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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依旧从帐外传来:“王后歇了么?”
瑾时立时掩被躺倒,紧张得后脑一下撞在玉枕上,痛的龇牙咧嘴。
他一掀开帷幔就看见她胡乱拧着脸倒龇凉气的蠢相。
两个人相见,都愣了一愣。
怎么会……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眉眼神情无一不像,就连那微微轻蹙起眉尖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商王眼神上下自量了一番,觉得自己此时身上并无不妥之处,哪里有半分她眼中怪物的样子。
他问她:“王后可是撞得脑子迷糊了?”
瑾时渐渐皱起眉,半歪着头,眼神淬了毒火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面对她的无礼,他反而低笑着问:“素闻南地女儿最是易羞,难不成孤竟娶了个骨子里是北地血脉的南国公主?”
她不喜欢他玩笑的样子,好像他一点也不曾对她做过亏心事似的。
瑾时紧紧抿着唇角,沉沉思考,他——真的不是那个人?
瑾时疑惑了。
萧淳于听闻安国公主素有哑疾,病情时好时坏,晨时听见她在朝野群臣面前说她万里迢迢来做他的王后时,她的嗓音便带着几分喑哑,现如今自己问她好几句她都一言不发,难道是哑症又犯了?
“还睡么?”他问。
瑾时犹疑地摇摇头,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他环顾四周,眼神落在一处,从锦屏上取下白狼披风,将她严严实实裹进披风,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像是颇为满意的样子理了理她的领子。
他牵着她:“夜深了,别惊动宫人,孤带你去个地方。”
商王宫地处高地,夜里北风尤紧,瑾时被他牵了一路,身体凉透,手心却被他攥得出了一手的湿汗。
她不喜欢这种粘腻在一起的感觉,几次要挣脱他的桎梏,他都像不曾感应似的,反而将手握得更紧。
他的手肘碰及她的手腕,只觉冰冷得骨头都快生出冰碴来。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是凉透的,然后他卸了自己的香狐毡帽戴在她的头上。
她的脸小,整个毡帽盖下来一下子就把眼睛也遮住了。
他低低嗤笑了一声帮她调整好毡帽的位置,原本她的脸就被披风毛领遮去了一半,现在额头又被毡帽完全遮去了,眼下只突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很是可爱。
萧淳于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很软很软。平日里坚如铁石的心竟像化作春日暖阳照射的草地一般,上头渐渐生长起娇滴滴又软茸茸的嫩草,春风拂过,茸茸的草撩得人心也痒痒喜悦着。
原来拥有比肩同享江山喜悦的人是这样容易让人微醺的事,他好像开始慢慢明白父王当初为何不顾群臣反对只听母后一个人的话了。
这很欢喜,却也有隐忧。
从第一眼起,他就很喜欢她,没有缘故,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他凭直觉觉着她会是整个商国王廷最值得他温存的存在。
他带她去春华室,室内有一口自北川引进来的温泉,那里四季温暖如春。
春华室里面养了许多的蚕。
萧淳于从笸箩里拣了两片柘叶出来,分了一片给瑾时。
他拿柘叶去喂胖乎乎的蚕宝。
“王后,你也喂喂看。”
瑾时遵命而行,手上捏着一片柘叶,半蹲下身子去喂蚕。
瑾时的表情有几分呆滞,古怪地瞟了一眼身边喂蚕喂得兴致勃勃的萧淳于。
这就是传闻中的冷血帝王?不是说他手腕如何铁硬么……当初将生母逼下王位,终生禁于后廷,燕氏余党均诛九族。
难道商国帝后大婚之夜惯来有一同喂蚕的风俗?怎么祖母和嬷嬷们不曾提起……
“王后可瞧见么,蚕在吐丝。”
瑾时定睛去看,果然好些蚕正在往外吐细细的丝线。
萧淳于缓缓问道:“你可知这几年为何我大商将士沙场骁勇灭敌,战无不胜?”
一语惊醒梦中人,瑾时端的机警低头去看手里的柘叶。
竟是这些柘叶的缘故……
萧淳于很是骄傲,却也有几分危险的打探意味,微微眯着眸子道:“我大商有着世上最好的弓,自开国起大商便是马背上夺天下,弓箭是最重要的武器。”
他转身去影壁上取下弓和箭,长弓在手,箭在弦上。
萧淳于只稍稍拉开弓弦,那长箭就一箭刺透坚硬的铁甲。
他浅浅弯起薄唇:“来,孤带你试试这弓箭。”
他温热的鼻息自耳后拂来,瑾时的耳朵红的就像正在锅里被沸煮似的。
“专心。”他吹着她的耳说。
他从背后抱着她,顺势架起她的手,将她温软的小手包在自己的大掌里,然后搭上弓柄。
瑾时的心跳鼓鼓如乱擂,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的箭,只听手里的箭“咻”的一声正中远处的铁甲头盔,那长箭刺穿头盔额心,箭羽还在上头微微抖动着。
萧淳于在她耳边道:“寻常的弓用竹子做弓柄,商国的弓要在弓柄的两端加持牛角,两重弹力下便是妇孺小儿也可轻易拉弓,无需壮实臂力。这满室的蚕,只吃柘叶,吐出来的丝线尤为有韧性,据《天工开物》记载,用线做弓弦比牛筋做弦来得更不易脆化。”
他的声音低低的,很有磁性地含着她的耳朵,问:“王后,记住了么?”
