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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由心生,境随意转。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但凡是个生灵,便有过去、现在与将来,往昔已逝不可追,将来恍惚而未知,唯有现在。但这幻境却恰好是由过去与将来引发现在,令人迷惑于其中而不自知。若是再加上阵法,那便形成幻阵,一旦身陷其中,即便明知是假,也难以逃脱。民间对此也有诸多称呼,譬如鬼打墙。
某个夜晚,你独自一人行走于道,却突然怎么也走不出去。
别怕,这便是鬼打墙,前方定有劫难。
因为施展此术者多为山鬼,而山鬼向来生性纯良。
青阳一掌按下,镶金嵌玉的地板便如蛛网一般寸寸纹裂,紧接着,身侧雄伟的宫殿剧烈颤抖,门塌了、柱断了,飞檐翘角上的骑凤仙人掉了下来,将要触地时,仿佛夜露逢初阳一样无声碎裂。
眼见天崩地裂,青阳的眉头却皱得更紧。
方出此境,又入彼境。
狭长的巷洞,七绕八弯,也不知通向何处。地板是青褐色的,一脚踩上去还有些许粘糊,提起脚来一看,鞋底沾满了朝湿的青苔。“吱!”一只老鼠沿着墙角溜了进去,细长的尾巴在地板上拉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痕迹。
幽冷的风嗖嗖贯来,墙壁上的挂灯不住摇晃。
墙上有壁画。
青阳边走边看,用墨极其鲜艳,以浓蓝重紫描述着一场战争,攻方已经兵临城下,阵营极为雄壮,身披火红铠甲,铺天盖地笼罩四野,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另一方则困守城中,人人面露惊惧之色。
城中有雄殿,与方才幻境宫殿一模一样。
殿上高座一人,身披帝皇兖服,头戴十二旒朝天冕,在他的面前摆有一案,内置传国玉玺与一卷降书。殿下,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看样子都是朝中大臣,一个个神情激昂,好像在劝说皇帝。
再往里走,画风突变,身着宫装的妙龄女子打着秋千,绫带飞扬。年轻的皇帝面带潮红,把着酒盏,在风中追捕着女子的绫带。而远远的,一群大臣们窥伺于侧,摇头哀叹。
下一幅,画面调转回围城之战,皇帝脱下了帝袍,仅着内裳,嘴里衔着玉壁,脖子上挂着玉玺,手里牵着白羊,出城投降。妙龄女子站在城头,注视着皇帝跪在泥泞中,依旧裙角飞扬。
至此,剧终。竖批:‘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只是这批文,字迹潦草、张牙舞爪与凝重的画风极为不符,显然书者当时心中极其悲愤,应该是后来添加上去。
而此时,巷洞已至尽头,眼前极其广阔,也极是明亮,九九八十一盏鱼人宫灯错落分布,仿佛众星拱月一般,托着正中央的一副巨棺。
棺椁,宽有丈许,长有三丈,通体晶亮仿若冰雕雪铸,内中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影。细细一辩,却模糊不清,因为在那棺椁的四周滚荡着一层薄雾。青阳神目如炬,直射棺椁,哪里是什么薄雾?分明便是电芒、雷针!
九阴绝煞阵,何人,如此恶毒!
竟然困魂于棺,阻其消散,生生受那雷霆钻神之苦!
青阳心头一凛。
这时,凄婉的声音由棺中响起:“国破山河碎,万众举泪垂,世人都道是红颜误国,而祸水理当藏于九阴之地,不可与朗朗乾坤为伴。若依先生之见,不知此言在理否?”
青阳道:“青阳不知。”
“唉,都是男人,天下乌鸦一般黑……”
“嘎嘎嘎……”
伴随着幽幽的低喃声,巨大的冰棺慢慢展开,霎那间,爆燥的电芒雷针疯涌肆掠,好似欲将棺中的事物辗作齑粉。少倾,一支雪嫩如玉的手搭在了棺缘上,指甲是血红色的,手指间犹有电芒滚动,随即那手掌猛地一用力。
她飘在了冰棺上,长发飞扬,裙角纹荡,无边的雷霆将她罩住,肆意的贯穿着那娇嫩而小巧的躯体。
她的神情却冷漠如冰。
猛然,八十一盏鱼人宫人爆亮如雪,雷电聚作一束,从头直劈。
一切,再不可见。
稍徐,从那白炽般的雷光中传来一声叹息。
深邃、悠远。
雷芒淡去,她轻轻的飘在灯尖上,指着青阳:“你看见了,这是我的由来。你说我已经死了,那站在你面的,又是谁?”
