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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缨居然有心给她回信,萧徽将信将疑地拆开中规中矩的素笺,遒劲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工工整整一页字迹,竟非想象中的惜字如金萧徽着实大感意外。更令她吃惊的是信中内容,一条一条几近严苛般地将其这几日里来所行所饮所食一一列举,最后落笔四字:礼尚往来。
她攥着薄薄的雪花笺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来,什么表情似乎都无法表达她此刻的内心,哭笑不得,还是悚然吃惊?她为难地抱着笺纸仰面躺在榻上发呆,李缨此去安西都护府是代表天子与西域三十六国协议开关商贸,而她的大兄萧幽名义上是安西都护府的副都护,实则正职在马匪之乱中殉职已久,升任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对于西域,整个大业朝内大概没有比在那驻扎了八年的萧幽更熟悉了解的。李缨不会没来由地对她示好,萧徽若有所思,看来他在通商一事上遇到了麻烦,至于是何麻烦萧徽大概也能猜到一些,无非是某国临时起意反水。大业国力正是如日当空之时,若今上不突发奇想做个昏君可以料见不出几年必是盛世之朝。但欣欣向荣的局面下隐患重重,譬如西域譬如突厥靺鞨。前者因小国林立其心不一,尚好掌控;而后两者,对大业的觊觎之心自文帝起从未断绝过。
时间变迁,北方的蛮族们也逐渐学会中原人的合纵连横之术。但他们从来看不起中原人更看不起西域人,觉得他们是鼠首两端的墙头草,对此萧徽甚是不以为然。大国盘踞一方,周边小国如不附庸难有求生之道。此次如真有北方势力牵连其中与某国勾结,那幕后很可能有个能谋会算的高手。
惊岚见其神色逐渐收起笑意,不觉问道:“殿下您还好吗?”
萧徽折好纸张置入袖中,优雅坐起:“去准备纸张笔墨。”
“娘子是要给太子殿下回信吗?”惊岚原以为太子在信中对她言辞苛刻,但见她未有沮丧之情遂放下心来嘟囔道,“奴婢险些被您吓到了呢,殿下仍是用桃花笺吗?”
萧徽沉浸于思绪之中,随意摆摆手:“写与大兄素笺便好。”她略顿一顿,终究是打消了给李缨写信的念头。在男女之情上她虽涉足未深,但看遍周围公主世家娘子们与情郎面首间的恩爱纠缠,琢磨着大约是和用兵差不多的。既有来有往,又要欲拒还迎诱敌深入。兜头热乎过后冷上了一冷,常人大抵都会不适应的。
她十分满意自己的决策,谁说她在感情上纸上谈兵经验不足,她分明揣摩得很有深度嘛。
给萧幽的信同样要极尽谨慎地斟酌用词,现在的她仅仅是一个新嫁他人的妹妹,在深宫中为自己的夫主忧心焦虑,盼望远在他乡的兄长能尽心为其分忧解难。萧幽是她上辈子一手调遣到安西都护府的,那时萧时弼还为此与她有过少许怨言,大好的青年才俊却发配边疆在外人看来太不通人情了一些。她如实与萧时弼道来,安西都护府的都护是个鲁莽武将,早晚会生出祸事,萧幽去看似外放远离中央其实离补选正职只有一步之遥。安西是与西域诸国接洽的重要关口,掌握它等同掌握整个西域,这么重要的一步棋永清自然不会拱手让人。
萧幽了解到她的用意,在西域历练多年硕果颇丰,对永清她自然是忠心不渝。可是对李缨就另当别论了,萧家现在是有拉拢李缨的意思,但凡事皆有后步,说到底还在观望之中,萧徽十分肯定萧幽他一定会话道一半事留一手。要不要卖李缨这个人情,她左右权衡了半天,从私情上来说娘家既然想搭上这条船没有切实行动表现诚意,李缨那只小狐狸崽子是肯定不上套的;从大局来说,她执笔叹气,前有突厥后有靺鞨,还有东夷虎视眈眈,大业经不起西域的动乱。
萧幽是个一点即透的人,此刻定是也在徘徊犹豫中,只不过缺一个推他一把的人。这个人由已经是太子妃的她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将信附加急交由惊岚递送出去后绿水端来清水,萧徽将笔晾好在水中摆弄了两下手,擦净后又抹了层香脂,舔舔唇角哀怨道:“嬷嬷怎么还准备好吃食,我真是饿了。”
绿水笑着打趣她:“难得见殿下喊声饿真是不容易,以往啊殿下总沉迷在那些悬疑怪志里头,吃的用的都从不上心。夫人还常叹着您不像个寻常女儿家,”她挤挤眼,“担心您择不到好郎君呢。”
