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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茶凉了。
钟毓已经先行告退上楼,百里汐百无聊赖趴在桌上,把玩茶杯,晃动的茶液借着暗黄烛光映照出自己的脸,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像是融化在过往的茶黄时光里。
果真翌日起的一个月多来,她在寂月宗内时不时遇见钟毓仙子。
回到寂月宗的日子意外地平静下来,如冰雪化开的流水缓缓而过,百里汐依旧每日养伤,依旧喝着难喝而诡异得汤药。自打从道观回来后寂流辉不再她房里日日盯着她,回到宗主室处理璇玑菱花镜在人间引发的种种遗留,钟毓代表灵昆派也随在一边。百里汐心里琢磨着寻个机会与寂流辉告别,可碰见得少。
至于寂白,她也再也没有见到。
一来二去,没和寂流辉好好说上几句话,倒是和钟毓熟起来。
即便钟毓不说对寂宗主那点儿小意思,整个寂月宗就算是最小刚入门的弟子都能瞧出来,八卦这玩意儿待寂月宗是极为稀罕可贵的,教条再是严苛,也压制不住暗地里大伙儿凑热闹的心思,寂宗主和钟毓仙子近来一块儿出入的种种事迹简直是寂月宗近十年来最新鲜的事儿了。
至于百里汐自己,寂流辉不在,宗外结界,她御剑技术稀烂,整个人闷在寂月宗发慌。
寂月宗内弟子向来清秀正气,眉目俊雅,欺负调笑起来时极为有趣的,她时常逮住个小小少年,逗弄得人家面目绯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今天拉这个陪她吃饭,明天拉那个陪她赏雪。好端端一个名门寂月宗差点就要变成她的后宫窑子,窑子里卷藏无数文武双全美少年。
明里百里汐是寂宗主带来的客人,又是伤患,弟子们敬畏宗主,得罪不起这姑娘,只得躲多远是多远。后头莫说他人,连寂黎碰见她掉头就跑,脚上跟贴了神行符似的。
平日里抓抓仙鹤想烤着吃,结果吓走了寂月宗内所有仙鹤;闲来无事把弟子们抄剩的经卷打散折成纸飞机,藏经阁看门师父不禁多加了六道锁。
最后她在四季盛开不败的昆仑雪莲池内撒催熟粉,逼得纯粹晶莹的莲花凋谢生生长出了莲蓬,她便兴高采烈地跳到池子里打摘,整整打了两筐,旁边一行弟子目瞪口呆。
昆仑雪莲的莲子儿各个大又圆,清又甜,她还送了一篮给寂明曦。
寂明曦平日没什么爱好,就是做做菜,逗逗鸟,养养鱼,赏赏花。
后来他一个人站在莲花池旁,望着一池漂浮的莲花瓣,形单影只,眼见就要跳池自尽。
如此如此,臭名昭著。大伙儿不少心觉这来头不明亦或微妙的百里姑娘与钟毓仙子比起来,一个地下阎王索命,一个天上高岭之花,不能比,不可说。
百里汐自然没将这些放在心上,她脸皮厚,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人都死上一回,也不惧寂明曦将她如何,若是他下令将她赶出寂月宗,那倒是遂她心意,既然罗刹之事已然了结,她就想跑出去逍遥快活。
如此如此,还是没逼得寂流辉现身。
寂流辉没出现,钟毓倒是出现了。
今日的钟毓有点不一样,还是那么清丽动人,可又透出一丝艳丽,像是一朵水灵儿白莲花沾染上人间红尘烟火。百里汐仔细上下一瞧,竟是描了妆容。那淡淡的胭脂宛若世上最好的醇酒,将钟毓仙子整个人薰得芬芳。
钟毓对百里汐作了礼,道:“钟毓此番前来,有一事相求,还请汐姑娘不要见怪。”
天上白莲花仙子本该一尘不染,脱离俗世,却开始画眉抿唇,“你说。”
“……”
钟毓垂下微红的脸颊,这情态竟有点女儿家的扭捏。她这番心事,是从上回与寂流辉一并出行说起。
五天前她随寂流辉去金陵做除魔善后,金陵富华,燕红柳绿,达官显贵,娇娘浪子。
寂流辉不似其他家主,声势浩大,步步生风,他走的路来没有声音,极静的,大街上人流涌动,你推我拥,却总也挨不近他,像是自动给他让路一样,而那些人也不免被他斐然气质吸引,以为是哪家贵族,多看几眼。
寂流辉走了一阵,却在一座楼阁前停下了脚步。钟毓心觉稀奇,便跟随抬头看去,不禁一怔,这楼阁披红戴月,胭脂水粉,正是一座青楼,名为杏花阁。
钟毓说到这里有点低落,“我没有想过,他也会有这般的……心思。”
男人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抬脸凝望那座春华楼阁,目光浸雾,没有说一个字。
“我不知他在想什么。”钟毓说。
百里汐托腮笑呵呵道:“岂不是很好,起码他不是无欲无求的和尚,也不是无悲无喜的神仙。”
她心里却是恨不得跑出门绕寂月宗高声叫唤一番,心中感慨:“这寂流辉,终于是开窍想女人了嘛?”
百里汐道:“钟毓你有所不知,这寂宗主至今生平,是进过两次春楼的。”
眼见仙女惊讶地捂住朱唇,百里汐瞬间化身为知心姐姐,生前在炎暝山庄,莫说山下富家千金,山上的女弟子们也有不少对炎景生有恋慕的心思,可炎景生凶,不敢当面说,只得来找她。
百里汐心想生前开导小学妹的那些腹稿都能用上了,“虽是为除妖,但也是二进二出,并且皆在杏花阁中,照钟毓的意思,寂宗主待杏花阁多有留心。想来心中对男女之事也渐是向往,只不过他那个古怪生冷的脾气不大外露罢了。钟毓你贵为仙子,容貌怡丽,清纯无暇,从小也无人告诉你这般的情//事,你心头欢喜的人,你不知道怎么将心思告诉他,对么?”
