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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降落下来了。
不是初春那种淅淅沥沥的小雨,而是宛如能够将整个世界全部洗刷一遍的骤雨。天上打开了裂口,倾倒一般落到地面上的雨点,几乎能将泥地砸出白点似的。恶狠狠的力道。
阿芙拉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被灯火映得通透的障子门沉默不语,隔绝出两个世界。
气氛沉积下来。莲花的浅淡香气仿佛氤氲在整间宅邸。仆人的脚步放得极轻,只有白袜摩擦着木地板的声响。
整片天地都很安静。阿芙拉有点儿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小心掩在抬起的手下。
“去睡吧。”莲姬温婉的微笑了起来,“客房已经准备好,被褥也是刚刚晒过了的。有任何不适的地方都请告诉我。啊,对了。只有一件事——”
她抬起不染纤尘的手指:“在那边,还有两间侧院,是为之后的客人准备的。”莲姬认真凝视着阿芙拉,“如果并没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请不要向那个方向走动。可以答应我吗?”
“当然啦,”阿芙拉笃定的同意了这个理所当然的理由。本来能够被留宿就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怎么可以再去给主人家添麻烦。“我不会乱跑的。等雨停了之后我就会离开,谢谢你,莲姬夫人。”
她当然要离开。还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是一定要解决的。她答应过……要去收集……
突兀的空白出现在思维里。阿芙拉为自己的茫然皱起了眉。这不对。好像有更加明确、更加重要、绝对不能被遗忘的事情,就像是黑板上的粉笔字一样,被人为的擦掉了。
……
等等。黑板?粉笔字??
一点思绪从记忆的水面下冒出了头,可是身边有人在对她说话了——
“……走吧。”青年慢悠悠的说,已经拎起了自己的货箱。
“啊,好的。”阿芙拉连忙答应,对莲姬礼貌的点了点头,跟上了卖药郎的脚步。
如辉夜姬一样美丽的女主人,静静伫立在他们身后,安宁的注视着两个人离开。
奶白色的雾气从香炉里溢散,向阿芙拉追了上去。
跟着侍从、转入另一条回廊的时候,阿芙拉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有其余人拉开障子门的声音。
那是好些人的脚步,都是轻轻的,像是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存在,像是——习惯了战斗一样。
随之而来的,还有嘈杂的说话声。“啊啦~人家的妆容都弄花了呀。”这是一个懒洋洋拖长的声音,虽然用的是女性的自称,听起来却很自然,并不矫揉做作。“主人家真是位漂亮的夫人!请你为我——好痛?!”这是另一个。
紧跟其后的是满是不耐的抱怨声:“真是的——本大爷怎么会想不开和一群付丧神走在一起?!喂喂,巴卫,虽然不是出云那些烦人的神明,让我杀掉一两个,也没关系吧?”还有另一边暴躁的:“烦死了!为什么半路上会遇见你们这群人啊!!莫名其妙!——别拦着我,戈薇!”
最后的声音她已经有些听不清楚,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回廊尽头。不过远远的,阿芙拉还是能依稀听见一个清爽的笑声:“哈哈哈……多亏了……不然,这个暴雨……”
仅仅是这样听着,几乎都能想象到说这句话的青年,一定是一个俊朗又清隽、形貌高雅的人吧。
阿芙拉忍不住有些想笑。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空落落的心脏,仿佛就这样降到了实处。
总觉得……是群温柔的人呢。
仙子种族恶作剧的本能,在不甘心的蠢蠢欲动。
虽然说,女主人特地嘱咐了,不要到其余客人的两间偏院里去。
——但是,假如是在平时遇见了,那可就没办法了,对吧。
小姑娘的脚步立刻轻快了起来,在走路的时候不由自主的踮起了脚,背后光翼也翕动起来,几乎本能般、就要飞离地面。
对于仙子来说,飞行基本是比行走更加第一位的选择。平常的时候阿芙拉会注意克制自己,以防一时高兴就飞起来,假如被其余普通人看到,无论是被当做神明还是被当做妖怪,都是很引人注目、很麻烦的事情。
可是,这种时候,她几乎想也没想,就要放弃自己身为人类的那层表象。
或许,是因为有同伴在身侧吧。
也或许,阿芙拉潜意识里也知道,在这里,并不存在需要她特地隐藏——
一只手按上了小姑娘的肩膀,将她带回到了地上。
毫无自知的神祗倒仰着回过头来,一脸真诚无虑的疑惑:“?”
