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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立冬已至,楚修翳和楚云棠到底是没有留在子期苑太久,而是去了城中的客栈暂住。
夜锦衣明白他们心里的顾虑,姬陵既然下了决心与楚云棠不再纠缠,自然是少见为好。而他自己与楚修翳的身份已经暴露在彼此面前,立场尴尬,自然也是少见为妙。
不过,楚修翳偶尔还是会来子期苑找夜锦衣下棋说话,不为叙旧,不为消遣,单单想要更加了解自己的这个对手。
只是,每次两个人之间都是以楚修翳冷脸摔掉棋子不欢而散。
因为夜锦衣总是会对他说一句话:“这样走是错的,停手吧。”
而事实证明,楚修翳走的的确是错的,每次他在棋盘上总是全军覆没。
即使每次楚修翳冷脸拂袖而去,夜锦衣也知道他下次还会再来,因为当年楚修翳同玉琅玕比剑便是这样,输了便再比,直到自己赢回来。
在楚修翳走后,夜锦衣总会面对着棋盘,不由地叹口气:“你还是这样争强好胜的性子。”
自从那日他见过宫酌独之后,便令柳宿带人将宫酌独送回邪神殿疗伤,伯牙居是个安全的地方不假,可是将宫酌独安置在伯牙居太久,他担心会出乱子。
温九凤时常来信,问他进展如何,他总是回一句来日方长,须得从长计议。但他也知道虽是从长计议,但是绝对不能太长,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将自己的仇恨深埋心底很久很久。
而那个一直粘着他的卫卿笑开始整日整日的不见踪影,即使是遇见他,也是马上离开,好似他夜锦衣会吃了卫卿笑一般。
事情永远这样繁多而杂乱,但他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因为彼岸阁传来消息,青岳山庄连同几大门派已经商定在明年四月份武林大会之时彻底铲除无极门与邪神殿这两大杀手门。
夜锦衣知道,那是最好的机会。
姬陵开始没日没夜地练剑,许是为了更加强大,为了报仇,许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不再想起楚云棠。夜锦衣不再干涉这件事,只是派了鬼宿保护他。
而他大多时候待在了无境山庄,他没忘记自己无境山庄少庄主的身份,也没忘记十年前那场大雪中是任啸决一句话让自己有了容身之所。
他对无境山庄的事越来越上心,几乎整日整夜地核算整理账本或是待在机杼城监督匠人御器,除了每天都会去虞宁住的小院子里陪她用膳。
机杼城隐藏在无境山庄背后的青山之中,被称为机杼城,是因为这里是机杼子炼器的地方,里面有三百工匠来进行日常的炼器操作,一百工匠燃炉,二十位护卫监管工匠,还有三十位画师临摹机杼子绘制的兵器图谱分发给二十位监察护卫。
那位掌管着整个机杼城的机杼子是一个喜好穿着青色粗布衫的的瘦老头,颧骨较高,总喜欢把自己的头发编成辫子缠在脖子上。他不亲自炼器的时候就会拄着一副铁拐在机杼城里晃悠,顺道检查有何纰漏之处。
此时,夜锦衣便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同机杼子沿着各个炼器室巡查情况,不多时他们便走到储藏兵器的仓库,硕大的仓库摆放着上万件锻造好的兵器,刀、剑、鞭、戟等等一应俱全。
机杼子捋着胡子道:“不出半个月,那批一万件的兵器便可交货。”
夜锦衣道:“你炼器几十年,这些交给你我很放心。”
机杼子侧头道:“这什么时候锦衣小子也会恭维我小老儿了。”
夜锦衣扭头便打算走出仓库:“看来老机杼你是不经夸。”
“唉,锦衣小子。”机杼子忙把夜锦衣拉回来,压低声音道,“我有正事要说。”
“什么时候你老机杼也有正事要说了。”夜锦衣转过身来,取笑道。
机杼子不答,只是拄着拐杖走到仓库的一个角落,扭动一旁的机关,便有一扇门打开。
机杼子扭头指了指里面,神秘兮兮道:“你来看,这是什么?”
