不要被这乱世湮没。一时行侠容易,一世行侠难;一时明辨是非容易,一世明辨是非难。不单靠你我教化,也看他自身的造化。”

    他们久不在一起促膝长谈,此刻仿佛又回到了二人一起闯荡江湖,闯下“凌云双杰”名号的时光,不觉东方既白。

    翌日于九音伤势好转,回到任侠居,见李岩、张大通二人已搬至此处居住,便喊了他们至后山崖上传授武艺。于九音之前已传了李岩“负天绝云”心法,嘱他勤加练习,并每日运转“锻骨劲”三周天以稳固经脉,好适应“负天绝云”的强大真气,又传了他一路“登临剑”。“登临剑”为“风入松”的进阶剑法,属于九嶷真人所定“闻道”之境,除了剑法的运用之外,还包含了很多的剑理。李岩剑法基础极好,习了月余,便明白了“风入松”中各种架势的用途,有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之感,此刻再对上杨岚尚不敢说,对上连海山至少可以撑至百招开外。于九音又传了张大通一路“丛云刀法”,却不肯传他内功,只让他勤修“锻骨劲”,不可一日懈怠。张大通学剑不行,学刀却颇有天赋,这一路“丛云刀法”乃是早些年一位派中前辈所留绝学,只是凌云一派多习剑法,少有人练而已。招式虽不多,但招招式式气势威猛,配合张大通高大身材,立刻有了脱胎换骨之感。

    平日除了习练招法内功,李岩、张大通便要于九音讲些江湖风云。于九音十余年来迫于无奈,隐于“问道坡”,但观居所“任侠居”之名,便知他并非闲散的隐逸之士,以往住处只有青竹一个小童,如今多的两个弟子,倒也热闹了许多,于是便讲了许多江湖过往,少年时的热血任侠,与杨烨的肝胆相照,与九嶷真人的性命相托,与一众朋友的倾掷生死,种种过往,在口中娓娓道来时,如同再次置身于那个热血的时代。

    李岩听了不由心向往之,却又问道:“师父,您的很多朋友就是在惩奸除恶时一同认识的,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那么多的奸恶么?”于九音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沉思片刻,方道:“是啊,这个江湖若是只有这些好朋友那就好了,可是也有很多的不平之事啊。欺压良善,盘剥百姓也就罢了,多的是欺男霸女,逼良为娼之辈。我和师兄初时行走江湖,见得这等恶徒便绝不轻饶。后来才发现,无根无底的也作不了大恶,穷凶极恶之辈又有几个没有后台,下自江湖,上至官府,皆是如此。我和师兄行侠仗义倒是爽快了,却也得罪不少门派,结了不少仇敌,当然也少不了认识好多肝胆相照的朋友。我记得那是元熙三年,师兄回师门复命,我自己去了天都,在那里遇见一起极大的冤情,户部侍郎郭骞的小儿子郭垣看上了一个属官的女儿,非要纳进府里做小妾,人家不愿意,便通过关系想方设法办了一个失职之罪,免了官职,又造了假文书将那个女孩抢进府里……到得后来,以重金赎出来的时候,那个女孩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一家人欲上京兆府告状,却被郭骞派出的杀手刺杀,我正好碰见,便杀败杀手,护送他们前往京兆府。不料早已被被郭骞打通关系,判了个诬告之罪,杖刑五十,逐出府去,他们一家人投止无门,又不愿连累我,便投河死了。”元熙三年乃是前朝的年号,而元熙九年,前朝便灭亡了。

    李岩听得目眦欲裂,急追问道:“然后呢,这不白白便宜了恶贼么?”

    于九音轻叹道:“我心中不忿,又想将郭骞、郭垣杀了也不如让他们身败名裂,便欲趁夜将染血的状书呈交皇帝处理,在大内遇到了宿卫宫禁的杨烨,一番好斗下来,却是平分秋色,我知道他见我不像刺客,便手下留了情。待我向他道明原委,他也极是愤慨,便替我将状书递交上去,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谁知第二日皇帝只是将郭骞申斥了一番,罚俸了事。”

    李岩大怒,只道:“这世间还有公理么!”

    于九音轻叹道:“是啊,我也不知世间公理何在,唯一能凭仗的便是手中之剑。当夜我潜进他府中,便割了郭骞和郭垣的脑袋,京兆尹也在他府上作客,倒是省了我一番手脚,当即随手杀了,以血书了三人罪状,连人头挂在了定鼎门上。”

    李岩道:“这才痛快!”张大通也在旁边击节而叹。

    于九音道:“户部侍郎、京兆尹一夜陨命,悬首城门,皇帝大发雷霆之怒,最后派出了军中第一高手杨烨来捉拿我。杨烨要尽臣子之忠,又要全朋友之义,最终只能是一场大战。那次杨烨没有留手,我输了他一招,他也没有拿我回去复命,只说我落荒而逃,立誓不会再回天都,也算是有个交代。此后我虽与他数度相见,却再也没有进过天都城门。谁知我数年后再回天都,便是亲见他死守紫微宫,被人围攻,力竭而死。”说完喟然长叹,显是忆起旧友。古人常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杨烨和于九音应当就是后面一种吧。李岩见于九音陷于往事,虽有心问个中细节,想了想,还是住口静听下去。