瑾时被他撩拔得心迷意乱,强抽离出一丝理智用力推开他,眼神落在别处,强辩道:“什么弓呀线的,你们男儿家掳掠杀伐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记得真切?”
心里却在死命地反复回忆他刚刚说的话,一定要记住,一定要把这个秘密传回天元王廷!
萧淳于很失望,顿觉兴味阑珊。
原来她会说话,说的还这样嘹亮,跟只犯了错用嘈杂之音死命掩饰心虚的鹦哥儿一样。
她甩开了他,神情慌乱之余眼神不甚坚定,像是心底在盘算着什么。
是在谋划着如何传消息回故国么?
他的眼神黯了黯,冷冷道:“夜深天寒,王后回宫将息吧。”
她虚情假意地问了句:“陛下也一同回去么?”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她却在心里雀跃,今夜得了个天大的秘密,想来对故国应是很有用处。
他丢下她一个人在春华室走了。
寺人推开春华室的高门,外面扑簌簌地卷进来好些雪花。
下雪了。
他回头朝室内看了一眼,扯了扯唇角,话在嘴边,不知为什么却不想说了。
“陛下,好大的雪,含章殿离这里远,要不要唤张轻辇来抬王后回去?”
萧淳于狠狠瞪了云意一眼,云意再不敢擅自多话了。
萧淳于沉吟道:“太聪明的奴才不知藏拙便是蠢。”
云意默默朝室内望了一眼,抛了个同情的神色,哎咿呀——室里的那位只能自求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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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整个春华室空荡荡无一人,瑾时才从适才的喜悦中回过味来。
她咽了咽口水,朝室内喊了一声:“有人么?”
没有人回应。
瑾时彻底咋舌,他半夜将她拖了出来,身边半个伺候的奴才也无,眼下她不记得路,可怎么回去?况且这还是她的新婚之夜,若叫人发现被困在了春华室,她这王后的威仪岂不是还没出师就胎死腹中?
瑾时急得在春华室的门边踱来踱去。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只要稍微拉开那么一丝的门缝,呜呜的北风就好似会跳舞一样,张牙舞爪地钻进瑾时的领口。
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总比困在这里明早叫人看笑话的好。
瑾时强抻直了脖子,钻了半个头出去,待稍稍适应了外面的风雪,银牙一咬,整个人从春华室的门槛里跳了出来。
王廷的宫灯被风雪吹得摇曳,风雪那样大,吹得她都迷了眼。
瑾时走了一阵,看看左右岔路,好像哪一条都不像是回去的路,心里越发恼他,早早儿的在心底默默咒了他十万八千遍。
吸着鼻子想:禄王果然是对的,哪里那么轻易爱上一个人,恨一个人倒是很容易。
还有他的模样,简直让她生生世世恨不能亲手弑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这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巧事,果然,长成这副模样的人都讨厌的很!
一不留神,她在雪地里踩了个空,摔得连祖母都不认识,鞋子飞得都不知丢哪了,整个人狗耗子似的趴在雪上,小脸埋在雪地里印出好深的一个痕迹。
恨不能把他茹毛饮血,发了狠地从地上捏起两把雪攥在手心扔了出去——
“萧淳于!”
她发狠的呼声从雪地这头荡开来去,好久了,还能听见回音。
未几,头顶响起威严的声音:“唤我为何?王后好大的胆子,却原来君王的名讳也是可以这般直呼不避讳的么!?”
她像死了一样干脆把自己的脸彻底埋进雪里。
听不见听不见……
玉皇大帝神母娘娘……
他不是真的他不是真的……
又有声音从头顶悠悠响起:“看来孤的王后真是‘冰雪一样可爱’的女子,既如此恋寒,便寝在雪上吧。餐风露宿,果然是天元王室谪仙一般的公主。”
他舌战的功夫从来了得,讥诮几句,不仅羞辱了她,就连她的家国王室一并也羞辱了进去。
一想起遥远的故国和亲人,瑾时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的肩头因哭泣微微震动。
他愈发心浮气躁。
女人哭哭啼啼的模样真是令人好生心烦……
萧淳于抬靴轻轻踢了踢她的臀。
她猛然从雪地里转过身来,仰起面孔,警惕地质问:“你做什么!”
拉紧了身上的披风,从雪地里闪电似的跳了起来,还连退了几步离他远远的。
啧啧,那眼神跟防贼似的。
她好像忘了这里是他的王宫,她是他的王后——
滑稽,真他娘的滑稽!
萧淳于哼笑了一声,原来让她从地上起来竟是这般容易。
萧淳于黑着脸,扭头对身边的奴才冷声道:“还不速速抬了辇轿送王后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