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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夜晚, 十里御街,灯火通明,绚如白昼。
彼时,周庭谨坐在酒肆里, 偶尔拿起酒壶往面前的小瓷杯里缓缓斟上一杯, 正在沉吟,却听到叮当佩响, 又闻幽香远远飘来。
周庭谨双耳微动,听得不远处一道悦耳女声十分熟悉,那声音恍如莺啭乔林, 又如泠泠泉水轻击磐石,略带着点子委屈地细声道:“苏慕渊,你又要带我上哪儿去?我不同你逛了,我想回府去……”
那姑娘的声音实在太熟悉, 正是时常萦绕在他心间的声音, 周庭谨难掩激动地站起身来,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对男女携手而行, 视线向下,那白皙如玉的柔荑,被一只黝黑粗糙的大掌牢牢地裹在其中, 轻易不能挣脱, 周庭谨觉得自个儿的双眸已经被这副美好隽永的画面刺痛。
周庭谨贪婪地看着不远处那姑娘, 只见她面似芙蓉,腰如细柳,柳眉弯弯淡扫犹如皎洁新月,双眸波光滟潋恍若盈盈秋水,金莲窄窄步伐细碎,玉笋纤纤晶莹玉润。通身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灵秀之气,令路上行人忍不住驻足观望。
当她行动时,那是轻盈绰约,婷婷袅袅,身段妙曼,姿态绝世,娇柔迎人。
而身旁紧紧挨着她的男子,却又让人望而生怯,只见他生得异常高大,身高约略八尺有余,淡发褐眸,丰神俊朗,五官如刀凿一般,深邃冷毅,宽肩阔背,身量颀长,整个人带着北地边塞特有的粗犷美感,他立在人群中,那必然是最显眼的一个。
不消多说,不远处走来的两人,正是苏慕渊与阮兰芷。
也许是周遭盯着阮兰芷的目光太过热烈,苏慕渊的面色冷了下来,神情也是越发阴鹜,他一把揽住阮兰芷的纤腰,另一只大掌牢牢裹住她丰润白皙的纤纤玉手,如刀锋一般的锐利鹰眸扫向四周,那股子无形的戾气直压的人喘不过气儿来,于是这些个目光不老实的,统统都收敛了些。
虽然四周打量的目光少了,可周庭谨却仍然没有收回目光,眼见两人形貌亲密,他拢在阔袖里的双手紧握成拳,恨不得立时便冲上前去,将两人分开。
两人隐隐将近,眼看着竟然要踏入同一家酒肆,周庭谨无奈,只得回避,旋即抽身往角落的四方桌坐下,幸好前方有酒坛子遮蔽,一时间倒也未被两人发觉。
苏慕渊耐心地配合着阮兰芷,缓步轻移,搀着她的手择了个临近高台的桌子。
原来这酒肆里面极其宽敞,甚至和隔壁的歌舍互通结合,里面正请了那胡姬来跳旋舞,两人坐在这台子下方,最是方便看表演。
这时茶博士赶忙上前,将桌上倒扣的杯子一一掀正,又拿腰间的方巾细细擦拭过之后,斟了两杯茶汤送到跟前,这便弓着腰客客气气地问道:“二位贵客想吃些什么?”
这酒肆里不光提供美酒,也会做些可口的吃食,这店里的伙计毕竟每日做着迎来送往的营生,哪能没有一点儿眼力见儿呢?
阮兰芷正要坐下,苏慕渊却一把揽住她的纤腰,制止了她的动作,而后解下自个儿的披风垫在凳子上,方才楼着阮兰芷坐在披风上,期间还不着痕迹地瞥了角落一眼,那个方向,正是周庭谨所在的位置。
也不知苏慕渊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凑近了阮兰芷的耳畔,贴着她的耳珠子,姿态十分亲密地说道:“阿芷想吃些什么?嗯?”
阮兰芷甚少在外头吃东西,也不敢乱点,只红着一张俏脸儿偎进苏慕渊的怀里,悄声说道:“我……我鲜少出来走动,并不会点菜,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罢。”
苏慕渊见她这副娇怯怯的模样,满意极了,又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胸膛间震荡,羞得阮兰芷只将一张小脸儿埋的越发深了。
周庭谨见她两个行止亲密,恨不得冲上前去,立时分开他们才好。
不得不说,周庭谨此时心里隐隐作痛,点漆似的眸子里也是透露着浓浓的失望。他是真的有些搞不明白,苏慕渊是个凶残成性,手段狠戾的人,阮姑娘为何要同这种人在一起?难道先前他在书斋说的话,她都没有听进去吗?