夜锦衣走过去,站在门口便看到那个山洞里面有一方潭水,潭水中一处高台,高台上面堆着什么货物,因为用冰丝锦盖着,所以看不到那堆货物到底是什么。
“黑火药。”
夜锦衣皱眉,立马将这三个字说出口。
此时已经过立冬,天气较冷,机杼城里虽比外面温度高一些,但也并不算很热。可是这堆东西却放在潭水中的高台上,还用耐火冰丝锦盖着,除了黑火焰,他着实是想不到其他的东西。
“不错,是黑火药。”机杼子这才又扭动机关,将门缓缓关上。
“这火药是哪批货里的?”夜锦衣转身问机杼子。
“正是那一万件兵器里的数。”机杼子道。
闻言,夜锦衣盯着那石门,神色凝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机杼子道:“让你看这些是想提醒你,到时候交货的时候多留些心眼,对方来历不明,又订了这么大一批兵器,还含了黑火药,我怕,会出什么乱子。”
半晌,夜锦衣才道:“子钰知道这件事吗?”
机杼子点点头:“这笔生意是二公子谈的,他自然知道。我怕他年轻尚轻,经验不足,被人钻了空子。”
夜锦衣垂眸道:“好,我记得了,多谢前辈提醒。”
闻言,机杼子抖了抖胡子,笑道:“锦衣小子这般见外,倒是让我很不习惯。不如你来点实诚的东西。”
夜锦衣笑了笑,转身往仓库外面走,边走边道:“五坛花雕,明日送来。”
机杼子忙拄着拐杖跟上去,颇不满道:“八坛。”
夜锦衣头也不回道:“三坛。”
“好好好,五坛五坛,就五坛了。”
晚间,夜锦衣陪着虞宁用完晚膳,便策马回到了子期苑,出乎意料的是,最近总是不见人影的卫卿笑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院中的石桌旁,安安静静地喝酒,见他回来,便抬手给另一只杯子填满。
“回来了,陪我喝一杯。”卫卿笑说着,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不知道为什么,夜锦衣总觉得此时的卫卿笑不大对劲,他知道卫卿笑平时虽看起来玩世不恭,放纵不羁,但其实却是稳重细密地紧,心底里藏的事不比自己少。可即使如此,卫卿笑这个时候显露出来的认真与安静还是让夜锦衣有些不大习惯。
夜锦衣缓步走过去,坐在卫卿笑的对面,抬眸扫了他一眼,才不紧不慢道:“怎么,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有喜欢的人吗?”
突如其来的,卫卿笑的薄唇轻启,蹦出来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夜锦衣正打算拿起酒杯,却在听到卫卿笑这一句话的时候动作一停,抬头扫了面色无异的卫卿笑,这才抬手将酒杯送到自己嘴边。
“有。”夜锦衣平静道,然后将那杯酒倒入自己口中。
他的心里浮出了楚修翳的脸,不过却不是此时的楚修翳,而是十年前的楚修翳,慢慢的,那张脸慢慢变成了另一张脸,待那张面孔在自己心底慢慢清晰,他却猛地心慌起来,漆黑的瞳孔一闪。
像是要掩饰自己现在的情绪,夜锦衣忙抬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用袖子掩着饮尽,才看向卫卿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若他看的不错,卫卿笑方才是把目光停在墙头上的,而墙头那边就是王诜的伯牙居。若是平常,他定是不会觉得奇怪,但卫卿笑看着墙头的目光却是哀伤又犹豫的,让他脑子里生出许多疑问来。
因为他知道,每次他看着楚修翳离开的背影,眸子里也是这种情绪。
因为,每每他看到楚修翳那般笔直却带着落寞的背影,都会在心底里问自己,若是没有当初那件事情,他和楚修翳是不是已经过上了他们少年时幻想的生活,他在怀念,他在遗憾。
他知道卫卿笑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所以,他好奇,此时的卫卿笑是在怀念什么,遗憾什么。
听到夜锦衣的发问,卫卿笑才将目光收回来放在夜锦衣的脸上,他没有回答夜锦衣的问题,却又问出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喜欢的人嫁给了他人,你会怎么样做?”
夜锦衣太阳穴的地方猛地绷紧,将酒杯在自己手里打着转。
卫卿笑喜欢的人嫁给了别人,是那个叫琳琅的姑娘吗?夜锦衣曾听到卫卿笑梦呓时念过这个名字,他并没有刻意去记,只是琳琅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比较熟悉。
夜锦衣看着手里的酒杯,缥缈道:“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做法。”
“你细说听听。”卫卿笑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却没有没入眼底,他只是取过夜锦衣手里的杯子,又将酒填满推到夜锦衣的面前,看起来很是不在意。
这不在意的样子自然是假的,否则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问这个问题。
夜锦衣明白,所以便认真道:“若是那女子嫁人之后过得幸福美满,自然是不去打扰最好。不过,如果那个女子过得很不好,你不妨去把她抢过来,带着她远走高飞。”
夜锦衣发誓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虽说他是大家闺秀出身,可是这整整十年里,早把他当初脑子里有的那些伦理纲常磨地不剩多少了,在他心底,只觉得自己怎么喜欢便怎么来就好了,哪里那么多的顾忌可言。
什么父母为名,媒妁之言,若是不乐意,逃了便是,再碰上些刚烈的,直接揣一剪子,在婚房自裁完事。
每次,听到这些事情,他都要在心底默默地赞叹那些女子一番。
他抬头看着卫卿笑,见他面色犹豫,像是在思虑着什么,又加了一句:“不过,无论是要怎样,都得那女子答应才成,否则苦命鸳鸯私奔就便成了你强抢良家妇女。”
闻言,卫卿笑这才抬头看着夜锦衣,目光幽幽,许久才问了一句与此时话题莫不相干的问题:“你与王晋卿很熟?”
