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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眼是无法直视燎烈的日光的。
陆琼抬眼直视着日光,眼睛像是在碱水里浸泡过,接着出现短暂的眩晕,地上的光明之处显出斑驳的黑影,一块一块像是自己惨淡的现在,蓦然在路边挪着双腿,她想起《秦腔》里有一句话这样说。
“他的脚步沉重,世上最沉的是什么,他知道了,不是金子,也不是石头,是腿。”
她觉得自己的腿分外沉。
于是她从年少记忆的泥沼里拔出腿来,默然坐在书桌旁边摊开了不知书名的书,书上的字是陌生的,自己也是陌生的,她被自己陌生的状态吓到了,她第一次直视自己为什么如此依赖唐益。
叩叩。
有人在门外轻轻叩门。
越是轻微的叩门温存至此,她愈发觉得心里扎上了布条不住地收缩缠绕,干巴巴地愧疚着可是无法挣脱,她无法挣脱对唐益的依赖和信任,分明知道对许琛暮是不公平的,她把自己从黑暗中拉了出来,唐益是自己黑暗世界残存的唯一念想。
说不上来的感觉,她觉得愧疚。
自从知道许琛暮从不曾变过之后。
摊开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像是在不停地哭泣,她什么也看不进去,似乎心理作用,或者其他,肩头的纹身传来针刺一样的疼痛。
“陆琼,我不问了,你别把自己关起来——”门外的人轻声地等待她的回应,“我们去玩吧,去钓鱼,或者去看电影,走走走,你不要在里面闷着,你再这样我就闯进去了。”
“我——”她噎住,起身预备要拉开门迎接,肩头的疼痛像是许琛暮额头的伤疤一样,时时刻刻昭示自己的存在,尖锐地疼痛着,一时间有些恍惚,那圆圈的纹身像是重新开始它的意义,慢慢倒计时,倒数着自己的灭亡,像是许多年前一样,倒计时,现在在倒数着自己什么时候作死让许琛暮离开自己。
她本不想如此,可四肢像是被无形的网束缚了伸展不开,她僵在门口,反锁的门闩颤动着,门外的人有些着急:“陆琼?哎呀你再这样我就跟别人跑了!”
“也好。”她拉开了门,微微笑着,垂下头从她身边擦过去。
“什么叫也好?你莫名其妙就——啊啦啊啦我乱说了,你!不!爱!我!了!吗!你居然说也行!?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你就不要我了!”她脑子里蹦出一个表情包来,于是抹了一把脸凑上前去,迎面堵上陆琼的路,直勾勾地瞧着她,“说好的不抛弃不放弃呢?”
“你好烦。”陆琼轻声说道,“我安静待一会儿。”
“那我也安静着就在你旁边,你别把我丢在外面,我跟你说,刚才走廊里好像有个卖保险的敲门了,说得可悬乎了,那家人不开门,就撬锁,啊一声尖叫,我听得可惨烈了,你说我也遇见这样的人怎么办啊……”
许琛暮扳着指头绘声绘色地描述她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努力凑过去让陆琼瞧瞧自己这诚恳不骗人的眼睛,陆琼避让过她的眼睛抿着唇淡淡地坐在沙发上,变魔术一样抽出一个厚厚的软软的垫子来放在地上,她跪坐在那里,面对着茶几,这样许琛暮就无法凑上她面前。
许琛暮只好跪在了地板上,在她身侧拧过头去。
“起来,地上凉。”陆琼的眼神淡得寻不着痕迹。
“你都不要我了你还关心地上凉,我就在这儿跪着了你能怎么着。”许琛暮无赖起来,不但跪在那里还一屁股坐了下去,撑着下巴瞧陆琼,陆琼莫名其妙的状态让她心中警铃大作,于是自动有了这样的反应,如同本能,她心里揪得很紧,像是不这样紧紧缠着跟在后面,下一秒恍惚之间陆琼就如同轻烟一般袅袅而去。
“你什么都记不得了,万一我是个图谋不轨的绑匪,把你绑架在我这里,编了个故事,现在良心发现要放你走,你也跟着我么?”陆琼瞥了她一眼,迅速地收回目光,接着就瞥见了许琛暮蹙着眉头笑,也不知道是个怎样拧巴着的表情,恍若梦境,是许久以前经常见过的,她在自己幽闭的空间里时常看见许琛暮这样的笑容。
她知道这像是绳索缠缚,把自己拉出深渊。
现在不敢去看,她愧对许琛暮,低着头,陷入无可止息的矛盾中,继续在一起,还是放手,这是个问题。
生存还是灭亡,这是个问题。
“那我也跟着你,就算你是那种你说的坏人,绑匪,或者是杀人越货的,对我图谋不轨,要利用我做些啥,可是我爱上你了啊,就要跟着你,你坐牢了我就去探监,你被枪毙了我就哭出一条河来,然后跳进河里黄泉路上跟你再续前缘——何况你现在还对我说谎了,我记得你是个作家,我记得起来的,还贴了便利贴,我记得我是记者,你一直没有对我撒谎,只有隐瞒的东西,我们去钓鱼了,去了度假村,我看见了钥匙,我有承诺没有完成,你骗不了我的——”膝盖传来了一阵阵的凉意,她明白过来陆琼为什么动不动就和自己说“地上凉,起来”,这绝对不是第一次,也将不会是最后一次,她揉揉膝盖把屁股挪了挪,膝盖抱在臂里,抬眼看着陆琼,陆琼沉默不语,“我妈妈跟我说,爱就要说出来,所以我好像说了好多次我喜欢你,我很爱你,不是瞎说的,啊等等我妈妈是谁……算了不谈,你看我想起东西来想得这么快,马上就要都想起来了,你怎么能不要我了呢?”