彼时,坐在不远处的苏慕渊可不管周庭谨是个什么心情,他点了几个可吃的菜肴之后,只一味亲昵地同阮兰芷说着话。
就在此时,台上突然发出一声如惊雷一般的巨响,抬眼看去,原来高台之上跳旋舞的胡姬已然退去,台上烟火大起,阮兰芷惊了一跳,吓得钻进苏慕渊的怀里就不肯出来了。
苏慕渊对于她这副依偎自己的小模样,十分受用,只伸手环过她的肩背,另一只大掌在她的背脊上轻抚着,并垂着头柔声细语地安慰她。
烟火中,台上走来一个头上戴着红巾的男子,他手上横着一个笛子,凑到唇边吹了起来,紧接着一只猴儿和小狗也跟着步出,苏慕渊在阮兰芷的耳边提醒着,叫她转头来看,可别错过了精彩。
只见台上那猴儿和小狗十分聪敏,听着笛声就犹如听到指令一般,跟着节奏起立、蹲下、前进、后退,动作整齐划一,配合十分默契。尤其是那小丝毛狗儿,模样讨喜,憨态可掬,滴溜溜的大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它的主人,然后做好笛声里的每一个指令。阮兰芷看的得趣,竟忍不住跟着笛声拍起掌来,嘴边的笑容就没有停下过。
阮兰芷活了两世,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把戏,正津津有味,笑意盈盈地看着,殊不知,身旁的苏慕渊压根就没有看过一眼台上,而是垂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怀里的小人儿所展露出来的绝美笑靥。
直到那猴儿和狗儿退了场,阮兰芷还紧紧地抱着苏慕渊的手臂,兴致勃勃地谈论着那两个小动物的表演。
苏慕渊不忍打扰她的兴致,薄唇微勾地问道:“阿芷喜欢看这个?嗯?”
阮兰芷闻言,神色一僵,她顿了顿,在苏慕渊那目光灼灼的注视下,红着一张脸儿,神色局促地撇开了头。
阮兰芷此时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得意忘形了?
本先出来的时候,她是打算一直板着脸,不给苏慕渊好脸色的,等会吃过饭就立即要求回阮府去,再不同这野兽纠缠的。
可……可自己现在竟然又亲热地贴了上去,这样两人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他会不会误以为自己已经妥协了呢?
当然,苏慕渊是不知道阮兰芷内心的矛盾的,佳人在怀,情敌坐在不远处气的七窍生烟,他现在心里简直熨帖极了。
“阿芷……我瞧你一直盯着那只小狗儿,你是不是很喜欢它?想不想养一只?”苏慕渊替阮兰芷别了一下耳旁垂落的发丝,柔声问道。
“……”阮兰芷纵使心里十分喜欢那只小狗,此时也不会表现出来。
“等阿芷嫁给我,咱们也养一只小丝毛狗儿,再请个驯狗的能人,让它每日表演给你看,好不好?”苏慕渊亲昵地贴着阮兰芷的香腮,微微笑着说道。
“……”阮兰芷此时心里正在天人交战,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今日一定要摆脱这野兽,此时就坚决不能给他好脸色看!
苏慕渊见她一直不语,倒也不恼,一只大掌以别人看不到的刁钻角度,从桌下伸到阮兰芷那高耸如玉山的雪峰下缘,一刻不停地用力揉按着,薄唇还含着阮兰芷的耳珠子,低低说道:“阿芷,阿芷……我好不好?”
“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把脏手拿开!”阮兰芷瞠大了一双水漾双眸,她倒是没想到,苏慕渊这厮竟然没脸没皮到如此地步,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薄她!
阮兰芷可没有苏慕渊那般无耻,她本想推开那只恼人的大掌,却又忌惮着四周有人,她两个在人来人往的酒肆里做着这档子羞人的事儿,万一被人瞧见了可怎么好。
因着心里有所顾忌,阮兰芷除了在口头上怒骂苏慕渊之外,压根就不敢动弹,她整个人处在一个紧绷的状态里,生怕自己露了陷,被人发现了没脸做人。她在心里只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默念着:都是他迫着我做的,我不想的……
这还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因着阮兰芷胆小怕事,越发方便苏慕渊这个胆大包天的动手动脚,真真儿是便宜了这厚颜无耻之人了。
这厢苏慕渊倒是挺开心的,对于他来说,心思单纯的阿芷,实在是太好摆弄了。
不得不说苏慕渊这人心机之深,乃是周庭谨生平之仅见,因为苏慕渊轻薄阮兰芷的动作角度虽然刁钻,可周庭谨坐得那个位置却能看的一清二楚……
他想,恐怕洞察力超绝的苏慕渊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了——
然而面对这样使人难堪的情形,周庭谨虽然想撇开头,却又管不住自己的视线总往那边瞟,因此也将阮兰芷那欲拒还迎、半推半就的娇羞神态看的一清二楚。
如果说先前他的心只是凉了半截,那么现在的确是彻彻底底地凉透了……
可心凉的同时,周庭谨却又有些不甘心,他心思复杂地看着苏慕渊怀里的阮兰芷,他不明白,自己究竟输在哪里?
他对阮姑娘,那是百般尊重,可到头来,却远远不及那卑|鄙无|耻的苏慕渊,难道……这阮姑娘就是喜欢被强迫吗?