青阳迷惑了,方才雷鸣电炽的那一瞬间,他的确看见了一些画面,她已经死了,被人以九阴绝煞阵困在万年冰棺里,身体不曾溃烂,魂魄游离于其上,灵附于神海。
人若死,若无意外,七天之内魂即灭,化为煞气,返补天地;若是肉身不腐,即为活尸。人若死,身已散,魂截灵而融体,是为鬼胎,非大能者而不能为。而灵,没有任何人,可以拦截它回归的道路。
但若魂、灵、身三者犹聚一体,死而未死,这又该是什么?
非人,非鬼,非尸,非神。
“我姓徐,他们唤我徐姬。你说我不再是我,可我仍能想起一切。他们以阵法困我,以乾雷击我,我便研习阵法,整整三百年,总算破了它。”徐姬静静的说着,她已等了千年,并不着急。待看见那些灯火跳动得好看,伸手一招,点点灯火离蕊而起,飘浮于她的掌心,像极一束怒放的火莲。
这一刻,她美丽无边。
“你不该出来。”青阳说道。
“咦,你果然是个先生。”
徐姬莞尔一笑,捧起手中火莲,一口吞了下去。其后,掩着嘴,懒懒的打了个饱嗝,背转过身,伸出两根手指,从嘴里扯出一物,捧着那物转过身,面向青阳:“你看见了,就是它护着我。我出来晃了几百年,若不是它,我早就散了。可惜,现在它也快散了,而我也将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了吗?”
小小冰棺躺在她的掌心,散发着无边寒气。
青阳默提玄气,抵抗着寒意侵袭,半步不退,想了一想,说道:“把绿丫放了,兴许,我可以告诉你。”
“嘻嘻,我可没用强,是她垂怜我,见我孤苦无依才帮我。是不是,绿丫小妹妹?”徐姬歪着脑袋,嫣然一笑。
“是呢,姐姐好可怜。”
虚无的空中,突地显出一只小绿蝶,仔细一瞅,不是蝴蝶,而是一个小人儿,长不足三寸,小胳膊,小腿,小脑袋,相较身形,碧绿色的头发极长,满满的包裹着凹凸不平的上半身,仿佛穿着一件漂亮的绿裙子,发端延伸到背后,微微翘起,状若一对缓缓扇动的羽翼。
她便是青阳山中的小山鬼,若无她鼎力襄助,徐姬岂能在幻境与阵法之间随意操控。
“绿丫,来……”青阳伸出手。
谁知,徐姬却比他更快,手掌一翻,已将小山鬼捉了,投入小冰棺中,再把棺盖一合,留了一条缝,笑道:“先生想过河拆桥,奴家可不依。”
“姐姐,好冷,好冷……”细声细气从小冰棺中传来。
徐姬道:“此棺乃万年寒冰所铸,一旦合上,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亦将瞬间化作冰渣。先生,可愿一见?”说着,便欲将棺盖合拢。
“且慢!”
青阳按着酒葫芦的手抬起来,冷声道:“你非人非鬼非尸非神,你是煞魃!”
“煞魃?”
“哈哈哈,煞即是煞,魃即是魃,先生妄称知阴阳、晓生死,却连煞魃也分不清!”
“奴家若是煞,为何会有魂?”
徐姬满脸凝霜,伸指在手腕上一划,汩汩鲜血溢出,又道:“奴家若是魃,岂会流人血!”
