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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辉一把将伞揣怀中拖起萧徽就往钟声响起的三敬堂赶去,萧瀚思在后傻了傻眼忙不迭跟上去着急白眼地喊道:“你放开三娘!慢着点!!”
钟声再起三下,比稍顷前要急促上几分。萧辉的步点更慌忙了,一路上宛如脱缰野马般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皆被他掀得人仰马翻,他头也不回地应道:“慢不得啊!迟到了要吃家法的!”
他不回头自然看不见被拖着的萧徽手足无措,喘得面红耳赤,素色衣裙飞扬成一*雪浪。
三人气喘吁吁赶到三敬堂外,青瓦灰墙的大屋内早立了不下数十人,霎时几十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递过来。
萧辉刹住步子,触及到上首目光如电的萧时弼一个抖索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一退,自然而然地将身后还没匀过气的萧徽供了出来,萧瀚思暗叫了一声不好,果然下一刻萧时弼发难道:“两个士族公子一个大家闺秀,既不自束守时亦无章法可言,萧家子孙如此何当长继以往!”
以往萧时弼是她表兄又是臣子,每每相见对她总是不无恭敬,谦逊以待。此时乍然一顿泼天震怒撒到她头上,萧徽懵头懵脑地立在那不知所措,腰上被人用伞柄戳了戳:“还不快跪下来认错!”
那人劝着她自个儿先一步和萧瀚思跪在门槛外领错:“大爷训得极是,不怪三娘是我们忘记了时辰带累了她。”
这两兄弟性格迥然,但倒是一样的仗义。
萧时弼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是铁青,刀光剑影似的眼神片片飞向直愣愣站那的萧徽:“怎么,你还不服?!”
湘夫人眼看萧徽这一关是难过了,适时出来替女儿解围:“香火时辰未过,索性没有耽误正点,大人便宽宥他们这一回。三娘才病愈,脚程慢些也在情理之中,您看她胆儿小,都被您给唬住了。”
有人从旁帮腔:“兄长且息怒,贤侄女一贯懂事知礼,想也是我那孽障贪玩胡混才误了点。”
萧辉垂着的背微微一僵,与满堂人一个反应,萧瀚思亦是讶异地抬着眼瞧向那人。
那人萧徽识得,萧辉的生父——萧时宗。说来萧家历来兴女不兴男,族中男丁稀疏,到了萧时弼这一代,嫡庶几房总共也就出了他们三个兄弟。萧时弼本来并非是萧家家主传人,他头上有个同胞兄弟,顺风顺水到了而立之年,结果发痘症活生生被高热烧死了,家主之位自然也就传到了萧时弼这。
萧时宗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小儿理应最受宠,奈何他天性孤僻后来为了个教坊女子险些与萧家决裂。可惜可叹的是,次年那女子难产而亡,萧时宗闭门沉寂一段时日后接受了族中安排,娶了门当户对的五姓女做正室又纳了几房美妾。在族人眼中,倒也算是重回正轨。不过自此他整个人性格大变,如无必要极少出现在众人眼中。
萧徽之所以对她这个“表兄”印象深刻,并非因他是士族子弟中难得一见的情有独钟之人,而是一年她来幽州萧家老宅里避暑,误打误撞地捡到了险些被饿死在房中的萧辉……
从那以后萧辉被交到了湘夫人手中,同嫡房子女一同吃住进学,十几年如一日萧时宗仿佛和没这儿子一样不管不问。
萧时宗开口替他三人解围,不仅出乎萧徽和其他人的意料,连着萧辉本人都难以置信。
同样大感意外的萧时弼看了他一眼,又将隐忍地看向那三人,绷紧着脸道:“起吧,还想耽误祖宗的香火不成。”
萧徽吸吸红通通的鼻子,默默拜了一拜:“三娘知错,谢父亲不罚。”
萧时弼冷淡地哼了声,地上两人连忙拜了拜拍膝拍腿地爬起来,萧辉长长地吁出口气,蚊声道:“我还以为要被扔进陋室里抄家规呢。”
“我也以为……”萧瀚思灰头土脸地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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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三敬堂,瞧见上方一排萧氏先人的排位,萧徽才反应过来今日竟然已是冬至了!
