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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紧,窗外积了厚厚的一层。
往昔那苍青竹林被雪一缠,枝条却更为修拔,浑似根根玉剑耸天,而那蜿蜒的清澈小溪也为雪所凝,正自无声静延,偶尔得见几只麻雀落在结冰的溪面上,跳来跳去的寻觅着冬蚁寒虫。
一切,安静而祥和。
青阳斜斜的躺在柴薪堆上,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窗外雪景,脸色略显苍白,胸口也裹着厚厚的白布,与眼前雪景倒是相映成趣。
“扑,扑扑……”
耳中传来劈柴声,是夏侯云衣在屋外轮刀劈柴,这厮,片刻也不肯稍停,身子稍微好些,便又开始折腾起来,且说什么:在此居住一日便需为李掌柜劈柴一日,我夏侯云衣说一是一,岂是那等言而无信、贪图便宜之人!
‘你是妖,不是人。’
青阳微微一笑,举起酒葫芦闲闷了一口,这酒没兑过水,后劲挺足,在胸中缓缓烧起一团火,脸上便不由得泛起一丝红晕。
在此养伤已有数日,每日都有好酒好肉,且有不少珍贵的老参与黄精将养着,他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心情也愈发惬意,与外间那正热热闹闹过苗年的苗人相较,一点也不差。唯一不足的,便是手中这酒葫芦,经得那夜数番恶战,它再也不放光了,至今灰扑扑的,愈来愈黯淡。
唉,万事有其利必有其弊,哪能事事尽占?
青阳蓦然一叹,摇了摇酒葫芦,正欲饮酒聊寄心中怅然,却见小青侯正向柴院走来。
此刻,四野盛雪、满目唯白,小丫头一袭青衣点缀于其中,显得格外醒目,她的手中托着一方木盘,内中盛着一瓮热气腾腾的雪山乌鸡汤。
当然,还是那夜被妖怪咬死的毒鸡,她与青阳吃了数日,仍未吃完。
雪绒似羽毯,小青侯脚尖着地,一路行来轻巧若蝶,留下浅浅一行足印,犹若雪泥惊鸿。
“嗨!”
入得院中,夏侯云衣正在光着膀子劈柴,院中已垒起高高的一堆,小丫头大眼睛一闪,挥着手招呼了一声,笑眯眯的。
“噗!”夏侯云衣没有理她,却一刀将木柴劈成了齑粉。
小青侯笑道:“我若是掌柜的,见你这样劈柴,不仅不会让你白住柴房,还会向你索赔!”
说着,见夏侯云衣仍不为所动,她又揭开了盘中汤瓮,用力的扇了扇,叹道:“唉呀,今日这鸡汤熬得时辰太久了,骨头都熬化了,连片肉渣也没有,更没啥嚼头。这味道也有点怪,太浓腻了,喝了怕是对身体不太好。唉,只能勉强给酒鬼喝了。”说完,一边扇着鸡汤,一边慢慢从夏侯云衣身边走过。
“扑,扑扑……”
阵阵汤鲜味飘来,夏侯云衣眉间一挑,白皙的脸上却微微一红,从地上捡了几根木柴堆放在一起,噼里啪啦剁起来,木屑纷纷、碎裂成渣。
显然,夏侯云衣虽不擅言辞,却擅于以行动来表率,他不喜欢小青侯,暗觉小丫头太过势利,且曾经唤他为“黑八哥”,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在他的心中,此言极为恶劣,犹甚于青阳那夜骑着他的脖子,将它揍得满脑袋疙瘩。
人有尊严,妖亦当有尊严!
想到这里,夏侯云衣强忍住那鸡汤的无比诱惑,闷闷的走到柴堆房,蹲下身子,从怀中摸出一块冷馒头,狠狠啃将起来,一边啃,一边挑眉看向小青侯,神情凛然不可侵犯!心道:‘我虽然是妖,但也常听人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可屈!如今你拿鸡汤来引诱我,我夏侯云衣乃是昂昂七尺男儿,岂会上你的当,受你摆布!’
