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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群峰间吐出滚红的朝日的时候,浩荡的队伍才到了山顶的妙容寺。燕太后年事渐长,勉强撑到山顶早已脚力发虚,几个嬷嬷扶着,才吃力登上了寺前的最后一级台阶。
寺中的主持早已让小沙弥备好了艾草薄荷,等着诸妃嫔进寺门时用以醒脑熏香。
威煞的宝寺端立山间,大殿的四角屋檐似鸟翼勃然振天,宝寺四周被高大的树群包围,寺庙里种了许多菩提树,眼下都才冒了芽尖儿出来,嫩绿的芽儿娇嫩的很,露水打在上头,煞是娇怜可爱。
主持手执三叶菩提,从净瓶里蘸了点艾草薄荷露,点洒在瑾时的额头,算是替她洗礼。
瑾时朝老主持合掌恭敬一拜,紧随燕太后身后,朝寺内进去了。
大雄宝殿金身大佛慈祥巍然立在大殿中央,下面供满了新鲜的水果糕点。三角瑞兽大鼎里面端正燃着三柱儿臂粗的佛香。
燕太后跪在莲花蒲团上朝金身大佛拜了三拜,老主持立在一侧,捻着手里的佛串恭声道:“法会须在午时一刻开坛,还请太后、王后及诸位娘娘先去后堂用几道斋菜。”
燕太后素衣薄衫,接了沙弥递来的香火,又拜了三拜才起身,挽了袖,将香火插到香炉里去,看着瑾时道:“王后,你也来拜一拜。”
瑾时觉得自己在王家寺庙里没什么所求,常侍奉却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袖,暗声切道:“难得能独自参拜,王后记得求个公子,这妙容寺的菩萨听说很是灵验。”
瑾时依葫芦画瓢似的执香参拜,膝盖跪在蒲团软乎乎的,倒想坐着玩儿。
众人去后堂用斋菜,常侍奉拉了瑾时来问:“王后刚刚求了没有?机会难得,这佛前平日不叫闲杂人参拜,都是极心诚的僧士才有资格。”
瑾时哄她道:“求了求了,我叫菩萨给我送个大胖小子,来年得了娃娃,我便给这庙里的菩萨再塑几个大金身。”
常侍奉有些不放心的嗔她:“你可别哄我老奴,刚刚才拜了那么几下,你就同菩萨说了那么许多话?”
瑾时拱了拱她,撒娇地摆着她的手:“姆娘信我罢,我的心比天上的明月还要诚。”
常侍奉白了她一眼:“大白天哪来的月亮?”
瑾时笑嘻嘻的揭了这茬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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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里几个小沙弥不过十来岁的模样,从山涧打来几桶水,扛在肩头,走路一摇一晃,桶里的水却不曾溅出一滴,瑾时见了大为称奇,叫住他们,道:“几位小师傅哪里去?”
小沙弥搁下肩上的担子,朝她合掌拜说道:“回王后,僧几个要去后山浇菜。”
瑾时兴道:“我同你们一道去。”
常侍奉赶紧拦住,急道:“我的祖宗,可别玩了,太后还在阁里念经,你瞧宸妃她们,哪个不是老老实实陪在身侧?都是会做功德的主儿。不求你念经拜佛,但也别太拂了太后的面子。”
瑾时辩说:“我亲自去浇菜哪里是贪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才叫人笑话,再说农耕为国之根本,本宫身为百妇之首,理当做个典范。”
她的歪理极多,总能把自己荒谬的行为解释得冠冕堂皇,常侍奉愤懑地捂了捂心口,无力地看着她欢快的背影随着几个挑水的小沙弥往后山去了。
常侍奉赶紧回屋里喊了晴芜去跟上。
山间晨雾还未全散,朦胧叠嶂的山影像缥缈遗世一般,瑾时拎着裙子,跟在小沙弥身后,像个孩子王一样,哼着愉快的小调。
小沙弥们年纪还小,对尊卑之事也懵懵懂懂,不像庙里其他年长的僧人待瑾时毕恭毕敬,拿了浇菜的葫芦瓢就道:“这几亩地都是平日供寺里僧众吃的,王后想浇哪一片?”