像是每一句承诺都带着从心里带出来彗星一般的力量,尾巴绵延那么久始终在心底扎根,沉甸甸的份量,她说了很多个承诺,记得起来的,记不起来的,她记起自己在沂隆度假村说“你喜欢这里,我们就到这里来。”,还似乎做了什么和这件事情对应,她记得自己要安定下来,于是决定跳槽还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找好了下家,虽然意外来得令人措手不及。
践行承诺每一步走得很扎实,所以是哪里出错了让陆琼原本平静的心湖泛起了这样大的惊涛骇浪,她不明白,觉得和那个自己全然不了解的“唐益”有关系。这个人名陡然间跳了出来,让自己和陆琼之间相连的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起来,地上凉。”陆琼重复了一遍,拧过头去,“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答应过你。”
“那你还要我么?”许琛暮笑嘻嘻地问她,故意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拿这事儿当一回事,率性而随意,永远是这样盎然的姿态,她抬着眉乐了起来,凑过脸去,一张大脸凑过去,让陆琼瞧瞧,倒头自己认不出噗哧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不知是什么东西戳到了她的笑点。
“嗯。”陆琼面色平和地点着头,“我不离开你,但是你可以选择离开我。”
“我为什么要选?”许琛暮翻着白眼,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其实翻了个白眼,沉浸在自己的美颜中无法自拔,“我不想离开你我才这样跟你说的。”
“我只是,让你有选择的余地,在今晚之前,我什么都不告诉你,我也不允许你离开——”笑容是苍凉的,她起身,坐在一边。
于是许琛暮乐呵呵地撑着膝盖起身,坐在她旁边努力地蹭了蹭,把丢在一边的抱枕摁在怀中,神情专注地瞧着她:“好啊,那以后我跟你,就是我自己选的,你就不能撵我走了。”
真是无赖啊。
陆琼拧着眉头轻笑了起来,揉揉自己的眉心,觉得嗓子里堵着什么,开口是艰难如跋涉千里万里的动作,嘴唇翕动了半晌,什么都还没说出口。
眸间光芒流转,汇聚到许琛暮的眸子深处。
许琛暮的目光似乎是盯着自己的嘴唇,她蓦地蹙起眉头,侧过头避让了那有些灼烫的无意的眼神,低眉顺眼着低头瞧着自己的双手,因为思绪纷杂,乱成一堆线,她要从中找出线头来剥茧抽丝不知如何起头,像是一切的起源一样难以捉摸,世间是混沌万物搅成一团,谁也理不清楚因果。
自己的手指泛白,许是灯光的缘故,显出有些惨淡的颜色,来回翻转着瞧了瞧,掌纹错综复杂,通往未知。
一个趔趄,手指被扯过去,许琛暮像是孩童一样扯着她的手指扳来扳去,眸间的光亮如明日,发丝在耳边乱乱地别着,平日里并不算是不修边幅的许琛暮现在毛茸茸的自带着活泼的天真的神气,记得一些,忘了一些,没有选择性地记忆着,包裹着巨大的包容的爱。
好歹……好歹得完成自己的允诺的吧,好歹,好歹要等她把一切都记起来,这样她做出的决定才是完完整整的尊重对方的决定啊……
莫名的,给自己找了个由头重归最初的状态,温柔地漾着笑看她摆弄自己的手指,在手心划着乱七八糟的无意义的字,莞尔一笑,胳膊陡然传来一股拉力。
许琛暮将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刹那之后,寻了她的唇,呼吸此起彼伏递来辗转而去,心口有什么东西绷断了一根弦,眉目之间看见对方额际的伤疤交错在不易令人察觉的地方显出黯淡的颜色。
“你把所有事情想起来之前,不要碰我。”
推开许琛暮,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凉凉的发出来,像是宣告什么。
“我只是想安慰你。”许琛暮盘腿坐在沙发上抬眼看她,“没想干什么,我是受啊……”
这话还是逗笑了她,陆琼揉揉鬓角,“努力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吧,我怕在那之前,我忍不住自私地一直留着你,这是不公平的。”
“意思就是如果我刚才真的做了什么,你就忍不住把我留下一辈子吗?”许琛暮成功地抓住了重点,“我们不是柏拉图啊……”
“又胡说八道。”
半年,她知道自己没有再这样触碰过许琛暮,除了这一周急转直下的剧情,在那之前,连亲吻都没有了,身体是干枯的荒原,烈火烧起来,她会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她必须要把所有事情摆在天平上称一称份量,好衡量自己未来还能不能一直自私地留在许琛暮身边。她得理智下来。
必须如此。
“我把所有事情,都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