    于九音续道:“我在天都做下这般大事,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只知道若不如此,便抚不平胸中之气。当时只想,侠以武犯禁,若是这禁能禁得天下之恶,又何必有侠,若是这禁只能助长天下之恶,便是犯了又何妨!”话锋一转,又道:“我一直便知,这天下不平,靠侠义是永远不能扫平的,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秩序,一个能够惩恶扬善的秩序。这样的秩序也许存在我们心中,那便是道德,它约束我们不会去作恶;也许是执掌在有力量的人手中,那便是律法,它威慑人不去作恶。真有这样的秩序存在的话,便不需要我等自命侠义之辈了,那时我不会失落,只会高兴,高兴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无辜受罪的善人,也不会有纵情作恶的恶人,那么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平之事。后来杨烨传讯给我,说自我在天都做下那般大事之后,京城中一众纨绔也收敛了很多,不复往日之嚣张跋扈,肆无忌惮。以至于后来我面对世间不平之时,即便有艰难险阻,却从未退缩。”

    接着于于九音向李岩道:“掌门师兄为你取名为“青崖”,“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这是掌门师兄对你的期望,你若能潜心修行,不沾染尘世,以你的资质,未来便是传了你掌门之位也无不可,这是师兄亲口对我说的。”

    李岩一惊,道:“弟子何德何能,能成为师父的不肖弟子已是侥幸……”于九音打断他说话,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未来凌云需要一个不沾尘俗的掌门之人,你若是肯抛下世俗繁华,其它不用担心。你不必着急答我,仔细思量后再做决定。”张大通听得两人对话,已经惊呆了。

    接下来的几日,李岩心神一直不能宁定。他身世单纯,并无太多俗世尘缘牵连,凌云又是天下一等一的大派,九嶷真人、于九音又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若能在凌云山习武终老,乃至成一派之首,实是不可多得的机缘,只是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头缠绕。师父的话语,掌门的期望,成为一切思想混乱的源头。

    这一日李岩在后山打坐习练“负天绝云”,内力从督脉诸穴起,沿顶心“百会”至任脉诸穴,再经“会阴”、“尾闾”至督脉回归“灵台”,每运转一次周天,便觉丹田气海中的内力更深厚一分,待得丹田之气充盈,内力真气便可藏于任督诸穴及关联的六阴、六阳诸穴。只是当真气运至“膻中”之时,忽地真气胡乱奔走,难以控制。“负天绝云”本为绝顶内功心法,打坐修炼之时不惧外邪入侵,便是有老虎狮子等猛兽也未必有所影响,此刻气血翻涌,真气失控,实是心绪不定之故。好在张大通见他近来思绪不宁,每见他修炼内功便在附近练刀习武,顺带看护于他,当下连忙上前以内力助他疏导真气,良久才将所有散乱真气收归丹田,二人都累出一身臭汗。

    歇息片刻,张大通才道:“我看你近来精神恍惚,这内力不修也罢,不进反退了呢。”李岩只是摇头不语。张大通自幼与他一起,自是知道他的心事,当下便道:“想那么多干什么,依我看,你也不用担心师父的看法,也不用担心掌门师伯的看法,就看你心里怎么想,你不想去做的事情,勉强去做也未必做得好。依我说,你想怎么样。直接去跟师父说就是了,你一直不说,才会让师父更失望呢!”李岩听了他的话,茅塞顿开,一跃而起,道:“对,就是这样,我这便找师父去。”

    于九音正在室内打坐,见得李岩进来,便问他何事。李岩道:“弟子已想清楚了,只怕做不得超凡脱俗之人。”于九音“哦”了一声,待他解释。李岩见于九音并未责怪失望之情,心中更是坚定,当下道:“弟子听得师父说过,这世上有好多的好朋友,若不去结交一番便终老凌云,弟子心中必有不甘;弟子未拜师时便在此处闻得师父解释“侠义”之道,这世上又有好多的不平之事,唯有像师父一样行走江湖,斩奸除恶,荡尽天下不平,方不负一身武学!,因此弟子心意已决,只怕有负掌门师伯厚爱了。”

    于九音道:“天下间行侠仗义之辈不差你一个,凌云掌门可只有一个。”

    李岩略一沉思,道:“凌云掌门只有一个,但弟子未必便是适合的;天下行侠仗义之人虽多,但岂能因他人之侠而枉顾自己之侠,若人人都言自有他人扫荡不平,只怕世间也无行侠之人了吧。”

    于九音点了点头,又道:“我曾跟你说过,武功到得最后,无不合于心性;心性也需相应武功相配合,才能发挥武功真正所长。“负天绝云”内功近于道家一脉,道家讲究清静无为,道法自然,你若一意孤行,只怕不能发挥“负天绝云”的真正威力,此生无望成武学宗师,你也不惧么?”李岩沉思片刻,道:“师父当年在天都除恶,岂有在乎自己生死,生死尚不在乎,武功又算什么。即便是武功无敌于天下,若不能伸张正义,只是蝇营狗苟,弟子也是不愿的。”

    于九音听了哈哈大笑,道:“好,我明白了,你去吧!”李岩方要转身,于九音又道:“你不必担心,道家讲究无为而无不为。无为是什么,是至人无我、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这便是道;无不为是什么,是得道之后,无所不为而所为皆合于道。道为入世之道,也许一时想不明白,等你功力到了,再仔细思考吧。”

    李岩记得于九音击败连无心时提过“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等字句,知道是于九音关于“负天绝云”的自身领悟,此刻显是在提点自己,赶忙谢过师父指点。

    李岩走到门口,回身问道:“师父,莫非你也希望弟子选这条“侠义”之道么?”于九音长笑一声,却不回答,只道:“去吧!”李岩却已明白师父心意,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