愈啃,他心中愈发亮堂,只觉这冷馒也不是那么硬了。
当然,以他的本领若是想吃鸡,大可趁夜而起,风掠全城,谁又能拦得住他?不过,他的脾性向来爽直,行事讲究有所为、有所不为,昔日为报吉安东阳哺食之恩,已然害蓄不少,如今岂肯再为!以小青侯的话来说,唯有二字形容:‘迂腐!’再来二字:‘笨蛋!’
近日来,小青侯待夏侯云衣极好,时常嘘寒问暖,且有意替他也开上一间房,谁知,夏侯云衣却并不领情,故而,小丫头一怒之下,便化爱为仇,不时捉弄他。
小青侯来到柴房中时,青阳正歪着脑袋看向窗外。见状,小丫头使劲扇了扇鸡汤,阵阵汤味飘去,但青阳却仍未觉察。
小青侯细细一瞅,见他神情极为专注,心中一奇,暗道:‘往日这个时候,他都是急不可耐的盼着我来,今天却是怪了!’当下,轻轻的将木盘放在地上,叠手叠脚的来到柴堆下,脚尖一掂,轻飘飘的落在青阳身侧,随其目光一看。
“哈哈……”
一眼之下,小丫头便笑了起来。
柴房斜对着天字‘乙’号房,从这里看出去,不仅可以看到雪竹静溪,尚可直目那乙号房的后窗,而此时,在那斜对面的窗户边倚着一人。
特兰阿尼。
雪纷纷扬扬的下着,微风撩起特兰阿尼的长发,如丝似瀑的半飘于窗外,而她则看着远处的青山,目光清幽、神情恬静,仿若闻雪静画。可若是细细一捕,却会发现,她眼角的余光正悄悄的向这里看来。
原来,酒鬼是在与她对视啊,小丫头心中大乐,笑道:“酒鬼,我就说嘛,她待你不同,看你的眼神也不同!如今,你可信了?”
此际,青阳收回了目光,神情讪讪,嘴里却道:“这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唯有今日下得极紧,物极必反,想来明日便可见晴,我去把牛车弄好,待雪晴了,也好前往万毒谷。”说着,三两下扯掉胸口布条,跳下柴火堆,拾起鸡汤瓮,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抹了抹嘴巴,又从柴房的角落里摸出一把板斧,挥了两下,便欲去收拾那破烂不堪的牛车。
“慢着!”
小青侯从柴火堆上跳下来,挺身挡住了青阳的去路,瞪着大眼睛,气鼓鼓的看着他,说道:“你要去哪?我与你说正事呢!”
青阳道:“我也有正事,若是不补牛车,日后怎可起行?”
“呸,笨蛋!”
小青侯嘴巴一翘,嘟嚷道:“那苗女只应承了带我们去见老鸠婆,却并未答应帮携咱们,若是暗地里尚存着坏心思,那可就糟啦。”
“唉……”
青阳长长一叹,知道小丫头在打什么算盘、且在担心什么,但他却只觉索然无趣,便道:“既望别人待你为友,为何却唤别人苗女与老鸠婆?青侯,多行多说皆无益,咱们坦坦荡荡的去,若是真遇险境,青阳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会护得你与大小姐周全。”说完,扛着板斧,大踏步向马厩走去。
“酒鬼,等等我。”
小青侯追了出来,她追得急,竟险些与夏侯云衣撞在一起,当即白了他一眼。
夏侯云衣默然一笑。
风雪正肃,四野萧杀。
青阳将破车拉出来,寻了几根粗壮结实的木实,细细一阵修补,自始至终小青侯也在一旁打下手,东敲敲、西锤锤,且不时的看上青阳一眼,嘟着嘴巴欲言又止。
半晌,二人修好了牛车,见青阳冷着脸转身欲走,小青侯突地说道:“酒鬼,对不起。我,我不是想把你给卖了,我是想……”声音细若蚊虫,直若不闻,慢慢的低下了头,愈来愈低。
