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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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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瑾时与他隔着案几长久坐着,他也不寻些把戏来打发光景,只阖眼养息似的半倚在扶枕上。

    瑾时觉着他会无聊,便问:“王上平日在阖宫内阁,与其他娘子也是这般闲打发光景么?”

    她与他相处没什么经验,两个人这样心平气和的独处一处,好似还是头一回,总觉得不寻些乐趣,他会禁不住寂寞无端发起脾气似的。

    他幽幽地睁开一双凤眼,轻睇她:“王后这是在意孤与其他妃嫔如何相处么?”

    瑾时面上一红,才发觉自己方才那样问暧昧极了,倒像很着意要独霸他一般,血气顿时冲上脑顶,胡乱强辩说:“哪里是为这个,臣不知君王平日有何喜好,不过闲问两句罢了!姆娘说侍奉君王,当事事为陛下着想,臣多问一两句也是应当。”

    萧淳于不甚在意的说:“王后肯花心思待孤便很好,你我是夫妻,夫妻本是同体,不必学主奴间侍奉的谨小慎微,孤的喜好,天久日长,王后自会知道。”

    瑾时谦顺的垂眼听着,他复又开口淡淡问道:“王后不愿为孤王洗手亲事羹汤么?”

    他在内殿待了这么许久,也不见她起身为他去做酥酪,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

    瑾时舔了唇角的干皮,道:“心急不得呢,新鲜的樱桃要用多多的糖稀腌渍成酱,将是要几日的光景。”

    “哦,原来还要这样许多的功夫么?”

    他还以为不多时就能吃上,便在炕上歇了许久等候。

    “前殿的折子堆的不少,天暗了孤再来含章殿,王后别忘了孤与王后说的事。”

    真要出宫么?

    他的眼睛缓移至她的翟衣上,像是思忖着什么,轻言道:“孤叫云意送两身寻常衣裳来,王后记得瞒着宫人们,悄悄换了来,在内殿等着孤。”

    其实能出宫,她心里也是雀跃的。自从三年前入了天元王廷,她便再也没有出过宫,唯独一次再看永安街巷,还是在她出嫁的队伍出永安的路上。

    她轻轻撩起小半角的锦帘,永安的子民缩在了一小巴掌的马车窗幅上,那是她的家国在为她举行着盛大而隆重的送嫁典礼。

    瑾时浅弯起唇角:“王上快去吧,臣在这里等着陛下。”

    ******

    瑾时说不来假话,为了能支退宫人,拿衾被掩着脑袋,捂脸嚷说晚膳食多了肚子痛,要躺下静静歇着。

    常侍奉端了大碗的山楂当归水到床前,瑾时为了能应付过去,愣是将整整一碗的山楂水悉数灌到了肚子里,这下真是胃里顶得慌了。

    好在她要静憩宫人无一敢入内殿打扰,等天色差不多全暗了,萧淳于果真来接她。

    她换好了衣衫,珠翠全无,在脑袋顶上自己绑了个小圆鬏露出光洁的额头,在通身的大衣镜前转了两圈,像是不甚满意的样子,又拿了黛笔来往弯弯的峨眉上重扫了几笔。

    再一看镜中,自己果然英气了不少。

    然后颇为意满地端坐着等萧淳于出现。

    他的靴惯来是用最好的锦缎做的,脚步落在长毯上半点声响也无。

    瑾时做贼心虚地问他:“陛下是怎么进来的?”

    他指了指西面窗扇。

    难怪刚刚觉得通身凉风阵阵,还以为是自己愈等愈心虚,手脚开始发凉,原来是他从窗子进来的缘故。

    商人尚黑,他的衮衣素来多半是黑色,平日的几身常服也不尽墨色,今夜他换了身霜色的窄袖长衫,敛了几分帝王威仪,倒有几分俊雅风流公子的神|韵。

    萧淳于没有命人准备车驾,只在东出门叫云意牵了匹驹子候着。

    得得的马蹄,载着得意的一双人出了宫门。

    ******

    他的马术极好,驭起马来稳稳妥妥,马速快疾却不会颠得人头眼发昏。

    萧淳于手握马缰,拥她在怀,硕大的狼毛披风将她严实包裹,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在夜风里扑闪。

    马快风急,她同他说话要用比平常多三倍的力气,拉长了音长,抬高了音量,糯糯嗔道:“陛下,臣头上的毡帽掉下来遮住眼了!”

    他侧耳用心听着,单手仍紧攥缰绳,腾出一手来替她扶正毡帽。

    下巴顶在她柔软茸茸的狐毛毡帽上,些微用着力道顶着,不叫毡帽再颠下去挡了她的眼。

    他闷闷的声音夹杂着呼啸的风声,从头顶传来:“王后,在宫外,便不叫陛下了吧?”

    叫什么呢……瑾时缩在他的怀里,脑子里使劲想着。

    “在天元,出嫁的娘子都唤夫君作郎,陛下是先王的第四个儿子,臣便唤陛下四郎如何?”

    他觉着她糯软的南音挠在心尖,再衬上一句四郎,已经将他的心彻底软的化开来了……

    “唔,那在天元,成了家的夫郎又是如何称呼嫁娘呢?”

    瑾时想了想,道:“臣的名字里有个瑾字,陛下便唤臣瑾娘如何?”

