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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暖香早早的起床。她住的这个地方在坡面,对水,向风。秋冬季节,阴湿之气一阵一阵涌上来。暖香轻轻呵了呵手,糖儿便捧来热水给她净面。暖香伸出手指摸了一下:“温的?”
糖儿眼圈一红,嗫嚅道:“怪奴婢没用。我原本是提水壶的,但半路是三小姐房里人截去了。她们说明珠小姐总是这时候洗脸的,没道理姑娘你一回来就扰了她的习惯。奴婢只好用铜盆端来,因着后厨离得远,走过来,这就凉了。”
暖香点点头,淡淡的道:“你尽心了,奴才腰杆硬不硬原看主子有没有体面。这不怪你。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暖香口气和缓,面上的表情却很坚毅,这让糖儿没来由的找到了底气。
牛尾庄的时候,用雪擦脸的时候都有,暖香并不太娇气。她飞速用花泥拍了脸,捧水洗去,又略微擦了点果蜜。照例让糖儿给自己梳个丱髻,压上两朵霞粉色绒头芙蓉花,耳上薄薄一片青金坠子。暖香拦镜直视,小心梳好刘海,镜子里看到糖儿开柜子,便叫住她:“不急,把昨儿婶娘送的衣服挑一件出来。”
糖儿笑道:“也是,不能辜负了伯夫人一片心。”
暖香抿嘴不语,糖儿便去翻看昨晚婆子送来的衣物。她在金陵织造府见过了世面,并没有露出惊讶赞叹之色,把罗裙,绣袄,锦衫,云肩依次翻看,“这个桃粉的颜色染的不大好,有点显旧。梅红的这个好看,元宝纹也显娇憨。”
暖香走过去,大眼一扫便晓得这些衣服都是齐明珠穿过的。上辈子她就这么干,这辈子她还这么干。暖香不由的目露厌恶之色,她现在还记得一件铁锈红的薄袄,斜襟的旧款式,那颜色本就显老,浆洗过几次之后更不中看,齐明珠还嘲讽她:“呀,堂姐这倒像是把废铁片穿到了身上。”
“呀,这是怎么了?”糖儿要把玫红鸳鸯纹样的夹袄拿出来给暖香穿,抖开抹平却发现绣肘下方有一道痕迹,虽然用界线和花贴密密的修饰了,但还是能看出这是缝补过的。老太太贫苦出身,勤俭爱物,断不许子女作践绫罗,虽然不像当初那样“好三年坏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但也要求小辈儿惜财,所以有这样的衣裳并不奇怪。
但齐明珠却是非常厌恶,只觉得这补丁衣服让自己丢尽了颜面,所以就压箱底了,这会给暖香送衣服,裹夹着一起打发过来。量她山野丫头,也看不出什么。
糖儿已经察觉了端倪,脸涨的通红:“小姐,真是欺人太甚。”
暖香轻笑:“到了亲戚家,一时手错不上,穿了姊妹旧衣裳。特意争去也没意思。”她顺手穿上,自己系住了绦带,翻了一翻,又找出一条淡牙黄的棉布裙子。糖儿满心都为小主子委屈:“姑娘,您穿那件雪青色的吧,搭配起来好歹亮眼些。不会叫人一眼看出是旧的。”暖香慢慢摇头:“要去给老太太请安了,老人家醒得早。”
糖儿又连忙给她披上雪荷色锦鲤菡萏的披风,手抚摸着光滑鲜艳的缎子,她忽道:“小姐,要不咱们去侯府吧,我觉得言世子对您顶顶好。”
暖香哭笑不得:“傻丫头,说的什么混话。我是齐家女儿,可不是言家人。”至少现在不是。
老年人睡得早起得早。暖香到了慈恩堂,这里虽然安静,但屋里已经灯光微亮。老太太节省,这会儿不做活,只合眼念念佛经,所以不让烧太多灯油。有老妈妈来回禀三小姐来了,便放下了佛珠,含笑望着门口。这丫头,竟然这么勤快。
暖香进来福礼请安:“祖母。”
室内光线不算亮,她那披风滚银缎子叫人眼前一明,老太太喜上眉梢,十分满意。当初她大郎说自己在清河讨了婆娘,她跟那儿媳妇却素未谋面,如今只看孙女,那高挑的鼻梁,舒朗的眉宇赫然是亡儿复生,细瘦的骨条水灵的眼睛自然是来自那薄命的媳妇。
说到薄命,她又想起自己第一个老二媳妇,跟着自己吃苦受累任劳任怨除了未生下哥儿简直让她处处满意。可惜,也是没福,眼瞧着富贵了,她却一病没了,只留下一个大姐儿可怜见的。
暖香也可怜。没爹没娘,地里发黄的小白菜。暖香脱掉了披风,周身淡淡银白光晕也消失了,老太太眼睛一暗,把可怜的小孙女拉近怀里:“怎么不多睡会儿?一大早顶风过来,手都冻凉了。”
暖香小猫子一样窝在老人怀里:“我向来起的早,这会儿乡下已经锄两道地了,我已经赶着黄牛上山了。”
老人知道庄稼人的辛苦,摸着暖香的小手心疼万状:“既然回来了,找到了家人,就再不用吃那苦了,你老子辛辛苦苦,陪上命赚来的功名,若是自己亲闺女还丢在野地,我下了九泉也难见她。”所谓血缘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虽然从未见过,但老太太一见就感觉着丫头身上留着自己大郎的血,又核对了生辰八字更不怀疑。所以哪怕李氏再怎么“善意的提醒”“委婉的引导”老太太也认准了暖香,再不疑有他。
提到亡父,暖香也心酸,抬手拈了帕子,兰指微翘眼窝拭泪。祖孙两个虽然各有悲伤,但腔子里却是热热的。老太太摩挲着暖香,摸着摸着觉得不对,便拿暖香的手肘来看,那花贴绣莫名的眼熟。我记得谁也有这么一件?这是流行的新款式吗?
