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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那张脸,好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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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识到生活很艰辛,那并不是来自贫穷和困顿,而是来自精神的无助和爱的匮乏。

    现在,我变成了一个孤儿。

    这个世界对我有太多的不公,为什么我会投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为什么我会遇到一个这样的父亲?

    我躺在那张破旧不堪、吱呀作响的床上,看不到路在何方,抬头只能看见挂满蛛网的屋梁、熏得发黄的亮瓦。

    就在刚刚,我抱起娘的骨灰盒冲进了雨里,我为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埋骨之地。

    外面下着雨,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了,开始下的那天,就是我娘上路的那天。或许,我娘歇下了,这雨也会歇下了。

    我走到那片水田里,水淹没了我的脚踝。

    水很凉,凉入骨髓的那种凉。六七月的天儿,真是见了鬼了!

    前几天,警察来寻死老爹的尸体,把水田刨得到处是坑,东一块,西一块,积了水,全变成水坑。

    我这个不争气的娘,这回真是心狠到家了,也是聪明到家了,竟然把死老爹分了这么多块埋。要不是下雨,把那些尸块冲了出来,可能她能活得更久吧!

    我打开骨灰盒,从里面抓了一把白灰。

    还是温热的。

    我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我手里的白灰,变得黏黏的。

    人死了以后就是这样的吗?

    有点温热的,一过水就变成黏黏的,有点粘手的。这就是人死以后的样子吗?

    我松开手掌,那一团黏黏的东西掉在了水坑里,我便一个水坑扔一把。这下,总算满足娘的心愿了吧!让她跟我那死老爹,血肉相连。

    那些白灰在雨水的冲刷下,变成乳白色的液体,顺着我的手臂流淌,从手肘滴落,最后溅得我衣服上全都是。

    我懒得去清理。盒子里积了雨水,将那一盒子的白灰,都泡成了牛奶状,我得迅速一点。

    用手去抓的时候,像是抓着一坨水泥,却比水泥要轻,很轻。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死有轻于鸿毛吧。我那不争气的娘,为了我那死老爹而死,确实死得轻于鸿毛。

    以前总嫌日子太长,因为那些日子都在受折磨,现在倒是落得清静。

    不过是下了场雨,下得久了些,我便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盒子里剩下的不多了,我索性把盒子翻过来,一股脑儿全倒进水坑里。

    既然娘把死老爹的尸体埋在这块水田里,想来这也是她理想的埋葬地。

    她活着的时候,留不住死老爹,总是在等他回来。死后,应该也会想和死老爹埋在一起吧。

    以她一辈子不争气的样子,肯定是乐于接受这个结局的。

    娘的骨灰,也可能会随着这场雨流走,流进水沟,流进溪流,流淌在田野和山脚,最终化为尘土。哦不,应该说已经化为尘土了。

    接下来,就是关于如何处置我自己的问题了。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关于生存和死亡的问题,总觉得这个问题离我太过遥远,毕竟我还年轻。

    第一次直面生死,那是村里的一个老人,按辈分,我要称一声曾祖母,可是大家都叫她幺婆婆儿。

    幺婆婆儿二婚生了两个儿子,小儿子没有成家,跟幺婆婆儿一起生活。

    小儿子常常动手打幺婆婆儿,幺婆婆儿有一次气不过了,心一横,要自杀,于是在床头横梁上,搭一根裤腰带,就往脖子上勒。

    我和娘正好路过,娘听见屋里幺婆婆儿的哭喊声,忙闯进去救命,劝了好久才把幺婆婆儿劝得回心转意了。

    他小儿子回来以后,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她会舍得死?”

    后来娘对我说,一个人要真是想寻死,怎么会搞得山摇地动、天下皆知,肯定都会找个安安静静的角落慢慢弄死自己。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伎俩,适用于各个年龄段的女性,作为讨巧和获取关心爱护的手段。殊不知,对一个漠视自己的人,这些手段丝毫不起作用。

    那泼辣了一辈子的幺婆婆儿,老来所受的虐待,就是最好的例证。

    以前听过一句话,“我捏住鼻子,其实是想憋死这个世界。”这话不能细想,容易陷入哲学的辩证怪圈,搞得不知道是自己死了还是世界死了。这是个很严肃的话题,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照这种说法,那我弄死自己,其实也就是弄死了这个世界。只能说,这是一场盛大的意淫,一种调侃自己又调侃世界的方式。

    生死,是大事,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生死的方式很重要,不管做什么,都要优雅一些,用一句我后来知道的词,叫做“仪式感”。

    家里可用的工具还是不少,首先我要选择一种比较有仪式感的死法。

    这个家里的血腥已经太多了,我的床头,我对面的娘最后一次坐的那个床头,都有太多的血腥气,所以我想选一个不血腥的死法。

    按我几天不吃不喝、蒙头大睡的劲头,过个五六天我大概也可以饿死,可是这未免有些太难受了,最重要的是,不大体面。

    我冥思苦想的时候,就听见了“咯咯咯”的笑声。

    奇怪,是谁来了?我一扭头,扫视整个屋子里。

    墙角的位置放着一架用来过滤粮食灰渣的风斗,个头有我那么高。

    一个老式的黄木衣柜,柜子外面镶着一面又大又高的镜子,那是娘的陪嫁,用来整理衣物。

    床头是一个粮食柜,用来装苞谷粒,能隔潮,已经被老鼠打了洞,洞口的苞谷粒已经发霉了。

    粮食柜上面有一个箱子,放些常穿的衣物,也是娘的陪嫁现在也闲置了下来。

    我扫视了一圈屋里,没有发现有人,于是打开那个装衣服的箱子,翻了翻,有两件毛衣,一件破了洞的棉袄。

    大热的天,穿这两件衣服,别人会以为我是神经病发作才去死的吧。

    这样不好,我要让大家知道,我去死这件事,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翻了下箱底,终于找到一件皱巴巴的短袖。

