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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冬末,北方骤冷依旧,大雪纷纷扬扬落满了寒谷镇的道路与房屋,压弯了光秃秃的树枝。
客栈小二往外望了一眼,打了个哆嗦,抱紧自己,甩着抹布在饭堂里溜达,这气候里生意冷冷清清,住店的人少,吃饭的也少,都是些路过的江湖人,带着刀剑,吃肉喝酒,说些似乎遥远又生动离奇的江湖事。
颠来倒去不过那几样,这不,那桌坐了两位侠士,又开始说起来。
侠士甲道:“你看到没,这地儿崇山峻岭、大雪飘飘的,离中原多远啊,那通缉炎老鬼的告示都贴到这儿了。”
侠士乙答:“可不是,半年多了还没抓到么,那小子十七八岁就能单人收住麒麟鬼母,名头多大,你说说这多可怕的本事,好的不学偏偏走邪魔外道,不说他杀掉的正道人士,连自己的爹都杀,哪里还算是人,手上沾了多少咱们的血。”
此时,旁桌一人袅袅婷婷走过来,身披红袍,是位年轻的女子,两个侠士一看不禁愣住,心道:“这荒凉偏僻小城里头还有这等美人,真是长了见识。”
这美人道:“两位大哥说着‘炎老鬼’、‘炎老鬼’,听的怪吓人,这人长得真如恶鬼一样嘛?”
“嗨呀,说是炎老鬼,其实不过一个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小白脸,衣冠禽兽,姑娘若是见了,决然不信。”侠士甲一拍大腿,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他以前意气风发的时候,多张扬,我就看那小子以后准出事儿。现在都没抓到,那几大家名门坐得住?这万一跑远了跑出玉门关,岂不是叫这狼心狗肺的厮逍遥快活?”
“可怜那炎家少庄主,家中无妄血光之灾,父亲横死,兄长杀人发狂,姐姐不知死活,一个人苦苦支撑整个山庄,还得受外头的口舌,面对道上门派的指责与压力。我们这外人都晓得,炎家财大力大,万一垮了就是一大块肥肉,暗中不晓得多少人眼巴巴觊觎呢,他哪里扛得住?”
美人十分自然坐上这桌,听罢煞有介事道:“那这炎老鬼,确然是个道貌岸然、心狠手辣、衣冠禽兽的大坏蛋。”
“可不是,到时候哥哥我保护你……唔?”
侠士甲双手把肚子一抱,脸色一阵青白,眼角抽搐。
侠士乙同上。
美人盈盈一笑,惊讶道:“哎呀,二位大哥可是不舒坦?茅房在后院。”
两人放下酒肉,争先恐后往后面冲。
百里汐笑够了,起身回到原先那桌,她对面坐着个瘦削男子,脸被斗篷皮草遮住一半。
百里汐掂了掂她手上的钱袋,也不晓得何时从那二位侠客身上摸来的,男子低声道:“我们不需这么多,此地寒冷偏僻,没有盘缠他们无法回到中原。”
“我只拿了一个人的。”百里汐将钱袋收入怀中,“况且景生,你需要吃药。”
“我没病。”
“好,你没病。”她起身,去拉他的手,男人的手指粗糙而冰凉,“走啦,健康茁壮的炎景生少爷。”
雪下得紧,吹得人睁不开眼,两人最后择了雪山下一户猎户家投宿。
大雪封山,猎人手头正紧,见面前女子笑容甜美,给的钱又多,心中疑惑还是让他们住下。
美人身后有个高挑的男子,整个人阴森森的,说话时嗓子沙哑,她把他送进烤好火的房间,又出来给出一方帖子和银两,叫他去镇子里按方子抓药。
猎人在山里打猎游走时常跌打摔伤,药房的常客,多少懂得一点,一瞧处方,怔了一下,有些犹豫。美人笑道:“里头那人是我弟弟,我不会害死他的,他只是病的古怪,大哥放心去抓药罢。”
猎人抓药回来时,炎景生已经睡下了。
百里汐坐在炕旁边烤火,烤到一半炎景生坐起来,微微喘息,凹陷青黑的眼眶里,一对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百里汐迎上他的目光,炎景生说:“我梦见我把你杀了。”
他说得很平静。
这次没摔东西,没大吼大叫,她觉得能好好说话的。
百里汐低下头,暖炉里的火光在眼前隐约地跳跃,回顾这大半年来的时光时,没有太多能说出口的东西。
炎暝山庄里她被捅一剑时候,炎景生怒极出手,抱着她一路杀下山,横尸遍野。
她隐约记得情急之下,炎景旗出剑将玉飞阁那奏琴的男子一拦,叫他快跑。
实则,炎景生再怎么也不会拖着她跑,一是累赘,二是对她伤势不利,他更会择一处将她安置,亦或者暗地里将她送回炎暝山庄,炎景旗会藏好照顾她。
可炎景生没有。
说明山庄里有些事情,她还不知道,她也不能回去。
她只知道,追来的人,一次比一次厉害。
炎景生快扛不住了。
有正道上的,也有其他来路的,目的不一。
能躲就躲,躲不开他一次又一次将紫玉扇打开,鹤鸣啼血。
有一次来了个正武盟刀客,叫刀见笑。是个十分威武的汉子,身穿虎皮衣,只有一只眼,如他名字一般扛一把长刀,刀上扣六枚铁环,挥舞起来哗哗发声,竟如笑声似的。
那时两人身上盘缠用尽,天底下的人到处都在找他们,街边贴满了通缉和告示,侠客名士随处可见,百里汐甚至不能进城里弄个包子,又饿又倦。
这一场打得很艰难,刀见笑用锁链将他们一绑,拖进城内,其他人士看见了大呼小叫,一时间竟引起不少人驻足围观。
就这样里三层外三层把伤痕累累的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的表情可笑又惊奇,好像有盘瓜子儿摆在面前,他们就能翘着二郎腿,边磕边对他们指手画脚、侃侃而谈。
“不就是两个年轻人嘛,还炎老鬼,呿。”
“旁边那女人是谁,他情人儿?”