萧徽撇一撇嘴:“可见阿娘眼光不行,我如今不仅嫁了还嫁与了东宫,”她颇是自得地翘起软纱罩头鞋晃了一晃,“天下间除了陛下还有比太子更尊贵的郎君了吗?”她从一开始就立于一个得天独地的起点上,从这一点来说,勉强也能安慰自己。
两人说笑间金尚宫肃容掀帘而入:“殿下,上皇命人请殿下过去一同进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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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常朝殿的那条路萧徽走了不下百遍,今日去时却发现常春引导的方向与之截然方向,稍加目测去往的应是华容阁。上皇信道,晚年将国政逐步交还李氏后便虔心在东都静养修行,玉清子也因此愈发得到她的信赖与依仗,华容阁正是她清修之地。
兴许是墙头桃枝打出粉嫩的骨朵,在萧徽记忆里总是烟熏缭绕的华容阁今日颇为沾染上几分俗世生气,上皇一身道袍盘坐于蒲团上,威严慑人的棱角在没有冠服的加持下软化了许多,远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老妇人般,与萧徽说出的话也称得上随和近人:“匆匆赶来的吧,不必多礼且坐下吧。”
萧徽谢了恩,矜持地在食案对侧坐下安静地等上皇发话。同以前一般,每次见她的母亲她都有种奇怪的紧张感,大抵还是摆脱不了永清时候的心情。上皇生就一双尤为锋利的双眼,无论朝中百官还是内廷的妃嫔在她目光之下皆是无所遁形一般。永清曾效仿过她的那种目光,但始终画虎不成反类犬,同萧徽一样她天生一双秋泓春水的含情目,水光粼粼,叫人心疼心喜而非畏惧。
她心灰意冷,如真是勾魂夺魄的媚眼也罢了,偏生活了这么多年全然没勾到过几朵桃花,即便有那也是冲她手中权柄和公主府里金山银海去的。有的时候她觉得她的母皇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可她受到的宠爱又从未减少过半分,这大概便是她害怕的地方了。前世的她是个相当自负的人,像她这种人最害怕的就是无法掌握的不确定。
“今日听闻你去太学了,可还习惯,若是感觉不便不去也可,将博士们请到宫中来授课便是了。”上皇半阖着眼眸,病了多日的脸颊瘦得凹陷进去,愈发显得眼廓深邃。
萧徽忙道:“太学离皇城并不远,无须劳动先生们辛苦来往。自古求学之道,只有学生登门苦求先生授业解惑,哪有先生屈就学生而来,若是为我一人兴师动众便是孙儿的罪过了。”
“你实在懂事,”上皇微微颔首,眼角笑起细细的纹路,“这些日子我常在闭关未能多见你,”眼睑挑起端详了她一番,“看太子妃气色尚佳,心境应是不错,这很好。这紫微宫规格布置逊色于长安明宫,但有一点胜过它百倍,人少慎言。但即便如此,难免有不入耳的闲言碎语,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置。”
萧徽微微笑起:“孙儿只当如风过耳,未曾听见便是。”
“正是如此。”上皇嘴角含笑,“太子妃同皇后一样,看似风光却是吃力不讨好,将来你也是要做皇后的先行明白这个道理最好。你的夫主与别家郎君不一样,你不仅是他的妻室,更是他的支柱。这话听起来或许可笑,男人看起来坚不可摧其实内心深处总保留着孩子一样的脆弱与依赖。”
察觉到上皇投来的目光,萧徽贴在膝头的掌心蓦地一紧,她不解地对上上皇的视线,上皇执起一盏粗茶淡淡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多揣摩揣摩太子的心思,学会如何与他相处。”
萧徽脸微微一红,什么如何相处,就差直白地手把手教她御夫之道。她也觉得自己明明很聪明,可是到头来不明不白地暴毙身亡,直到现在还未确定幕后黑手是谁。更甚至连那个曾几何时拽着自己袖子怯生生喊姑姑的毛头小子心思她都如隔雾观花,云里来雾里去的。
莫非重活一世还变笨了不成,她忿忿地想着。
凉州千沙关外,正骑马勘察地形的某人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宝荣连忙奉上披风,李缨一眼将人讪讪刹了回去,他回首看了看遥不可及的东边,抿了抿嘴角继续打马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