在大业,冬至那日不论高低贵贱、王孙布衣,举家上下皆要向先祖祭祀供奉香火,只不过普通人家没有萧家规矩严苛罢了。
从长及幼,萧徽年纪虽小但却是嫡房所出,湘夫人之后便轮到她。她有两个同胞哥哥。萧幽被派往安西都护府,路途遥远尚未赶回;萧云则驻守厌高关,近年大业与室韦等国关系日渐紧张,愈是年尾年初边塞愈是离不得人。
本来萧云在长安兵部任职,不必驻守厌高关,只可惜……原本在那的萧氏子弟战亡了,马革裹尸埋骨沙场。
湘夫人幽幽地叹息了声,与萧徽道:“给你小叔与永清姑姑上炷香吧,这两人……唉。”
最下方并列两个牌位,一个漆墨尤新,近处还能闻到木料的清香,一个则略为陈旧。左边那个萧徽看得嘴角一抽,镇国永清长公主……生前她受封为镇国永清公主,前面那二字已经越过了长公主的尊荣,新帝登基她不愿太过招摇便以此推脱了去。“死”后到底还是追封了长公主,想来是她母皇的意思。
视线平移向右,她的心底忽然难以抑制地涌出一丝忿忿,她的母皇,大业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皇,给了她这个女儿所有的荣耀与恩宠,唯独没有给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爱。这种忿忿终究只是一闪而逝,萧裕已经死了,某种意义上她也死了,与永清公主有关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埋葬在了冰冷的史书与陵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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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香冉冉,高远处藻井菱莲交错相绕,层层叠叠地漾向四周的二十四石狮,盯得久了萧徽微微发晕。
大族的祭祀总是枯燥而漫长,但是与她跟随着母皇去泰山祭天相比完全不值一提,安安分分地等着余下各房一一上完香,萧时弼领着众人朝着层峦叠嶂似的灵位深深拜了三拜,他转向萧氏族人肃容道:“自今年起不比往日,外朝中事各位叔侄多少清楚,而如今局势我萧氏举步维艰,望各位自持自勉自勤,不负祖宗留下的这座三敬堂!”
祭祖之后,气氛霍然活泛了不少,萧家乃大业新奇之秀,族中子弟意气风发遍布各省各道,逢年关相见少不得话一话年少时光、道一道一年始末。大业由太皇起男女之防不比前朝,族中姊妹兄弟相簇结伴,笑语盈盈一堂。
之前的萧徽木讷少言,与旁系兄妹没有多少话语相谈,一人默默走在后头,没两步有任何喊住她:“三娘,你留一留。”
萧氏二兄弟俱是一愣,萧辉惨白惨白着脸,掩唇道:“完了,完了,这是要秋后算账啊。”
“你可省省吧,大爷没罚你还会去罚三娘?”插话的人是多日不见的张懿,萧辉惊奇地咦了声转头看他,“你这个书呆什么时候回来的?”
“怪不得大爷总说你没规矩,见了兄长没尊称也罢,还埋汰上了?”张懿板着脸毫不留情地讽刺他。
萧辉一连吃了几个瘪,悻悻道:“一个两个的,大过年的就不能给我几个好脸子么。”
张懿也不是真与他计较,他在同辈子弟中算是入官较早的一批,幼时父母双亡早早养成了独立老道的性子,又拜师在萧时弼门下颇受了他的影响,言谈之间总是令萧辉这等“纨绔子弟”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迈过门槛,他抻了抻袖口:“前两日才从长安快马加鞭赶回来,还没来得及来老宅给老夫人和师父请安。”
“哦……难怪。”萧辉煞有其事地点头。
萧瀚思闻言心思一动,看看左右低声问道:“长安现下情形如何?”
张懿看了他一眼:“不太好,”他补充了一句,“两边都不好。”
这两边特指的是西京与东都,各方一城,代表的是大业如日中天与未薄西山的两方。虽然萧瀚思他们尚未入朝入仕,但身为萧家子弟这是早晚之事,何况如萧时弼所言,今年以后怕是雪上加霜这日子不大好过了。
萧辉也安静了下来,他仰头看了眼青檐高瓦外的晴空,雪后的阳光冰冷而刺目,他回首看了一眼庭院深深的三敬堂,喃喃道:“越是这般,三娘入长安后怕是越要难了。”
三敬堂内,独留萧时弼与萧徽两人。几日未见这个幺女,萧时弼余光暗中瞥了两眼,这场病倒是病得人精神气足了几分:“为父这两日忙于祭祖一事未能过问上你,听你母亲说是好上了许多?”