卖药郎垂下眼睛,看了阿芙拉片刻,绷直的唇线像是放松了下来,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生疏的笑意。
“到了。”他指了指闭紧的门扉。
绘着大片荷叶的纸质推门,大约是被经年累月的熏香所浸染了,散发出一种引人沉溺的微香。——不过说实在的,这间宅邸里几乎每个地方都飘散着这种香味。阿芙拉最开始还会稍微恍惚一下,这肯定是因为她还并不习惯日式的熏香传统吧。但是这么一路走来,她已经能面不改色的呼吸这里的空气了。
引路来的侍从,悄声的、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退下了。
“……”卖药郎抬眼打量了一番,眉心又拧了起来。
他将左手伸进袖摆,顿了顿,又看了阿芙拉一眼。他像是有什么话要对阿芙拉说,又因为无法明言的原因,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穿着妖艳和服的青年轻轻一叹,把指尖捏着的符咒往门扉上一贴,一直若即若离按着阿芙拉肩膀的手,把小姑娘向前推了推,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哎呀,等一下!”倒是阿芙拉反手拽住了他的手,眉眼一弯,就是一个毫无城府的灿烂笑容:“卖药郎的话,是在苦恼着什么吧?”
突然感受到了温热的体温,卖药郎愣了愣,不习惯的想要把手抽回来。可小姑娘却难得的强硬了一下,她认真的抬眼,直直望进青年的眼底:“既然是我一直都不知道的事情,那么,一定是我无能为力、甚至有可能会因此遭遇危险的。——这种程度的自知之明,我当然还是有的。”
“但是,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够做到、或者坚决不能做的,你一定要告诉我啊!”阿芙拉看卖药郎一直绷着脸、面无表情,忍不住有点儿着急,“就算没法帮到你,我也不能拖后腿!毕竟、毕竟——”她咬了咬嘴唇,面庞上不由自主泛起一点儿迷茫与忐忑:
“卖药郎,我们,……是朋友,对吧?”
……他看着女孩子眉宇间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的那丝茫然,叹了最后一口气。
卖药郎把手抽回,僵硬的碰了碰她的头发,然后从鼻尖,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
再一次听见进来避雨的、那群客人的对话,是一般来说应当享用晚餐的时刻。
为什么说“应该”……是因为,阿芙拉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吃不下女主人亲自送来的饭团。
明明!是那么好看的女主人亲手制作的!而且,还摆出了特别可爱的植物造型!这样都吃不下去,简直是太矫情了!
阿芙拉唾弃了自己一会儿,觉得自己肯定是以前被宠坏了。
嗯……
她以前,是什么人……来着?
咦?
奇怪?
明明,一切都……正常啊。
她不是来自未来的、有着七大王权者的日本吗?为什么,却偏偏有一种,丢失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失落得想哭的冲动?
阿芙拉愣愣的抬起了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
不。不对。这是不对的。一定有哪里出了错。
她应该——她必须——
“砰!”
阿芙拉一惊!
“砰砰!”
她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背后的光翼瞬间张开,维持住了小姑娘的平衡。
“砰砰砰!”