手腕雪白,血液殷红。
青阳道:“你不再是你,你却是你。”
“我不再是我,我却是我?”徐姬眯起了眼睛,仿佛在深思,半晌,眼睛蓦然一亮,格格笑道:“是我便好。几百年来,奴家会过无数高人,都说奴家是恶鬼,要打要杀的。便连那些小道士、小和尚,也一心想着超渡奴家。哼哼,看来,还是先生明理。”
青阳眉头一皱,心中有个念头一闪即逝。
说话间,徐妪将棺盖再拉开一丝,因为里面的小绿丫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又看了看青阳,指着自己的头,笑道:“嗯,奴家尚有一问一请,其一,敢问先生,若是奴家散于乾阳之间,此灵存否?”
“青阳不知。”青阳说道。
“真不知?”
徐姬歪头凝视青阳,辩了一会,将棺盖再拉开一点,看着青阳腰间的酒葫芦:“先生实诚,最后一请,奴家听闻先生好酒,恰巧,奴家平生亦有此喜好。不知,可否让奴家,一饮先生壶中之酒!”说完,二指一推,欲将棺盖合至最严。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定!!”
青阳猛地一声大喝,双眼精光爆涨,将徐姬定得一瞬。与此同时,身形已然电射而起,袍角带起的风将沿途宫灯尽数掠灭。倏尔之间,将葫芦口对准小冰棺,神海鼓荡如浪,猛然一拍。
“锵!”
青光如束,青光如柱,青光凝成了一柄剑。
青阳看着那剑,呆了一下。
徐姬花容失色,想避却已慢得半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向掌心冰棺刺来,剑身淡薄、若有若无,却携着滔天气势,直欲将万事万物斩个稀烂。
天上地下,唯此一剑。
直视此剑,徐姬呆怔当场。
“叮!!”
一声脆响,青剑散去,徐姬倒飞数丈,冰棺被击飞至半空,滴溜溜一阵旋转,在里面装死的小绿丫睁开了眼睛,“嗖”的一下,飞向青阳。
“你,你你……你是坏姐姐……”小绿丫蹲在青阳的头上,抓着他的头发,打着寒颤,惊叫。
青阳摸着酒葫芦,还没回过神。
“你,你你……”
殊不知,徐姬比他俩更惊,将冰棺捞在掌中低头一看,又见冰棺裂了一条缝,心痛加身痛,哇地喷出一口血,黑发飞扬,怒道:“天地人三煞,你尚未凝煞,怎能伤得了我的宝贝?!”
“坏姐姐,坏姐姐……”小绿丫缓过气来了,一叠连声。
徐姬喝道:“闭嘴,再叫吃了你!”
“啊哦。”小山鬼赶紧闭嘴。
“破!”
既已救得小东西,青阳当即再行破阵。
一声轻咤,灯灭坟塌。
钩月浮沉,群星璀璨,真实的世界显化出来。
青阳手捉葫芦,胸口微微起伏,立身千年古柏下。
百步外,徐姬抹去嘴角血液,一瞬不瞬的看着青阳掌中的青玉葫芦,舔了舔嘴唇,墨黑瞳孔里慢慢绽起一圈血晕,浑身绫带无风张扬,声音又尖又利:“青阳,留下酒葫芦,尚可留你一命,如若不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可惜难如你愿,你真不该出来。”青阳摇了摇头,目光坚定,酒葫芦是他的命根子,失去它,他便失去了一切,歪头对小山鬼道:“快逃!”
“我不逃。”小山鬼飞到青阳头上,抓着他的头发,很有义气的摇头。
“哈哈哈,那便战罢,倒要看看天下间还有没有真正的男儿!”徐姬伸开双手,轻轻一按,身形冲天而起,碗间绫带如同千万触手,卷向青阳。
如江泼洪,似海决堤。
“如你所愿!”
青阳挺起酒葫芦,大踏步向前。
月光如水,漫漫洒下无尽冷白,徐姬高飞在天,白莲怒放如雪;青阳立足大地,青光乍射如滔。徐姬早为乾阳所伤,青阳壶中剑时灵时不灵,俩人倒也战得不相伯仲。
一白一青交缠在一起,难分你我。
也不知过得多久,突闻一声剑啸,一声尖叫,片片莲叶飞散。
青阳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