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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那个时候,百里汐没有想太多。
炎景生确实是第一次闯祸,但并非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毕竟镇魂馆做法不妥在前,后来炎景生闯进馆内,众多弟子和馆长道长围攻炎景生年纪轻轻的一个,也不大道义。
再则炎景生脾气暴躁火气大,当场怀有名门公子的自觉,硬是把握了分寸,那嘴贱的大弟子二师兄重伤骨折,却不至死。旁些弟子也是皮肉伤痛,他出生起天赋异禀,以他如今身手,不然也不会叫其他弟子伤到他。
炎羽骅顶多骂他一顿,罚个面壁,跪个时辰,至多再抄抄经书挨顿揍——说来炎景生还未挨过揍,这事儿应该就过了。
百里汐当时是这么想的。
虽然是闯祸,就权当熊孩子作乱,来的凶猛,过去得快,毕竟他们还年轻,还没有遇到真正的战争,白骨血肉与生死。
百里汐竹林外百无聊赖地踢石子儿,候上一柱香。
突然一声吼穿过层层竹林,百里汐心中一跳,连忙跑到书房前,只见房门半开着,炎景生与炎羽骅也不知之前说了些甚,炎景生背对百里汐跪在地上,炎羽骅站在一边,气的浑身发抖,面庞肌肉激烈地抽动着。
“好、好、好……”炎羽骅指着炎景生,怒目圆睁,“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还不得悔改!”
少年头埋得低低的,腰板却寸寸撑得笔直,他跪在那里,如一座薄削凌厉的黑色焦岩。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传过来,“镇魂馆不将炎暝山庄放在眼里,是他们先动手,这次随意把汐抓走,关上一夜不叫人知晓死活,下次就不知抓走谁了——他们有错在先,我绝不去道歉。”
百里汐心中一怔,炎景生在外头再意气风发,庄内人都晓得他怕炎羽骅,一遇见自己的父亲,就身体僵硬面如黑石,无论立下多大的功,在名门小辈们中多么出名,抓了多厉害的妖怪,偏偏就是在自己父亲面前抬不起头来,绝说不出如何一丝不妥的话来。
他今天顶嘴不说,还能完整地顶上了两句。
百里汐突然觉得炎景生些许是闯祸的好苗子。
炎羽骅怒道:“我炎羽骅的儿子,不可仗势欺人!在别人道馆内胡作非为、伤人性命!”
炎景生不说话了。
“你这哪里还有炎氏长子应有的风范?镇魂馆虽不在四名门之位,却乃除魔斩恶之门,门风肃正丹青,堂堂炎暝山庄却滚出只泼猴,何成体统?——我又哪里能安心合眼,把山庄交给你们——”
“你怎不像你弟弟学学!”
这时,少年身形微微一动,抬起头。
“树大招风,你叫外头的人以后如何评价你?”
“我从未做一丝一毫有愧于炎家,有愧于我心之事,”炎景生平静道,“他人言语,我日后不再去管。”
炎羽骅一掌把身边八仙桌拍得粉碎。
他嘴角抽搐,瞪着地上如磐石不动的少年,呲目欲裂,末了,闭了闭眼睛,“你不懂,好,行,你不去道歉,日后炎暝山庄有何差池,这都是你这不肖子惹的祸……”
说罢他转身大步到书房墙壁前,抽出挂墙壁上那把挂剑!
只听蹭的一声,赤金的光芒从鞘中流泻而出,如漂浮在空中的砂粒,在凛凛剑锋刃口流光摇曳。
“斩华”。
庄主佩剑。
炎羽骅拎着剑走到炎景生面前,半个字不多说,一剑笔直劈下去!
