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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暖阁的宣召比太子想的还要快些。多日未出东宫,太子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看着面前这高高的红墙,脚步不由的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殿下……”
跟在他身边的近侍弓着身子,担忧的看着他,也有些心神不宁道。
这近侍叫小圆子,如他的名字一样,脸圆圆的。是近来才被内务府分配来的。
东宫岌岌可危,对于内务府新派来的人,太子心里多少有些计较。这免不了又是哪些人的眼线。
不过让他诧异的是,这小太监虽看着循规蹈矩,可某些时候,却老实的让人可笑。因为被圈禁,他近来更是阴晴不定了。前几日醉酒之后,心下又是一阵阴郁。他最是不喜这些无根之人,便随口找了个错处罚他跪在外面。宫中素来都是迎高踩低之人,更何况这些太监,表面上恭顺,可暗地里指不定有什么小动作呢。让他意外的是,这小圆子却是个实诚的,恭顺的跪在外面,整整一夜,等他翌日醒来从书房出来,整个人竟是冻僵了,就像是一具雕塑。
若是依着他的脾气,索性也就让人把这太监扔到乱葬岗了,虽说他在东宫处境艰难,可发落一个太监,谁又敢说什么。
可不知为什么,他却鬼使神差的放了他一码。
那日晚些时候,他在后院练剑,当值的太监知道他的喜怒无常,生怕成了刀下冤魂,都找了借口躲得远远的。可小圆子又出现了,恭敬那着用热水浸湿的帕子在一旁,竟然一丝惧怕都没。
这人若不是傻的,那便只会是某些人精心培育中的细作了。否则,不会有这样的沉稳。
太子生性多疑,这个时候,也存了试探之心,长剑直抵他颈侧,瞬间鲜血直流,“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只见那人两眼无辜,却没有任何的惧怕,半晌,他声音飘忽道:“殿下可记得,八年前在静安胡同,曾丢了装着银子的荷包给一个小孩子。”
“那年大雪,奴才一家病的病,死的死,若没殿下的银子,奴才只怕也已经见阎王了。自那日起,奴才就存了报答殿下的心思。不瞒殿下,奴才入宫当内侍其实已经有一年多了,宫中规矩森严,想要报恩,可又岂会那般容易。这之前,奴才服侍过外藩敬献的孙美人,陈美人。可有贵妃娘娘在,美人再美,却连得见圣颜的机会都没。两位小主郁结于心,半月前,陈美人自戕而亡,宫中自戕是大罪,奴才本逃不过被扔到乱葬岗的结局。可司礼监的宝公公找了奴才,他新认的干儿子小勺子原本这次是要被分配往东宫的,可如今人人对东宫避之不及,便想了法子让奴才取而代之。可他不知,他此举却是成全了奴才。这几年,奴才苦于找不到机会报答殿下,却没想到,这次竟然如此巧合。”
小圆子说到后来,面上已经满是泪痕。
太子微微蹙眉,恍惚间记得当年确有这么一件事。只是,他贵为东宫太子,如何会把这小事放在心上。
那之后,小圆子就近身侍奉在他身边了。
“怎么,怕了?”看着小圆子忧心的样子,太子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嘴角微微勾起。
小圆子忍不住低喃道:“太子或许该抱着皇长孙去的,毕竟圣上就这么一个重孙,兴许圣上会生了怜惜之情。”
闻言,太子眼神沉了沉,其实不用小圆子说,他又何尝没有想过。可惜,他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父皇本就多疑,此番宣自己到东暖阁,或许是真的有了一点点恻隐之心。如此,他是更不能弄巧成拙的。他如今再不能操之过急了。
东暖阁
成元帝也不免陷入了回忆中。
可这回忆,并没有持续多久。成元帝是不允许自己有弱点的。
许是因为昨个儿的昏迷,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些乏力。要坐稳这皇位,说实话,有时候人难免会有些心力交瘁。其实对于太子,他并非就真的有那么多的不喜。只是,看着太子意气风发,看着那些朝中暗中已投入太子麾下,他如何能不急?
他就这么等不及他老了?