瑾时接过瓢就挽起了袖子,舀了一勺水,踱步在田间,这洒一点那洒一点,还说:“你们这菜地的肥物少了点,菜根细,将是长不茁壮。”
小沙弥觉得她好像很懂种菜似的,耐心解释说:“出家人平日吃的疏淡,自然肥物不似俗世里的那些优渥。”
瑾时笑了笑,道:“以前我种菜时,有个打永安路过的行商,从蛮荒带来了豆肥,那豆肥是个好东西,植在土里,便能将土养的肥肥的,熟了的豆子也能食用,只可惜行商常有,豆肥却不常卖,不知商国有没有卖豆肥的行商。”
小沙弥奇道:“好生讲究,王后以前也种过菜么?”
瑾时重新舀了一瓢水,漫不经心道:“种呀,家里的菜都是我种的,或有多的收成便腌了做酱菜,稀粥配一小碟酱菜,我能喝上两大碗。”
小沙弥们笑得前仰后翻:“第一次听说,原来天元的公主打小要学种菜。”
瑾时撑了腰,抬头去看他们,太阳从云头露出了整张脸来,云雾彻底消散,腾腾的雾气里显露出来一座独立的小峰。
瑾时指着那座别致的小山峰问:“那是哪里?”
小沙弥回说:“那是小和峰,听说住了许多野兽怪虫,山路极为陡峭,平日荒芜,无人敢到那上面去。”
瑾时哂笑:“那都是唬人的,什么山里没有虫怪。”
晴芜追来喊她,见她居然跟个农妇似的拎着大瓢踩在田里,还同小沙弥们有说有笑不知避讳,便用埋怨的语气喊她:“王后,太后问你往哪处去了。”
瑾时听是燕太后喊她,这才意犹未尽地提了裙子从田垄里钻了出来。
晴芜低头看着她脏乎乎满是泥淖的鞋子,又气又急:“常侍奉不叫王后去浇菜王后怎么不听呢?眼下鞋子脏了,裙摆也染了污泥,哪里去换新的?”
瑾时吐了吐舌头,见了她的急色越发觉得刚刚不过瘾,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照实说便是了,太后又不会拿我怎么样。”
晴芜嘀咕说:“王后你越发不怕太后了,便是太后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你也不该如此不将太后的脸面放在心上。”
瑾时经她误打误撞的提点,恍然大悟似的,难怪……她说她近来怎么见了燕太后也不怵了,说话也有底气许多,原来是潜意识在作祟。
她撇清着道:“太后哪里会有什么把柄叫我知道……”
晴芜还在为她的鞋裙发愁,不曾注意她此时的心虚。
瑾时净了手,悄悄潜回了阁里,燕太后和妃嫔们还在念诵经文,说的是商国方言。
燕太后幽幽睁开了一双凤眸去睇她,一双精锐的眸子缓缓移到她的裙摆再移到她的鞋上,像不曾入眼似的,重新又闭上了眼。
“哀家诵经乏了,想要歇一歇,你们几个都散了吧。”
燕太后换了姿势不再盘腿,将手里的念珠搁在案头,让婢子拿来靠枕,手肘支在软枕上侧卧下来。
瑾时以为可以溜之大吉,刚要提了裙子转身,就听燕太后在身后气定神闲地悠悠道:“王后留下侍奉。”
瑾时整个人僵了一僵。
众人皆退出了内阁,唯独留下燕太后和瑾时。
燕太后半阖着眼,拍了拍炕,喊道:“王后不坐么?”
瑾时低着头坐到炕沿上,一副等着挨训的模样。
“王后方才去哪了?诸妃皆为我大商念经祝祷,王后身为一国之母,怎么仍旧没个定性?”
