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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妍看了一眼维姬,抱着刘髆,望着地上的玉塔碎片对卫皇后道:“一切听凭皇后娘娘处置。”
维姬背叛了李妍,李妍肯定想让她死。今日的事情明面上全都是维姬的错,而且两件都是重罪,卫皇后犯不着为了维护一个与己无关的西域舞女而与李妍起冲突。
卫皇后看都没有看维姬一眼,淡淡道:“一切按照宫中规矩办,误伤了皇子先受杖刑一百,虽然是后宫的事情,但玉塔之事本宫觉得还是应该由陛下处置。”
李妍点点头。
杖刑一百!光这个罪名,维姬已经是非死不可,还需要什么后面的?李妍哄着刘髆,眼睛却是挑衅地盯着我。立在卫皇后身后的云姨朝我摇头,卫皇后看向我时,带着劝诫的眼光扫向我的腹部。
我手中紧紧拽着日的指环,拽得手都疼。为了孩子我应该忍、应该忍……日给维姬这个指环时,他绝对想不到我已有身孕,我还需要照顾一个脆弱的小人儿,事后他应该会体谅我的处境。而且今日偏偏如此倒霉,连李妍自己都肯定没有想到她的陷阱能发展得如此完美,会把皇子牵扯进来,伤得虽轻,罪名却是天大。
维姬被宫人向外拖去,她闭上了眼睛,一脸平静。
我一面不停地找着各种理由让自己忍,可一面又在不停地问自己,如果我今日让维姬死去,我以后能活得心安吗?如果我为了自己可以随时牺牲掉别人的生命,我和越变越阴狠的李妍又有什么区别?我当年恨伊稚斜背叛朋友,难道我这不是另外一种背叛?
我蓦地叫道:“等一下!”
卫皇后满是无奈地瞪了我一眼,装作没有听到,李妍却是得意地笑了,微朝我点点头:金玉,你没有让我失望,欢迎进入陷阱。
我跪倒在卫皇后和李妍面前:“维姬虽然有错,却不是罪魁祸首。”我摊开手掌,一颗碧玉珠子躺在掌心。
当时一团混乱中,我只抢着捡到一颗珠子,这个物证实在太单薄,单薄到似乎只是把我拖下了泥塘,却不能让任何人浮起:“当时维姬跳舞时,民女看到有几颗这样的珠子滚到她的脚下,她因此而摔倒。”
李妍瞟了眼珠子没有说话,她的宫女道:“皇子和公主们常拿着这种玉珠子弹着玩,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她猛地掩住嘴,跪下磕头:“奴婢万死。”
李妍扇了她一耳光,喝骂道:“贱婢,什么话都敢乱说!”李妍看向周围的人:“除了金玉,还有谁看见这种珠子滚到维姬脚下了?”
所有人都拼命摇头。
李妍一言不发地看向卫皇后,此时已经不是杀一个维姬就可以了事了,一个碧玉珠子把流言导向了在场的皇子和公主,谁有可能会心怀嫉恨想打碎父皇赏赐给李夫人的玉塔?还伤了幼弟?
卫皇后的唇边带了丝冷笑:“彻查到底,先把维姬带下去关着。”李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卫皇后,卫皇后保持着唇边的那丝笑,继续道:“把金玉也带下去看管好。”
“咣当”一声,狱卒锁上了牢门。
维姬眼中泪花滚滚:“小玉,你何必把自己卷进来呢?”