“是。”毫不犹豫地,夜锦衣将这一个字说出口。
他与王诜交好这件事情东京几乎无人不知,就是他与王诜互为知己,当年他才会在这条街上建了这么两处宅子,取名为“伯牙居”与“子期苑”,意为他二人便如曾经的伯牙与子期一般相知。
值得一提的是,这“伯牙居”与“子期苑”的牌匾还是忘年好友知己欧阳修与苏轼所书,便更是有了不同的意义。
卫卿笑问:“此人如何?”
夜锦衣抬眸,看着卫卿笑微微发白的脸色,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你不应当来问我?”
卫卿笑道:“为什么?”
夜锦衣道:“我与他互为知己,如何妄自评价,况且,我与他来往密切,说出的话可能有失偏颇。”
卫卿笑无奈地轻笑一声,埋头看着手里的酒杯,许久,才抬头盯着夜锦衣的眼睛,问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如实告诉我。”
夜锦衣抬起酒杯抿了一口,道:“你问便是。”
“他对公主好吗?”
闻言,夜锦衣幽黑的眸子猛地一缩,连头都没抬,手里的杯子已经在他的手里碎成粉末。他以极慢的速度抬起头,眸光涔冷阴鸷地看向卫卿笑,脸上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表情。
卫卿笑问了他这么多的问题,都只为了最后那一句“他对公主好吗”。
所以,他是不是可以猜想卫卿笑口中那个喜欢的女子那么不恰好的正是王诜的妻子,蜀国长公主,赵浅予。
他隐隐想起来,王诜曾经是说过赵浅予乳名是琳琅,可是他怎么都不会将卫卿笑和赵浅予联系在一起。
太阳穴的位置突突地跳着,他想开口,但喉咙像是卡了刺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以至于他只能用那种提防的冷森森的目光看着卫卿笑。
很明显,卫卿笑看出了他此时在想什么,又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只是声音却显得刺耳无比,如同划破这寂静的一把利刃,让人心尖一颤。
“不错,如你所想,赵浅予是我这么久一直在找的人。”
他颇为认真的看着此时表情怪异的夜锦衣,轻声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王晋卿对她好吗?”
夜锦衣依旧是没有说话,但一向淡定的他此时额上却渗出一层薄汗来,但明明此时已经入冬了。他的手在桌面上收紧,杯子化成的粉末沾染在他的手心,却像是落在他的喉咙,让他的嗓子发烫又干涩。
他想回答,不好。
夜锦衣的脑海里浮现出他那天在伯牙居看到的情景,想起了那晚赵浅予看着王诜和另一个女人欢好的表情,脆弱悲伤却又强装镇定,那双翦水秋瞳里渗出的痛色那么明显,让站在窗外的他无法忽略她的悲伤。
可是,他不能这样草率。
因为王诜,赵浅予,卫卿笑他们三个人的身份与旁人不同,他不想让王诜蒙羞,更不想看到卫卿笑冒这个险。
“她过得不好,是吗?”
见夜锦衣不说话,卫卿笑轻笑一声,有些无奈地说出这句话,话语中的淡淡悲伤荡漾在这片迷离的夜色中。
“是。”
那一个字终究从夜锦衣口里发出。
“怪不得。”卫卿笑又笑了,他直接拿起酒壶,往自己嘴里灌。
人在伤情的时候总喜欢喝酒。
夜锦衣垂下眸子,任凭夜里的冷风吹散他松松束起的头发,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陪着卫卿笑。天已经很冷了,他坐在那里,只觉得手指冰凉,直凉到了心底。
他抬头,看向墙头,又扫了卫卿笑一眼,微不可闻地叹口气。
在这浮沉世间颠沛流离,哪个人不是满身伤痕,哪个人不是带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