红光就地炸开,百里汐被剑气与光芒耀得后退几步,瞧不出如何,只见窜出硝烟,再也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闯进来,见炎景生有点趔阻地避闪到一边,半坐在地上惊魂未定,英气的面容间神色晦涩难言。
他微微错愕地望着炎羽骅,炎羽骅提起手中的“斩华”,地上一道冒烟的深深沟壑。
“父亲,您……”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从喉咙里干哑地挤出来。
炎羽骅眼中血红,怒气如丑陋扭曲的虫爬满他的脸,锦绣繁华衣袍无风自飘。一剑抡来,万钧之气,炎景生又是躲开,方才扶墙站定,胸口被灵压震出一口鲜血,落在胸襟上,身后古玩架瓷器宝石尽碎,洋洋洒洒粉碎一地。
炎羽骅大喝一声,朝紫衫少年扑去。
百里汐扶在门框上,脑袋里都是懵的,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什么,“炎伯伯!”她无措地喊。
炎景生一惊,即刻抽出腰间紫玉扇,对百里汐倏地抖开,一阵狂风将少女吹出门外,连翻几个跟头摔在竹林外。
百里汐这一跤摔的颇为难看,她踉跄爬起来,心中惴惴的不安如满天满地地蚁群,从她心口扩散开,渗得她头皮发凉。
怎么回事。
未走几步,竹林深处一道巨大的灼目红光直冲天际!
“斩华”掀起的熊熊火焰冲入云霄,在黑夜里荡漾开光亮的红,冲散云层,那乌黑的夜中仿佛注入滚滚鲜血沸腾攒动,簌簌火星从空中泼洒落下。
四周刮起风。
饱含灵力的冷风吹过百里汐额前的发,她莫名地打了个寒噤,竟嗅出一丝陌生的、不详的气息。
“……魔……气……?!”
百里汐一直记得那一夜,如同轮回不尽的梦魇,在日后一年一年的岁月里,披着荆棘,握着白骨,卡啦卡啦,走到她面前。
那耀眼破天的红光渐渐收敛消逝,山庄里几个就近掌灯的下人闻风而来,“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百里汐也不答,撑起红伞往竹林里冲,下人将她一拉,“大小姐,这里面不对啊!你看这竹林竹子,都要枯了!”
她一手挣开,坑坑洼洼往里头跑,被炎景生扇出去时拐了脚,一瘸一跳地,中间又摔了一次。通往炎羽骅书房的这条小路变得无比漫长,越往里头竹林越是枯黄,病怏怏地杵在两边,她跑到书房时,四周的竹枝被烧的焦黑,在夜里模模糊糊一团看不清晰。
魔气更是浓郁,惹人头脚昏沉。
房门已被震碎,她在门口刹住脚,正正看清里面,未喘出的一口气卡在胸腔间。
满地狼藉里,紫衫少年背对她低着头,一动不动,腰板和脖颈如笔锋画下的一条苍厉墨线。
他单薄地站着,垂下的手上握着半开的昆仑鹤啼扇,好像天地就这般静止,光阴如此定格,永不回溯。
炎羽骅倒在他脚边,脖颈被切断,满地鲜血。
粘稠的血一丝一滴从紫玉扇锋利的扇沿落下。
百里汐呆在原地,眼前一阵阵发白,有什么从头顶轰然坍塌,沉沉重重地压在她的双肩上,以至于让她扶着门框缓缓瘫坐在地上。
“……景生?”
炎景生双肩轻轻一颤,静了须臾,才慢慢回过惨白的脸去看她,少年生了一张英气的脸,沾染鲜血。
他睁着眼睛,怔怔地像个孩子,一滴血泪淌下。
卡啦卡啦。
骨头碰撞的声音,从脑海里衍生飘出。
纯白的世界里,一具森森骷髅向她走来,它穿着鲜红的斗篷衣袍,披上荆棘,手里还捏着一个白骨头颅,它黑洞洞的眼窟窿好似在笑。
卡啦卡啦。
那是她的梦魇。
百里汐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晰,像是被滔天寒冷冰凉的浪潮淹没吞噬,像是被蒙在厚厚的鼓里,模糊朦胧。她麻木地坐在书房门口,眼前刺目的颜色浮动如虫,只觉有很多人跑到她身边,他们提着灯,在门口大叫着什么,仿佛撞见了邪灵妖魔,魂飞魄散,尖叫着跑远了。
她没有办法再爬起来。
——救命啊,大少爷杀人啊!
——大少爷把炎庄主杀了!
——快来人啊,大少爷走火入魔了!
隐隐约约地,她似乎看见了安总管,安总管捧着大肚子,一步步上前,踩在地板的血泊里,对炎景生伸出了手。
她的声音冷静而笃定。
百里汐没有看清楚那一幕,恍惚间闻见透骨的血腥。
她抬起头时,昆仑鹤啼扇泛出雪白薄光,穿透了女人柔软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