萧徽呐呐应了个是,看萧时弼眉头皱起忙又补了句:“三娘谢父亲关心。”
湘夫人的话到底起了作用,萧时弼暗自扪心自问自己平日是否对孩子们太过苛刻,尤其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儿,她的胆子实在小得紧,这次离家出走大概是这辈子做过最出息的事了,实在不像萧家的女儿……
把这么个女儿送入东宫,真真是羊入虎口,萧时弼无奈又是心疼,面上仍是不苟言笑:“父亲父亲的为免生疏,叫阿耶便是。”
萧徽为难了一下,毕竟这世上她只叫过一个人阿耶,现在那人正安眠在乾陵之中。想起“前世”将她捧做掌上明珠的高宗皇帝少不得心酸一番,心酸过后她干脆地叫了声:“阿耶。”
没办法,她这人优点屈指可数,从善如流算是其中一个。
“过了元正你即要动身去长安了,可有所准备了?”
果然是问及婚事,萧徽一丝意外皆无,看来她这个表兄还是有几分儿女心肠,她突生了一种惋惜,如果不是重生在萧徽身上,如果萧徽不是被选中的太子妃,那么生活在萧家远离那座长安城对她或可是桩幸事。
此时不开口,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不瞒阿耶,其实三娘心中,还是犹豫的……”她何止是犹豫,简直是快要以头抢地呜呼哀哉了!从小到大二圣对她不说有求必应,但凡有如婚姻这般涉及终身的大事都十分尊重她这个女儿意见。
想当初她八岁入道,便是因为吐蕃的南日赞普遣使者求娶她这位以受宠而扬名天下的公主。那时的吐蕃虽在大业版图之内,但因天高地远自称一国且实力雄厚,刚经历过叛乱的大业何能拒绝它的联姻。即便如此,二圣也未立即应允吐蕃的求婚,说到底她不过是大业众多公主中的一个,和亲是她的使命。然而她听尚宫们说起那吐蕃是茹毛饮血的地方,穿皮毛啖生肉,一年洗不上一次澡换不了一次衣。永清在她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依旧保持着身为公主的淡定与矜持,实则内心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天未亮,提着裙摆直奔含元殿,哭倒在她父皇怀中撒娇,央求送她出家入道。这并非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很有可能那位南日赞普因为她这个小小的心计而勃然发怒发兵出征。然而二圣仍然同意她的请求,将她送入宫观另选了宗室女远嫁吐蕃。
生于天家,身不由己?
这对曾经的永清来说,不过是史书上随意翻阅过的一句话罢了。
若是愿意,也不会冒雪夜奔了,萧时弼无声地叹气,郑重其事地看她道:“三娘,你可知你永清姑姑薨了?”
这问得她傻了眼,他也不等她回答,径自又问:“那你可知你永清姑姑如何薨逝的?你不知为父也不知,可是东都之中的上皇遣人明察暗访了近两月后竟也仍未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上皇不再能掌握整个大业的朝局了。如果永清公主还在,她与今上李氏一脉分庭抗礼,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上皇有日驾鹤仙游,只要永清公主在今上便也拿我们萧氏莫可奈何。可如今,你永清姑姑死了,她一死原本朝局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萧时弼边说便打量着女儿神色,可奇怪的是萧徽的神色既非茫然也非吃惊,而是他事后才想到,那是一种先行洞察的平静。而此刻他只对萧徽的镇定暗自欣慰了片刻,复道,“你的兄长们在朝堂行走,虽有心但处处受今上掣肘。而你身为女子,则所引起的注意少了许多,在宫掖内的行事也更为便宜。”
言及此,萧徽忍不住道:“阿耶是要我入东宫查出永清姑姑的死因,为她沉冤昭雪吗?”
“为你永清姑姑昭雪是其一,”萧时弼眸中隐现光芒,他捻了捻髯须,“此下无二人我且交代你两句,你永清姑姑的死与今上有莫大的嫌疑。若是能找出证据,将来我们萧氏或可为此保全自身;其次,今日是永清,他日便是上皇!”
他大步上前,指着三敬堂的牌匾:“这三敬堂敬天敬地敬君,我萧氏依凭上皇而起,而今上皇危急我等自是义务不容辞护主忠君,你可明白!”
萧徽凝视着三敬堂上方并列的两个牌位,她笑了起来,话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儿明白,儿愿意,入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