我拿起她的手,把玉指环给她戴上:“既然是日亲手交给你的,即使要还给日,也该你亲手还给他。”
维姬刚才赴死时面容平静,此时反倒眼泪簌簌直落,我替她把眼泪擦去,四处打量了下牢房:“比我想象得好一点儿。”
维姬立即站起,把地上铺着的稻草往一起拢,堆了厚厚一高垛,要我坐上去:“牢里终年不见阳光,地气太阴毒。”
我摸着自己的腹部,心中暗道:对不起,你爹爹走了未久,我就把你照顾到牢狱里来了。我一直把李妍看做卫氏的敌人,并没有真正把她当做我的敌人,可今天起,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情分。她竟然一个陷阱套一个陷阱,这个陷阱的尽头到底指向何方?李妍想靠此来伤害刘据和卫皇后,出手未免太轻了,她究竟想做什么?我此时一点儿都看不清楚。
两天过去,没有任何动静。估摸着陈叔和红姑她们早已乱套,也肯定想过办法来看我,却一直没有出现,事情看来很严重。
我们的饭菜已经好过其他犯人很多,但和我日常食用一比,和猪食也差不多,我并不是挑嘴的人,什么都能吃,可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却被我们养得有些娇贵,自怀孕后一直贪吃的我变得吃不下东西。
维姬把她的饭菜中看着好一些的全都拣给我,只给我吃两份饭菜中最好的一部分,我也不和她客气,但即使这样,我仍旧没有胃口。强迫自己多吃几口,一转眼又立即吐出来,维姬急得眼泪汪汪。
我满腹担心和无奈,却不愿维姬太过自责,强笑着自嘲:“不知道像谁,我和去病都不是挑食的人,却养了这么挑嘴的一个孩子,以后要好好教导他一番。”
整座牢房只有栅栏前的一小块地方在太阳正中午时有几缕阳光通过一方窄窄的石窗斜斜晒进来,光柱中,万千微尘飞舞,看久了人变得几分恍惚,不知道微尘是我,我是微尘,或大千世界本一微尘?
一双薄靴,一袭合身熨帖的月白袍,阳光自他身后洒下,为他周身染上一层淡薄如金的光晕,令他看上去仿似几欲随风化去的虚幻,可那个暖若朝阳的笑却真实得直触心底。在这个幽暗阴冷又肮脏的牢房中,他的出现让一切都变得明媚温暖。我难以置信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他依旧站在阳光中。
九爷细细打量着我,仿若隔别三世,眼中藏着担心恐惧。他向我伸手,虽一言未发,我却就是知道他想要替我把脉,他要立即确定我一切安好才能放心,默默地把手腕递给他。一会儿后,他面色稍霁,我想收回手,他却一转手握住了我,力气大得我手腕生生疼起来。
他仍旧笑着,眉梢眼角却带着几分憔悴,看来竟比我这个待在牢狱中的人更受煎熬。我心中滋味莫辨,说不清楚是幸福还是痛苦,半晌后方挤出一句:“我没有受什么苦。”
他缓缓放开我的手:“陈夫人不许任何人通知霍将军,你要我设法通知他吗?”
我摇摇头:“战场上容不得分心,此次战役是对匈奴单于的决战,这是他自小的梦想,如果他不能尽全力打这场仗,会成为他生命中永远的遗憾。何况我不过是在牢中住几日,没什么大碍。对了,你怎么能在这里?”
他淡淡一笑:“陛下毕竟也是我的舅父,这个人情又不算大。”
他说得很是轻巧,可其中的艰险却是不想也知,只是不知道他为此究竟作了什么牺牲,又对刘彻承诺了什么。以他的性格,什么苦楚都是独自一肩挑,我即使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装作相信了他的话,让他一片苦心不要白费。
“玉儿,究竟怎么回事,细细和我讲一遍,我才好想对策。”
我静静想了一会儿,把事情娓娓道来,我和匈奴的关系,和日的情谊,以及李妍已经猜测到我和日关系匪浅,所以利用维姬不露痕迹地把我收进了网中。
九爷听完后,蹙着眉头:“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朝中的人都知道霍将军和卫将军虽然是亲戚,可关系十分紧张,甚至在陛下的有意偏袒下,霍将军手下的人在军中常挤对打压卫将军的门生。如果李夫人只是为了太子位置和卫氏有矛盾,她不应该开罪霍将军,反而应该利用霍将军和卫将军的矛盾,尽量拉拢霍将军,她怎么会一再对付你?这次虽然牵涉到皇子公主,但她显然更想要你……”九爷十分不愿意把我和那个不吉利的字眼连在一起,话说了一半未再继续。
我笑向他作了一揖:“真是什么都不能瞒过你。”语气轻快,希望能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却没有成功,九爷依旧皱眉看着我。