纸门被敲的咯吱作响,几乎快要掉下来。
距离门扉一步之遥的时候,阿芙拉在平地上绊了一下,一脚踢翻了香炉,脑门很悲催的直接磕在了门上。
“——痛!”小姑娘眼泪汪汪,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小心翼翼拽开一点儿缝隙。
……门外,卖药郎眉心拧的死紧,极其严肃的低头看她。
“饭团吃了吗?”他问,语气简短又严厉,让阿芙拉一瞬间、条件反射的挺直了腰。
“吃了——唔,对不起,”学不会撒谎的小姑娘蔫巴巴的垂下了头,因此错过了青年轻舒一口气的样子。“对不起……我没吃。那、那个,并不是挑食的缘故!”她结结巴巴的道着歉,因为自己又让别人担心了。“就是,突然没有了胃口……”
“……”卖药郎努力舒展开眉头,“不是你的错。”他不着痕迹的把视线放远,扫视着整个室内。“不想吃,就算了。”
他的目光在翻倒的香炉上钉了一会儿,最后才慢慢收回。
就在这时,阿芙拉听见了耳熟的声音。
那是在他们之后求宿的、其中两位客人的声音。超——不耐烦的那个,正粗着嗓子抱怨:“喂喂,为什么不让我动手啊?巴卫?几个付丧神而已!而且,我知道你也看他们不顺眼吧?”
另一边安静了一会儿,才出声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是阿芙拉之前并未听过的嗓音,有点儿冷淡,又带着些慢条斯理,十分高傲的样子。
“我不反对……反正只要你自己别后悔就行。”
最开始抱怨的那个明显犹豫了一下,“……那还是算了。”这声音说,“总觉得,如果真的杀死了谁,以后我肯定不会高兴的。”
被称呼为‘巴卫’的,就冷冷一哼。
阿芙拉饶有兴趣的听着,而直到整整两分钟之后,那边才展开了新的话题。
“……我说啊,”这是最先说话的那个。明明听起来很大大咧咧的样子,却奇怪的结巴了起来,“那个,巴卫啊,不是我说——”
他话语里那份纠结,简直能透过好几面墙具现化出来:“你啊,明明半点兴趣也没有,还偏偏溜去厨房、煮什么蔬菜粥……巴卫啊,兄弟,你没事——呜哇!”
这段对话结束在一声仿佛是铜锅恶狠狠贯在地面上的巨响之中,期间掺杂着另一个人惨兮兮的“好烫烫烫烫!”的惨叫声,叫阿芙拉咬着下嘴唇偷笑了起来。
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卖药郎正安安静静注视着她。
“怎么啦?”阿芙拉歪了歪头问,“那个,我可以去找那些客人吗?”她朝着自己刚刚听见声音的方向指了指,“感觉大家都很可爱呢。而且,蔬菜粥扔掉也太可惜了一点。”
卖药郎沉默了一下,“你……”他用一种仿佛怕惊吓到什么的音量,悄声问,“你,能听见吗?”
“当然了!”阿芙拉被吓了一大跳,“怎怎怎怎么了?我不该听见吗?有哪里不对吗?”
小姑娘被吓的炸起了毛,而卖药郎若有所思的摆了摆手。
“……不。”他最终回答,“现在还不行。……是的。暂时,你不能去。”
还没等阿芙拉沮丧起来,青年毫无先兆的握住了阿芙拉的肩膀,把她带出了房间。
没有闭合的门扉内,翻倒一地的香灰,正悄无声息的燃烧。灰白色的雾气缭绕开来。
“刚才,在我敲门的时候,”卖药郎最后又问。他沉下嗓音,就让人忍不住摆正了脸色:“你……在想什么?”
“啊咧,在想什么?”被突兀的这样问了,小姑娘只好苦苦思索起来。她一边跟着卖药郎沿着走廊走,一边苦恼的向左一侧脑袋:“想什么……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呀?”
回忆了一会儿,阿芙拉又一次抬手、摸了摸眼眶。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究竟代表着什么。绞尽脑汁无果的女孩,只是纠结的扁了扁嘴巴,这样说:
“大概,在考虑,晚上吃点儿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