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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不过须臾,倦怠与疼痛再度席卷而来,轻而易举地将她拖入昏睡之中。
萧家主母湘夫人一颗心尚未放下重又提起,掌心贴着女儿冰冷的双颊泫然若泣地唤了两声她的乳名,回首与身后所立之人道:“郎中不是说人醒了就无事吗?为何才睁眼又睡了过去。”
一人掀了帷帐入内,悬鼻阔目,唇下蓄着短髯,眉眼处的轮廓与榻上少女颇有神似之处:“不用问了,郎中既说了三娘醒来无事便是无事。不过是呛了几口风雪罢了,何须大惊小怪。她虽未及笄,但从小也是跟着夫子学人伦道义的。她既敢独身离家,就应知也应得这苦果!”
湘夫人极为疼爱这个幺女,顾不得主妇威仪,反身而起直面向自己的夫君:“三娘的性子夫主难道不最是清楚吗?各房子女之中就数她最是乖巧听话,温吞软懦,若非夫主以婚事相逼,三娘哪里敢半夜逃家?”
萧时弼脸上忽红忽白,萧家不比别的世族,因为出个女帝的缘故族中女子多是巾帼不让须眉,秉性鲜明不逊男子。即便是如湘夫人这般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女,自幼修习女戒女德,嫁入萧家后也免不得受其影响。幸而闺寝之内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萧时弼尴尬片刻看了一眼昏昏沉睡的小女儿心中到底舍不得,缓和了语气与湘夫人道:“三娘的婚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岂是我你们能做得了主的。这孩子出生那日起就注定与那座皇城脱不了干系,她是由那位殿下亲自举荐的太子妃人选,若说那位殿下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现如今,公主薨了,这便成了她的遗愿。以东都太皇对永清的宠爱,愿与不愿,三娘都要踏入那座东宫。”
湘夫人拿着棉絮沾着水轻轻擦着女儿冻裂的双唇,禁不住垂泪道:“郎子说得我怎会不知呢,太子与永清公主争锋相对满朝皆知,就连街头巷尾的妇孺都谈论若非太皇还政,今日坐镇东宫的便是那位殿下。正因如此,我们三娘送进东宫与送进冷宫有什么区别?”她望着女儿稚嫩的脸庞,一手捂住脸道,“郎子怪我失德也好失态也罢,我真是不忍心三娘这一辈子就葬送在那座冰冷的皇城中。以她的身份与容貌,大业四海之内选配个得意又贴心的郎君不是易如反掌。”
萧时弼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三娘是他最小的女儿,湘夫人所言虽是大不敬但却一字一句说出了他的心声。这个女儿的性格太柔软,和萧家女子截然不同,或许正因此才独独得到那位殿下的怜悯与疼爱。
“玉清子给这孩子批过命,否极泰来。”萧时弼弯腰替女儿垫好被角,,“我不信命,但就如那个术士所说各人有各命,你我在这杞人忧天于这孩子将来所走之路皆是于事无补。虽然永清公主薨了,好歹太皇还在萧家还没倒。萧家不倒,今上与太子至少明面上不会为难这个孩子。”
湘夫人拂去萧徽鬓角乱发:“便也只能如此了……”她擦擦眼角泪花,迟疑地看着自己的郎君,“殿下走了快两月了,可查出了凶手是谁?”
萧时弼看着窗台洋洋洒洒飘下的鹅毛飞絮,神情冷肃:“这些话我们只私下里说,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个王孙公主,此刻早已水落石出。但是那位殿下,恐怕你我有生之年都不得见真相大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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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清陷入了一个漫长而诡谲的奇异梦境,恍惚之间她走在千里冰封的冰天雪地之中。她赤着足散着发,身着薄薄道衣,透亮的冰雪刺得她微微目眩,一时间分不出身在何方。
终于,她隐约听见了人的哭嚎声,一声接着一声,哭声震天像要叫破了天地,吵得她心尖乱哄哄的。细碎的雪沫子一把一把砸在她身上,她抬起飘飘荡荡的道袍抹来一把眼,哭天喊地的人群和破了冰般逐渐显现在了远方。
三里一设的白帐一座接着一座,从里坊围到了朱雀大街,锣鼓声哭丧声还有三千声开坊鼓声交织在一起,喧嚣震天。此刻天还没有亮,沿街竖满了青铜风灯,无数点烛火汇聚成汪洋的光海,簇拥着一座铺满假花假果的十六抬黑色大轿缓缓升起,两行粉人在前开道,金童玉女笑容可掬得栩栩如生。
永清多看了粉人两眼只觉毛骨悚然,慌忙移开目光却又落到不远处高楼之上孑然而立的一道身影。雪下得太大,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模糊的视线中仅能瞧见他低头凝视下方送葬队伍的姿态,清冷又疏离。
“你回来了,也该回来了。”
耳畔惊雷似的响起一声轻叹,她惊慌欲绝地倒退两步,举目四望,满目皆是渺渺飞雪,凄凄冷风,丧帐里日夜不绝的诵经声一圈又一圈地将她包围,缠得她无处可逃。
惊惶失措间她又不经意地掠过楼角上孤立的身影,霎时她惊怔在那里,他分明是在看她。
他为什么能看到她?