瑾时拢了拢一双鞋子,并在一起藏到裙摆下面。
燕太后又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拍了拍,“哀家知道难为了你,你来我大商的日子不长,学习商言和文字吃力非常,王儿近来也多冷落了你,可你要知道高处不胜寒,不是什么人都能耐得住寂寞。宠妃与贤后不可兼得,宸妃是妃,王后是后,你若与她置气不肯同处一室,王上夹杂中间,自然更不愿与你亲近。”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太后居然以为她是为了和宸妃争风吃醋才故意不进来念经。
“往后你会明白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苦些,等以后孙儿掖上王位,你称了太后,这天下便没有人能再叫你不称意,忍一忍吧。”
瑾时简直百口莫辩,太后还不如将她痛骂一顿,现在这般好言相劝,更教她觉得是侮辱。
她为什么要同宸妃争,为什么要同宸妃置气?根本连影子都没有的事,燕太后说的好像多么真真切切,她多么可怜似的。
真是噎死她了。
衾褥香软本无怜意,他却因枕边之人有了前所未有的恋懒。
瑾时盯着殿里鸾帐上翘颤四垂的流苏,发了一会呆,再回过神来,才体会到脖子后面枕着的好像不是甚枕头。
“陛下,可起么?”宫人依旧在外头轻唤。
萧淳于闷哼一声,对外头道:“孤知道了。”
知道了……却没有说到底起不起。
外头的内侍监人催得心里几分焦急,声音虽恭谨谦柔,但语气却还是有些慌张的。
瑾时剜了他一眼,有些怨怪他似的。阖宫皆知昨夜她宿在了紫宸殿,今朝君王便懒起,他倒惯会毁她贤后名声的,叫外头立在冷风里等候的寺人宫婢们想入非非。
瑾时先从炕上坐起,便听身后他一声长嘶,转过头去看他,发现他正咧着牙在轻弯手臂活络筋骨。
瑾时一下烫红了脸,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一夜都是枕着他臂弯睡的。只是……她昨夜不是特意留了心眼离他远远的么?就算同盖一被,她也只捏了一小角的被子,将自己缩在炕角,团缩成一只煮熟了的小虾球,那么后来是怎么跟他贴到一处去的?
她的睡姿委实诡异……以前晴芜每每夜半入朝华殿替她掖被,她有两次被吵醒还轻怨晴芜太过仔细了些,晴芜却一派正经地同她说:“公主惯来会踢被,有时这头睡到那头也是有的,奴要是不夜半入殿探看一番,只怕公主第二日便要染上风寒,风寒难愈,若积成了咳症便是奴之罪过了……”
瑾时却不知那是晴芜为了哄住她,骗她的。其实她的睡相一直很好,静静地缩在床角,用被子连同自己的整张脸都蒙去,只露一丝鼻息在外,一夜下来连个姿势也不曾换动。
眼下,瑾时只当自己昨夜睡出了蠢相,居然在紫宸殿睡得颠三倒四,还压在了君王金贵的手臂上,他肯定在心里将她笑话死了……
像是被人窥探了心底丑陋的小秘密似的,她借故无端发起脾气来,连同他说话都有几分爱答不理:“王上怎么不起,臣先起了。”
萧淳于不知自己哪里惹她不称意了,听闻含章殿宫人提起过,她在天元做女儿时便一惯晚起,又是老太后唯一血脉深得老太后疼爱,晨间时辰尚早,阖宫是无人敢唤她起榻的。
想来是因为昨夜睡得迟,早上他要上前朝起得又早吵醒了她,她没睡饱,怨上他了。
萧淳于轻哄着她道:“以后孤不叫宫人在外头喊起,王后在时只许轻开了殿门进来将孤摇醒。”
瑾时面红得更无脸见人了,叫宫人进来……岂不是她睡觉时的蠢相要阖宫皆知了?
瑾时恨恨瞪着他,气的两眼发昏,以为他存心要让她难堪,他一个人知道还不够,须得让全王宫的人悉知她睡相不雅致。
萧淳于也从炕上坐起来,见她长发委委松散披在肩头,便很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把玩,“王后的头发香且软,孤昨夜几次嗅见殿内隐有幽香,这种香气以前从来不曾在殿内闻过,想来是王后身上带来的。”
瑾时还在生气,便没好气地回说:“那是自然,我天元的栀兰头油乃是千古流传的秘方,便是再蓬杂的头发,挽了栀兰头油也叫服服帖帖地滋养出一头秀发。”
将夫妻间的情趣之事,抬杠至两国之间的暗中较量攀比,王后果然是伤口无恙活力四射。
萧淳于冷哼了一声,帝王脾气上头,便也不搭理她了,朝殿外攒着火气,憋火道:“没眼色的奴才,孤起身这么久了还不知进来伺候穿衣。”
言罢,殿门外惧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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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含章殿,常侍奉便很有几分隐晦地问:“昨夜王后在紫宸殿寝得可安稳么?陛下可安稳么?”
瑾时摆了紫貂袖套,卸下来扔去桌头,不无郁闷地扶桌坐下,道:“我瞧他睡得倒踏实极了!姆娘,你知道么?他活气得很,精神头简直好的不知几何!”
想起他晨间冲外头宫人斥喊的那些话,她的心头便漫出了几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