钟毓认认真真地沉思须臾,然后点头,忍不住拉了百里的手。
钟毓虽是个仙子,术法高强,出身显赫,但不矫揉造作,待人接物大方坦诚,这些时日又全心助寂流辉在旁,真真可谓是一个好姑娘。
百里汐被她拉着,钟毓的手又软又白,是一双从未沾染鲜血的手。
她心头飞快过上几番思绪,竟滋生出撮合钟毓与寂流辉的念头,这个想法像一只毒虫,冷不丁咬进她心脏,小小浅浅一口。
“以前我在杏花阁学过一支舞。”
她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眨眨眼,最后嘿嘿笑地握住钟毓的手。
“可好看了,是向一个极负盛名的琴师讨学来的,我来教你跳吧。”
——那支舞的下阙,终于有人能跳给他看了。
钟毓学舞自然快得很,不出一月,宛若蛟龙,惊若翩鸿。钟毓说,她想在过年时跳给寂流辉看,百里汐心觉很好,即便是寂流辉这样的木鱼脑袋,届时也该明白钟毓的情谊。
转眼临近年末,山下城镇已经欢喜一片,热热闹闹筹备新年。
寂月宗山间清清冷冷,飞雪流花,银装素裹。风中夹杂一点点雪砾,百里汐坐在后山山道的山坡之上,望着脚下积满雪的山道。
一名少年在路上走着,留下一串绵长的脚印,他走到一处悬崖边,悬崖上生长一株巨大的灵木,张开遮天蔽日的树冠,雪层层落在树梢枝桠之上,好似开满沉甸甸的洁白梨花。
树下有一座墓碑。
百里汐的红裙一同她的漆黑长发在冬日寒风中抖动,她看着小少年走到墓前将雪扫开,然后跪在墓前。
“百里前辈!”
寂黎从后面追过来,气喘吁吁,“百里前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寂宗主回来了,正叫人到处找你呢。”
百里汐道:“哦,他一定是看见了我放在宗主室里的那篮子莲子儿啦。”
寂黎跑到百里汐身边,往下一看,“咦,寂白师兄?”
百里汐回头,食指竖在唇边,“嘘——”
她轻声说:“你知道坟墓里的人是谁吗?”
寂黎挠挠后脑勺道:“这后山一般不让我们进的,但寂白师兄来这里时常来看望一个人,我们晓得。”
百里汐坐在山坡高头,腿儿在空中晃着,她浅浅笑着说:“她叫寂淑仪,今天是她的生辰。”
那个温婉安静的女人出生在春天尚未到来的一个寒冷冬末,这个时节只有梅花,暗淡馨雅的香。
可她最欢喜的是春日的雏菊,即便她再也没有迎来春季。
百里从怀中摸出一张可遮住双眼的面具,银白暗纹花,璇玑菱花镜徐夫人的面具。
她把面具用力抛向空中,化作一线光芒消失在风中。
时间静止了。
风停了,雪也停了,寂黎睁大眼睛,他看见冰雪一寸寸从红衣女子身下化开,露出结实坚硬的土壤,朝外扩散,铺展出宏大画卷。
然后土壤中生出细细密密的嫩绿草叶,一朵朵花儿像是学堂打铃下课的小丫头,一股脑儿从土地发芽蹦出来,扬起了小脸颊和纤细的腰肢。
柔白娇嫩的花瓣,嫩黄明亮的花蕊。俄顷之间,斗转星移,漫山遍野。
“……雏菊?”
整座寂月宗像是被施展世上最神奇的仙法,褪去阴冷冰雪,掀起勃勃春意,被鲜鲜嫩嫩的小白花琳琅满目一举包围,变成烂漫花海。每一处石砖的地缝儿里,每一片瓦砾下,鲤鱼池边,辟邪寮台阶上,小小雏菊花迎风招展,好不骄傲自在。
校场上练剑的少年们不禁停下动作,惊讶地张望发生在眼前的奇观。寂明曦站在池塘边,双手笼袖,他抬起脸,一片雏菊花瓣拂过眉心。
寂黎被眼前彻天彻地的雏菊花海震惊,明晃晃的小雏菊像一个个小脸,随微风轻轻摇曳。他不由得后退几步,结结巴巴道:“百、百里前辈,你、你这是什么术法……”
百里汐依旧坐在山坡上,雏菊花纷飞的细白花瓣在眼前浮动,托下巴凝望山坡下的少年。
徐夫人可以复制出世上任何东西,譬如盛满雏菊的春华。
这是她与徐夫人的交易。
寂白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墓碑前抽芽开出的小白花,肩背瘦削单薄。
过了许久,他低下头,一声哽咽低低溢出来。
“母亲……”
百里汐站在山坡头站了站,天空高远,远处的山群尚沉睡在冬季的风雪中,脚下的土地仿佛世外桃源,她将耳边飞起的长发撩到耳后,踏着满山满地的花朵绿茵折身离去。
她在后山山水之间磨蹭许久,入夜才回到寂月宗,遥遥在院落门口望见一身影,这人背对她,身材颀长,月华照身,银辉煌煌,青色衣袍间的莲花纹在夜里泛出淡金色泽。
百里汐一怔,走上前去,他便回首,一双冷寂漆黑的眸子落来。
“寂流辉,你怎么在这里?”
寂流辉沉默盯着她,脸上似千年冰雕出来的,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百里汐又问,“钟毓仙子呢?”
她理应今夜跳舞给他看,表露心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