不对,为什么他不能看到她?!
永清头痛欲裂,无数画面走马灯般从她眼前迅速闪过,最终她蓦然回首看向那列已经愈行愈远的仪仗,脑中轰然炸开。
那是她的棺椁,将要去往的,是她的陵宫……
永清一个抽搐猛地睁开了眼,倒悬的蝙蝠钩轻轻晃动,活灵活现的眼珠子在奄奄一息的烛火里闪着微光。浓郁的苦药味呛得她双眼发烧,努力抬起重若千斤的手腕一摘,黏糊糊的一片膏药,软绵绵地甩了下手没甩掉它,反倒惊醒了伏在卧柜上打盹的人。
“哎哟喂!”那人揉揉眼确定没花,连忙欢欢喜喜地挨过来,顺手捎了一盏茶,“三娘,你可算醒了!我们哥几个不等你睁眼,根本没法闭眼啊!”
永清抽抽嘴角,刚才睡得流哈喇的也不知是谁,萧辉蹑手蹑脚地蹿过来,腆着脸地送上茶:“三娘你莫气,说到底是我不该撺掇你离家出走。”他嘟囔了一声,“早知我和你一起走了,也省得你出事我还挨罚。”
“……”永清额角隐约有点痛,眼下这个人她是识的,萧家二房的长子,有过几面之缘。最后一次见他,永清记得是在一年前太皇的寿诞之上,记忆中他和萧徽同岁却进退有度、知规知矩,怎么私下里竟是这么个莽莽撞撞的性子?!
更何况……
她茫然地环顾左右,陌生的寝帐陌生的梳台陌生的……她抬起右手,因为从小跟着公孙氏习剑所以与别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不同,她的虎口与关节有着薄茧。而这只手,细白幼嫩,尖尖的指甲上还染着粉脂。
她的头忽然有些晕,不敢置信地死死又闭上了眼,这举动吓得萧辉一跳:“三娘!三娘!你哪里不适,我去给你叫郎中!”
“等等。”她发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声,嘶哑破碎,和砂纸磨过铜锣一样难听得刺耳,更要命的是一开口喉咙就火烧火燎得疼。这辈子永清都吃过这种苦痛,差点没飞出眼泪来,她咽了咽口水简洁地说了个字:“水。”
“哦哦哦!水水水!”萧辉赶忙将茶盏送上,永清才伸出手他突然又跳起来风风火火地回转到桌边,“凉了凉了,我给你换一盏。”
“……”待到永清连饮三盏清茶之后方稍稍缓解了焦渴,抿抿嘴唇她道,“镜子。”
萧辉愣了一下,乖乖端来铜镜,觑了一眼她的脸色声如蚊蝇道:“三娘,哥哥我已知错也挨罚了,你莫恼了行么。”
永清恍若未闻,她盯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手指微微发抖,轻密的窸窣声抖如她的耳中,她反手覆下镜面:“下雨了?不,”窗外比一般夜色要明亮上许多,她喃喃道,“下雪了……”
“是啊,”萧辉鬼鬼祟祟地看着外橱,“大娘快来了若是被逮到又要加我三百遍家规,等你好得彻底我送你套越州缭绫裙做赔礼。你莫气兄长了好不好?”
永清仍旧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萧辉撇撇嘴失落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唉了声翻窗而去。
回廊之中有人相候已久:“如何,三娘可好些了?”
“醒是醒了,只是醒来后人痴痴傻傻,与平时大不一样。”萧辉唉天叹地直摇头,“不能成不能成,这回我罪过大了,人要是冻傻了大爷非扒了我皮充稻草不可。”
萧瀚思一听本来尚算镇定的神色顿时也紧张了起来,禁不住埋怨道:“亏你和三娘叫了同一个名,自己把人忽悠出去也没跟上。”他转念一想,冷笑声道,“等着吧,听大哥来信说册封三娘的旨意已经定下了。她要是真傻了,不仅大爷绕不过你,西京东都的两位主子都要拿办你!”
萧辉大惊失色:“真的!”
“比真金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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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过片刻,湘夫人果真带人端着热水汤粥而来,见着女儿醒了自然惊喜万分,叹叹额上温度又拾起手来反复摩挲松下一口气道:“人活络过来我可算放下心了。三娘啊你可不知为娘一颗心没让你给搅腾碎了。这萧家门风家规哪里都好,就是这女儿们为免太烈性了,连着你骨子里都免不了。
永清,此刻应该说是萧徽她看着曾与自己平辈相称的湘夫人不知是应喜极而泣,还是再死一次。
死里逃生,生来后竟成了自己的表侄女。
最关键的是,在此之前她还亲自将这个表侄女举荐成了太子侄儿的准嫔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