    凑合吧,总比毛衣和棉袄强啊。

    脱掉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短袖,穿上了那件皱巴巴的短袖。

    “哈哈哈。”

    这次我听清了,确实是人的笑声,还是女孩儿的笑声,声音很稚嫩。

    这件屋子里没有人,难道是躲在隔壁。

    隔壁是死老爹和娘的房间,可是常年在这张床上睡的是我娘。死老爹破天荒回来一次,也总会把娘赶到我的床上来。

    隔壁和我的房间就隔着一层木板,吊脚楼,都是用木板隔间的。

    “呲”,电灯忽的一闪,这里用的电灯还是老式的椭圆形灯泡,木板打个洞,灯泡就挂在隔间的木板中间。

    只要打开这一个灯泡,两个房间都可以照明,省电嘛!

    我知道,没有人扯电闸,灯泡不会亮,隔壁肯定有人!

    刚才出门去水田的时候,我明明锁了门,吊脚楼都是木板封闭,楼也很高,不可能有人能翻进来。——除了鬼!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又凝神看了看周围。

    周围没有什么可用来防身的东西,只有一把脱了毛的棕扫帚。

    我两只手紧紧地握住那边棕扫帚,向通往隔壁的门帘走去。

    “嘻嘻嘻。”这次的声音更成熟些,可也更瘆人。

    反正我也是马上要死的人!谁怕谁!

    既然都要死了,隔壁是人是鬼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可我还是忍不住好奇,想一探究竟。

    我走到门帘那里,一只手去掀门帘。

    门帘还没有掀起来,猛然间,感觉自己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

    是什么?我脑袋嗡的一声,两条腿已经软了。

    我缓缓地低头去看。

    是一只手!一只白森森的手,皮肉腐烂,依稀可见裸露的手骨。

    “啊!”我大声尖叫起来,用力甩动那条被抓住的腿。

    “姐姐,救救我……”一个全是头发的脑袋缓缓地从门帘下面伸了出来,头发遮住了耳朵和脸颊,一个被黑发包裹的头伸到了我的脚边。

    “姐姐,救救我……”一种哀求的语气,可是哀求之中更有癫狂!

    不管是人是鬼,我第一个念头都是跑!

    我急忙蹲了下来,两只手使劲去掰那只皮包骨头的手,一触手就是一股冰凉的感觉!

    这绝不是人的手!

    紧接着一张脸就这样凭空出现我得眼前,那是一张小女孩的脸,嘴角带着血,一双瞳孔涨得老大,邪魅地看着我。

    我吓得魂不附体,直直的向后倒去。

    惨了,隔壁的门帘就紧挨着楼梯口,这么向后一仰势必要摔个半死了!

    可我没有倒下,一双手托起了我的后背。

    我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右脸颊就被舔了一下。

    那是舌头,冰凉冰凉的舌头,它舔过我脸颊上的肌肤,让我感觉像是被鬼魂舔舐,带着冷幽幽的气息。

    半张脸从我右侧探了出来,我最先看见的,是那条长长的舌头……

    一个炸雷响过,直接把我从睡眠中震醒了过来。

    这天气真见了鬼了!

    我睁开了眼,望见亮瓦上的水流更急了。这雨,竟然又下大了!

    撒在水田的骨灰,怕是真的要随着山洪全都流走了吧。

    想来,有一点遗憾,不过好歹算是办好了娘的丧事,哪怕简单些,终归是入土为安。

    回想起刚才那个梦,或许,我内心深处,真的是想自杀了此残生的吧。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没有家,没有牵挂。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放不下的,大概也就只有一个体育老师,他真的很帅,可是他有漂亮女人陪在身边,永远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还是……死了吧。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手上爬,我下意识拍了一巴掌。

    再去瞧的时候,发现是一只蜘蛛,还是个挺大个的蜘蛛。我一巴掌拍下去,它竟然还躲过了。

    要是平时,我早就跳了起来,大呼小叫了半天。可是现在我无比的淡定从容。

    我甚至希望这只蜘蛛是有毒的,这样的话,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偿所愿!

    转念一想,就连一只蜘蛛都敢爬上了我的床,来跟我争地盘,这个世间,哪里还有地方能容得下我?

    于是,我决定去找一根绳子,了此残生。

    我记得楼梯下面的鸡笼上面,挂着一副安全绳。——那是我那死老爹做包工头赚了钱以后,带回这个家唯一的财产。

    真可笑,我最后竟然还是要死在死老爹的手里,果然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我下了床,穿好衣服和鞋,准备下楼。

    一回头,正好对着大穿衣柜的仪容镜,我看见了一双脚!

    一双悬空的脚!

    跟穿衣柜的顶部平行,只有脚掌照在镜子里,看不到脚跟和腿部!

    我蹲了下来,想去看那双脚是谁的。

    那是一个神色很安详的女孩,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短袖衬衣,头发散披着,一条长长的舌头直垂到下巴。

    奇怪,那张脸,看起来好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