“是炎家那个百里姓的姐姐吧,呵,天晓得这对狗男女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
“他那把扇子呢?扇子呢,刀见笑你又不用扇子,不如大家做个交易?”
上场杀敌铲奸除恶时没见到这些人,如今一个个冒出来,还说的挺多。
刀见笑绷着一张脸,“大家都是正道众人,只为除魔卫道,切莫说这些风凉话。”
炎景生挣不脱锁链,盯住这些人,如同一只野兽。
一个人大摇大摆走出来,似乎是正武盟的一员,一脚踩在炎景生脑袋上,使了使劲儿,炎景生咬着牙一声不吭,那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就是炎老鬼,啧,最后还不是在我正武盟杨辉的脚下!”
“——”
笑闹中,炎景生蠕动咬破的嘴唇,一个音一个音,终于完成了血滴召唤的法咒。
昆仑鹤啼扇从刀见笑的怀中自行飞出,刀锋窜出,切断锁链,他握住鹤啼扇第一件事,是挥扇切断了方才那人的双腿。杨辉的身躯在地上翻滚,血流如注。
他们跑了很远,到一座深山中才停下来,生了篝火,百里汐下水抓了鱼烤了吃。
“景生。“
“嗯。”他在河边清洗扇子和染血的双手。
“我问你两句话,你回答我后,我不会再问。”
“你说。”
“那你和炎伯伯那一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她是脑袋多灵光的一个女孩子,想出稀奇古怪的点子,调笑那些刻板严肃的小少年,会说好听的话。
她隐隐猜到了什么,明明他比任何人都热爱自己的家族。
“景生,你没有必要去承担炎家所有的不好。炎家——出了什么事?”
炎景生没有回答。
末了,他道:“第二个问题。”
百里汐低头把火堆戳弄得旺些,黑夜里,点点火星如浮光,“一直以来,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景生你在想什么呢,她从来没有去问。
她只是想陪在他身边,保护他。
炎景生抬头注视她,火光照进他眼睛里,她却看不见任何光亮。
“南疆很美,天蓝草绿,”他缥缈地说,“我带你去看看罢,那里谁都不认识你和我。”
屋外暴雪呼啸,房屋吱呀地响。
火炉烫到她的指尖,她回过神,把毯子拢了拢。
她抬起脸对床上的男人说:“我呢,也会做恶梦。”
“我总是会梦见一具白骨,它是活的,穿着红色的衣裳——像我身上的这件,走到我面前,它明明什么也没做,可我就是心里害怕,怕它手上的那颗头颅,怕它对我笑,我时常想,那是谁呢。”
炎景生说:“你把它当成我。”
她愣了愣。
“你把它当成我,就不会害怕了。”
“好。”
半夜病情发作,他在床上声嘶力竭。
百里汐一如既往依他的意思,将他手脚绑住,她早早在煎药,时辰刚好。
门扉被叩响,“姑娘,开水送来了。”
百里汐走上前打开门,猎人双手捧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开水,白气在烛光下散开,她端过水盆,即刻往猎人身后泼去。
同时一手捏住猎人的脖子,扳过来,剑抵在他喉口。
平地一道冰墙拔地而起,将那泼出去的滚烫沸水如数挡下,滋啦滋啦化开白烟。百里汐将猎人喉口抵紧了,笑道:“堂堂寂月宗,连无辜性命都不管了吗?”
脖颈出现一道血线,猎人抖如筛糠,黑暗中,一名白衣青莲纹的剑士缓缓现出身形,走到门前,温润如水的眉目此时微冷。
“百里姑娘,好久不见。”
寂明曦对她作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