青阳肩头一震,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已带着笑容,轻声道:“青侯,咱们是兄妹,你是大小姐的丫头,我是她的车夫,合起来替她着想也是应当。只是,万事过犹不及……”
“我知道,我只是怕。”小青侯抬起头,眼泪汪汪。
青阳笑了一笑,指着城外白青相间的大山,说道:“你看那山,半山雪、半山青,日头藏在雪中,明日定是天晴。”
“是呢。”
小青侯扭头向大山看去,果见日隐山颠,透着莹光如霞,好似为雪山披了层淡薄的彩衣,雪花漫漫而下,又仿若遮了一层面纱,细细观之,暗暗察之,令人心旷神怡。
数日来,她患得患失,总想着事尽万全,故而心绪绷得实紧,此时一松,顿觉来日暖阳可期,当下便乐道:“酒鬼,待替大小姐除了那万恶的蛊虫,咱们便留在夏城,结所草庐住下。现在,咱们也有钱了,再也不用东飘西荡啦。”
青阳笑道:“再寻得一片佳地,种上几苗好茶。”
小青侯眼睛亮晶晶的,胜过了满空飘着的晶莹雪花,拍掌笑道:“这里山青水美,定然滋生好茶,大小姐煮的茶可香了,嗅一嗅,多活十年,品一品,赛过神仙,那可比你的酒强多了!”
“哈哈……”
青阳畅怀一笑,举起酒葫芦肆意一饮,恰好看见李锦苏站在二楼的长廊转角处,对面伊人眉眼微弯,也不知是在暗挑,还是在轻笑。
“大小姐。”
青阳弯了弯腰,小青侯微微一怔。
紫影微澜,李锦苏慢慢退向了廊内。
稍徐,小青侯眨着眼睛,轻声道:“此事,咱们说了不算,得听大小姐的主意。”
“嗯。”
青阳应了一声,心中莫名升腾而起一个念头,若能与她们二人结庐于此,仙神何期?夫复何求?只是,人世之事,不如意者常居十之八九,此念怕是难为。
少倾,小青侯离去,上楼寻李锦苏去了。
青阳在雪地中发了会呆,将破车拉入马厩内,又用板斧铲雪把大青牛唰洗了一遍,待万事已毕,扛着斧头往回走。
“青阳。”
头顶响起一声幽唤,青阳顿住脚步,仰头一看,特兰阿尼站在方才李锦苏的位置上,但她却并未看他,而是举目望向城内。
莫非是妄听?
青阳甩了甩头,阔步而去,却听一声轻叹:“唉……”
这回,他听清了,心中泛起一阵微漾,瞅了瞅那高高的院墙,将手一挥,铁爪飞出,抓住院墙纵身而上,再一挥,抓住屋檐,荡入长廊。
廊外雪纷纷,廓内静幽幽。
特兰阿尼犹自看向城内,对晃荡来去的青阳仿若未见。一时气氛微异,青阳摸了摸鼻子,默然站在她身旁,向城内看去。
漫天大雪覆下,而城中正静静的演绎着一场盛会,高达数十丈的刀梯直耸入天,在那刀梯顶端有个头戴羽冠,身披彩衣的老者。
此刻,那老者正将双手竭力伸向天空,嘴巴大张,放声的咆哮着,因隔得极远,也听不清他在吼什么,却能看见他的神情极为激动。在那高台下,密密麻麻的跪着人群,长拜、匍匐。
虽不闻声,但入目所见的这一情景,却令人心神惧震,一股漠然的、萧索的、远古的意念奔袭而来,撞得人神海翻滚,使人仿若陷身于巨涛骇浪之中,似叶浮舟。
良久,良久。
青阳眉头一皱,问道:“此乃何祭?”
特兰阿尼理了理嘴角发丝,幽幽说道:“我们苗人与你们汉人不同,汉人有三皇五帝、众神众仙,但我们苗人唯有一祖,太古众神之神。”
“蚩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