    他压低了嗓音,似是自喃般在唇齿间重复地唤着:“瑾娘、瑾娘……”

    马在琮玉洲头的凉亭边上停下,瑾时撑着他的手,踩着脚踏跳下了马。

    他把他的毡帽给了瑾时,自己驾着烈马在冷风里疾驰,眼下借着凉亭四角的灯火,瑾时才发现他冻得脸颊都红透了。

    瑾时有些责怨的道:“都是臣准备不周,连帽子也不曾记得戴,陛下受凉了。”

    她最见不得人受凉,从那人一受凉便要发热开始。

    他却不以为意地牵了她的手纳在袖间,目光远视亭外波光渺渺的湖面,淡然道:“孤是九尺男儿身,受些风凉无妨,王后落在孤的怀里,便如在身上加了一张暖和的衾被,孤抱着王后还隐隐发了好些汗。”

    他嗅着她颈间不时可闻的女儿香,确实流了好些汗。

    瑾时面上一烫,听着这似情非情的表白,心里生羞,急着要缩回自己的手。

    他加紧手上的力道,默默握紧了她如泥鳅在掌间乱挣的手,引开她的注意力,道:“王后吃过姜果么?远处有个阿翁在卖姜果。”

    果然她很好骗,目光茫然地朝他说的方向转去,手也不记得挣扎了。

    他将软玉温香葇夷云淡风轻攒握在手。

    目光锁定了疑似姜果的物什,瑾时好奇的问:“四郎,姜果是什么?”

    他薄唇弯弯:“北境最寻常可拾的沙枣晒干了,糊上姜蓉糖稀,串成长串,入口甜辣,胃烧火燎,受了凉吃几颗姜果发一身热汗,便不会后续发热。”

    瑾时听了,便兴致勃勃地要往卖姜果的摊子去,“四郎受了凉,倘或吃几个姜果,回去就不会咳嗽发热了。”

    萧淳于眉眼流露温柔:“瑾娘也吃么?”

    她点点头:“我没有吃过,自是要尝一尝。”

    他牵着她去买姜果。

    北商民风开化,北地的男女主张自由婚恋,熙来攘往的街头互相并肩的恋人不少,成双成对的男女是人头攒动的街头最瑰丽的一道风景。

    瑾时感慨道:“以前在永安,入了夜,街上寥寥无人,便是最繁华的街巷,热闹也不及此处一半。”

    萧淳于低声凑在她耳边道:“王后知道么?每夜这些男女相约促成的满城繁华,我邺墅收纳的商税,顶得起整个王宫半月开销。”

    瑾时愣住,看了他脸上写着的精明,心里颇为震撼。原来民风开化,也不尽是祖母口中的不成章则不堪入目,除了男女之间不含蓄了些,好处倒也挺多的。

    商国重商,因商得国名,邺墅王都的商业繁华无两,子民生活富庶,于吃食上花样也多,瑾时吃了两个姜果便又被其他的街头小吃吸引了过去。

    瑾时吃得满嘴鼓鼓,意犹未尽,吃的杂,口里不大爽利,便问:“四郎附近可有茶楼么?我想买碗茶水淌淌口。”

    萧淳于记得琮玉洲边上是有好几个茶楼,便牵着她去了最近的一处。

    瑾时到了茶楼要了两碗茶水灌了下去,顿觉神清气爽。

    桌边的炉子上还沸着一壶水,她的手有些恋旧地抚上茶壶柄。

    萧淳于见她的手要碰上滚烫的茶壶,快手截了下来,疾言道:“小心烫。”

    瑾时笑了起来:“四郎知道么?瑾时的前身原是茶楼里的烧水女倌。”

    她挽起袖口,露出白璧般的手腕,上面赫然摆着几道烫伤后遗留下来的疤痕。

    “以前还小,时常不长记性,拎茶壶不知拎壶柄,几次烫了手,茶壶滚跌到腕上,偌大的一个水泡要大半月才能彻底消下去。阿爷……阿爷常常在夜里灯下替我拿针挑泡眼。”

    她不自觉地提起季池,前尘往事便如滚滚红尘扑面而来,脑海中那些一直努力想遗忘的从前,又一次清晰如画卷一幅幅铺展开在眼前。

    萧淳于将她眼里的一抹哀色尽收眼底,问:“你说的阿爷,可是天元端太后生前最为倚重的大长内侍监人长池么?”

    他居然知道……瑾时有些惊到。

    他依旧面色平平地叙述着:“内侍监人将你养了十五年,死不见尸首,想是葬在三年前那场火海里了,没有他,王后料是不能死里逃生。若王后实在惦念故人,孤可以在邺墅为他立个衣冠冢。”

    瑾时太吃惊了,他不仅什么都知道,而且竟还肯为长池立衣冠冢!

    惊了良久,瑾时垂下眼,恭谨道:“长池乃是祸乱我天元王室血统的罪人,死无尸首已是造化之极,若叫禁统军拿住,必要将他车裂五马分尸以祭康氏诸先王。王上仁慈,这样的话却轻易说不得,臣……臣心里也是恨极了那阉人!”

    萧淳于目凉如水,转头定定望着瑾时,薄唇轻启:“王后的心果真好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