这温馨和乐的场景早刺痛了另一个,李氏早听老妇人说“你老子赔命赚来的功名”便心中一恨:只因着大郎早死了所以大郎什么都好,难道我们家二郎这官就是吃干饭来的吗?
当然,不管怎么想,她面上还是热络的像盆火,捧着奶钵子进来,满面堆笑的福身。身后照旧跟着四个小的。老太太农家出身没见过世面,李氏却是齐家发达之后,再娶的官家小姐。人又美貌,又干练,又很懂人情往来,各方逢迎,老太太见着她就低了些阵仗,并未摆出婆母的款。
她当即放开了暖香,笑着让李氏起来,又连连叫起,让四个孙女坐在小锦面墩子上,让人把姜黄色鬼头青瓷四角火盆端到中间:“你刚为着重阳节团团忙了一遭儿,合该多歇歇,又这么早过来。老婆子我这儿哪里有什么事?”
李氏笑靥如花,一边把热牛乳奉上,一边道:“伺候婆母娘原本就是媳妇我应该做的,您不让我站规矩,我已经感动的不得了了。我也是修来的福气来伯府伺候您呢,要是不仔细些呀,二郎那暴躁汉子,性子起来了,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忠勇伯齐志青侍母至孝,老太太也是又欣慰又自豪,李氏这么说她就更开心了。连腥膻的牛乳都变得好下咽了。这也是她儿子的孝心,每天或牛乳或羊乳为老人滋补身体。因着她不爱那个味儿,里头还会放姜汁来定腥。
暖香在一边乖乖站着,并不多话。李氏看着老太太用姜奶,一回身又把暖香拉出来:“大侄女怎么起这般早?床不好睡吗?”
结果暖香刚站到了灯光下,李氏一瞅她身上的衣裳,眼角顿时一跳:明珠这死妮子,做的什么好事?她是有意要在这里发挥一番,既显示自己能干又哄稳了老太太,可惜自己闺女不配合,毁了她的好棋。
暖香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盈盈笑道:“给婶子请安。我昨儿见了几个姊妹,觉得开心,大家和和气气的玩,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小妹妹大约是见到婶子疼侄女不疼闺女,不开心了呢,这醋吃的-----”
老太太一听便知不对,抹了抹昏花的眼,命婆子添油亮烛,诧异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小孩家玩闹而已,一个人还有左脚拌右脚的时候呢。”李氏急忙描补,又扯着老太太说道院子里有株早梅结了苞,恰好应了暖香回归,是莫大的喜兆。老太太自然高兴,差点就被带过去。
但这里却偏偏有人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明娟看看暖香又看看明珠呀了一声,捂住了嘴咯咯笑出来:“明珠姐真是好心,特特把记载着自己荣耀的衣服舍去了。”
齐明珠顿时腮上一红,她当初特意穿着这衣裳到老太太面前逛了一圈,得了老太太“巧手补缺,惜财爱物”的赞扬。但她毕竟不喜,虽说是花贴可毕竟是补丁的用途,那再好看的补丁也是补丁呀,此后再没穿过。但昨天关着门偷天换日,又要躲人又紧张,便没瞧仔细裹进去了。但暖香不知道呀,怎么会这么巧?齐明珠觉得自己真是点儿背!
老太太已经察觉了首尾,脸上变得不大好看。暖香接着李氏的话茬子笑道:“看来是梅花开得实在太早了,未免惹得树下面的□□不开心,还不到她放光的时候呢,就平白抢了人家的风头。”李氏顿时僵硬了笑脸。
明娟嗤的笑了。这个堂小姐倒有一幅好口舌。她的生母红姨娘极受伯爷宠爱,她又有哥哥,说起话来可比明月明玉有底气多了。
李氏恨了暖香一眼,暖香却不畏惧,平静的抬了抬胳膊:“我一大早从廊子过,恰好看到浆洗婆子领着衣服过去,她瞅了我一眼,说,这堂姑娘怎么穿了明珠小姐的衣裳?我原本以为是那婆子眼花没瞧清楚,不料却是真的。”
李氏眼看搅不过去,当机立断,啪的一巴掌,扇到了明珠肩背上,打的自己闺女一个踉跄从椅子上扑下来。
李氏眼看搅不过去,当机立断,啪的一巴掌,扇到了明珠肩背上,打的自己闺女一个踉跄从椅子上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