就在周庭谨沉思的空档里,台上,那以笛子驱使小动物的奇人表演完毕退下台去,紧接着,又上来了个头戴额抹的人,只见他双手各执一面白色的旗子,挥舞的虎虎生风,眼花缭乱,他在台子上又是跳跃,又是打旋,正是在表演“扑旗子”。
在他身后,紧跟着又上来了三个年级尚小的男童,他们表演的则是爬竹竿与翻筋斗,还有一个则是表演的两脚垂直向上伸,脚底朝天头朝地,也就是俗话说的“倒立”了。不一会儿,小童又让双脚从空中落回地面,面和身体的正面朝天,也就是“下桥”,另外一个翻筋斗的小童就这般倒拖着他走。
阮兰芷一个心被台上的孩子捏得紧紧的,她眼瞧着那小童在竹竿上爬上爬下,她在心里直为他捏了一把汗,只生怕这小童摔着了可怎么好。好在这几个人都是每日勤练技艺的人,她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当然,苏慕渊对台上的这些表演并不感兴趣,他见阮兰芷看的专注,干脆就将桌上的热饭菜夹到自己的碗里,又喂给阮兰芷吃,等怀里的小人儿吃不下了,他再快速利落地扫光这一桌子的饭菜。
吃好了饭菜,苏慕渊搂着阮兰芷就要起身离开,这时候怀里的小人儿却又不依了:“做什么拉我?我还没看够呢!”
苏慕渊见她那娇蛮的样子,忍不住捏了捏阮兰芷的琼鼻,不禁失笑道:“我的小祖宗,你可真难伺候,起先不肯进来的是你,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嚷嚷着不吃饭,非要回府去。现在吃饱了饭,不肯走的也是你,口口声声说要留下来继续看把戏,却是不知……你到底要如何?”
“……”阮兰芷被苏慕渊一番话给哽的做不得声,一张樱桃小嘴张了又张,却半天没说出话来。细细思来,苏慕渊说的的确没错……
阮兰芷暗自恼起自己来,先前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苏慕渊送她回阮府的,谁知进了这酒肆看表演看入迷了,竟然还不想回去了……
“不!我要回府的!……那你送我回府去,天色晚了,我不想再逛了。”阮兰芷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只好努力板起一张小脸,说道。
苏慕渊闻言,面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他牵起阮兰芷的手,既没说送她回府,也没说不送她回去,而是牵着她,往州桥的方向走去。
周庭谨见他们远去,方才神色晦暗地从角落里走出来。
他慢慢地朝与州桥相反方向的宣康门楼走去,不多时,周妍儿被几个仆妇簇拥着,从大内端门走了出来,她眼见自家二哥就在不远处,赶忙走了过来。
兄妹两个打了照面,并肩而行,那周妍儿有些抱怨地说道:“二哥,你先前去了哪里?害我一顿好找,我刚从宫里出来,今日桃儿姐姐的气色不太好呢……姐姐同我好一通抱怨,说是圣上对她十分冷落,自从年节到现在,压根就没去到她宫里过。”
“妍儿!”周庭谨大声呵斥道:“圣上与皇后的事儿,可是我们这些臣子臣女能妄论的?你快快住嘴吧!”
周庭谨虽然时常冷着一张脸,却从未对周妍儿大声说话过,何况此刻还是在外面,人潮拥挤的地方。
周妍儿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二哥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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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桥的下面,就是烟波池了,这烟波池范围颇广,类似一个小小的环形湖。
在初八到年十七这段日子里,除了放花灯之外,也有许多勋贵人家往烟波池里放进他们私有的船只。
当然,这烟波池并不是只为簪缨世家开放的,虽然平头老百姓们没有船,可岸边却有那种租用的大船或小船,专门供给寻常百姓们游池之用。
一般这些船只都是平底船,当然池里也有花船与画舫,两层彩楼的大船里,许多歌姬、艺伎站在船头载歌载舞,伴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与波光粼粼的池水,也是一道怡人的风景。
彼时,苏慕渊牵着阮兰芷站在池畔,却见赵慧、阮仁青、阮思娇、李姨娘以及薛允夫妇,薛锦珍、薛泽丰几人,正站在对岸,陆续登上一艘双缆黑漆的平底船。
等他们都上了船,便放下了船顶的绿色帷帐,船的另外一头坐着几个人,手里俱都拿着一样乐器,他们中间站着一人,吹拉弹唱,样样俱全,阮、薛两家人正坐在船中,一边听着小曲儿,一边聊天游湖。
阮兰芷见到亲人,神色激动的就要上前,哪知还未跨两步,又被苏慕渊一把揽了回去。
阮兰芷挣扭了几下,却哪里是苏慕渊的对手呢,如今腰上一只铁臂,将她箍得死紧,根本就挪不动分毫。
阮兰芷眼见船只越飘越远,再不能跟上,于是气得扭过身子大叫:“苏慕渊,你拦着我做什么!你先前不是答应了送我回阮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