成元帝从未有过禅位的想法,他已经习惯了做这大曜的第一人。只有坐上这皇位,人才知道好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若他禅位,太子初始的恭顺过后,他难免会受制于人。
可太子,他却又不忍真的杀了他,毕竟是他亲自教养大的儿子,他四个皇子中,唯太子得他的心。抛却之前狩猎太子御前失仪,太子却是比其他皇子要强很多。
何况太子东宫储君,自幼就被立为太子,那可是上过宗庙的,到时候真的被废,这紫禁城岂不是乱套了。
不废太子他不心安,可废了太子,其他诸位皇子,却未必合他的心意。何况,其他几位皇子,也年龄渐长,到时候,面临的问题其实还一样。
如此想来,也唯有把目光放在皇长孙身上了。若是侧封皇长孙为皇太孙,太子便失去了继位的可能,而等到皇太孙真正成年,还有好多年,绝对不可能造成他的危机。
加上皇长孙如今记在太子妃名下,对于那些嫡庶之言,也能堵住那些悠悠众口。
可若是皇长孙真的被册封为皇太孙,太子妃却是不能留的。这女人,有异心。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绝对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到时候,该让谁做太子继妃呢?不由得,他想到了那日镇北王御前请旨。若没有这一茬,或许,那清溪郡主会是个合适的人选。毕竟她身后有定国公府,只要有高宁大长公主殿下,她不会有别的心思。
这天下,仍然还是李家的天下。
可惜如今说来,一切都迟了。上次错失除去镇北王的时机,以后,只会更加艰难。
“圣上,您可记得镇北王身边的朱濠。圣上既在京城难以捉到镇北王的把柄,难以把罪、名安在他头上。那不如把目光放在西、北蛮子那边。若给镇北王一个勾、结莽族的罪、名,您何愁不能斩草除根。”
成元帝抬眸看向冯振,面上微微有些动容。
冯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圣上,奴才先行请、罪。其实这朱濠,早就生了异心。镇北王麾下朱濠和郭璋两名大、将,岂能真的一碗水端平。这是人,总是有弱点的。奴才也就斗胆瞒着圣上见了朱濠。”
无需冯振再多说什么,成元帝如何不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可他并未觉得有任何的不妥,反倒觉得若那些朝臣能有冯振对他一半的忠心,他就不必每日都难以入眠了。
这时,有小太监进来传话:“圣上,太子殿下到了。”
闻言,成元帝的身子似乎僵了僵。
可下一秒,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威严。
许是父子俩多日未见,等太子进来恭顺的给成元帝请安之后,成元帝好半晌,才记得让他起磕。
“儿臣不孝,父皇身子抱恙,儿臣恨不得亲自侍奉在父皇身边。”
太子说着说着,竟然有了几分哽咽。
父皇老了,这是第一次,太子有这样的意识。
上一次见父皇,父皇面色红润,虽私底下有人说父皇沉、溺、丹、药,内里早就亏了,可给人的感觉,还是挺精神的。
而眼前的父皇,脸色苍白,一夜间竟然老了许多。
这是太子从未见过的。
或许真的被太子这句话触动了往事,成元帝心下微微有些沉重。记得多年前,又一次他也是病倒了。太子忧心不已,日日守在他身边。虽不合规矩,可着实是让他暖心。
“我儿看着面色也不怎么好,可是那些奴才侍奉不得力?”
太子瞬间眼眶红红,“父皇突然病倒,儿臣忧心不已,岂能吃得下饭。那些奴才倒也是尽心尽力的,父皇莫要怪罪他们。”
这话却也是实话,可太子吃不好睡不好,其实是暗暗祈祷上苍,想着若是父皇醒不过来,该有多好。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就仿若恶、魔一般,存在他的脑海中。
“太子,父皇记得已许久未和你下过棋了,来,择日不如撞日,咱父子俩这就切磋切磋。”
说起下棋,其实太子的棋艺早在十三岁那年,就已经超过成元帝了。那时候,他也不知忌讳,只当父皇还和小时候一样,即便是他赢了,父皇只会为他骄傲。
可后来,他慢慢发现,哪怕父皇输了他半子,眼神里就有了些隐晦不明的东西。打哪日起,他再不敢赢。
父子间就这样心照不宣起来。
这会儿,看着眼前的黑白棋子,太子只觉得指尖有些颤抖。
他琢磨不透,眼前的父皇,到底是他的父皇,还是这天下的君王。
方才父皇流露出对他的怜惜之情,还有那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愧疚,他到底该如何取下这盘棋。
他真的不懂了。
似乎做什么都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