我只能老实地招供:“我和李妍的确还有些私怨,但我发过毒誓,不能说,其实她对我恨意如此强烈,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九爷颔了下首,没有继续追问,想了一瞬道:“最关键的就是珠子是谁滚出来的,或者说关键是要找一个掉落珠子的人。江夫人虽然是事情的起端,但她不过是个糊涂人,估计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那个行令的宫女值得一问。”
“我也是如此想的,当时看到她迅速把签扔回签筒中,我就有些怀疑那个令根本就是她自说自话,不过李妍能让她做这样的事情,肯定绝对相信她,她又在李妍的庇护下,很难问出什么。”
九爷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不同于往日的笑意,而是透着寒意:“何必问她,只消让李夫人选择牺牲她就够了。”
我想了一瞬,明白是明白,却不知道九爷要怎么做才能让李妍作如此的退让和妥协。外面隐隐传来几声铁器相撞的声音,九爷眼中满是不舍:“我要走了,你再忍耐两三天。”
自九爷进来后,维姬就躲到了角落里,但一直时不时地看一眼九爷。此时听到九爷要走,她忽地上前对着九爷磕了三个头,九爷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顾不上多问,只是极客气地回了她一礼:“拜托夫人照顾一下玉儿。”维姬匆匆避开九爷的礼,带着惶恐重重点了下头。
九爷的离开带走了牢房中唯一的阳光,不过他已经在我的心上留下了阳光。
维姬有些怔怔愣愣,我看着她问:“你认识九爷?”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见过他。没有几个人见过他,可我们都想象着他肯定是一个心像天那么大的人,所以我们西域人都尊敬地称呼他‘释难天’。西域比中原干旱,很多药草都不生长,汉人总喜欢用高价把药草卖给我们,可释难天不仅把药草店开得遍及西域,价格和汉朝一样,而且每到疫病流行,或我们无故被卷进匈奴和汉朝的战争时,他的药草都是免费提供给无家可归的人。我还没有被挑中做舞伎时,曾见过他在街头给一个病重的小乞丐治病,那天他也穿了一身白衣,素雅干净得像神山托木尔峰顶上的雪,而那个小乞丐的身上流着乌黑发臭的脓血,可他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唯恐弄疼那个孩子,仿佛抱着的是一块珍宝。后来在龟兹的王宫里,我再次看到了他,当时小王子刚试用完一把威力很强的弩弓,兴奋地上前想要拥抱他,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尊贵礼节,他却丝毫没有动容,虽然他微笑着,可我能感觉到他心中的冷淡和拒绝。我无意中听到他们的两三句对话,又想起当年所见,才猜测到他就是传闻中的释难天。天下除了他,还有谁的心能如此?他虽然身有残疾,可他的音容会让你觉得他比所有人更高贵。我每次见他时,他都笑着,可我总觉得他似乎背负着很多东西,他的微笑下藏着很多疲惫,所以我一直想,最大的尊敬大概就是不要打扰他。他在王宫中住了三天,我只是在远处看了他三天,我每日都会向神祈求,祝福他有一日能像普通人一般。没有想到,今天竟然又见到他了,而且又是一个最想不到的地方。”维姬微弯着唇角,似乎在笑,可又带着伤心:“能见到这样的释难天真好,他会怒、会生气,也会因为放心而真心地笑,他不是那个寂寞孤独的神,可他……却在……伤心。”
我默默地扭过头,不知道视线落在了何处,看到了什么,只想避开维姬带着质问和她自己都未必明白的请求。释难天,他释着别人的难,可他的难该由谁释呢?
自九爷来过后,我和维姬的生活改善不少,每日的饭菜可口了许多,甚至晚饭后,还会送一大罐牛乳给我们。
因为我依旧很挑嘴,不喜欢吃的一口也不能吃,一吃就吐,所以维姬总把我能吃的、爱吃的都拣给我,两人如此分配,我这两日也基本吃饱。
黑暗中,维姬轻声说:“明天我们就能出去了。”
我“嗯”了一声。维姬对九爷极度信赖,她根本不理会整件事情的微妙复杂,她只相信着九爷说过让我再忍耐两三天。
半夜时分,我一头冷汗地从睡眠中疼醒,想喊维姬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全身一时寒一时热,只是不停地打哆嗦,一丝力气也提不上。
幸亏维姬睡得浅,我打着战的身子惊动了她。她一看到我的样子,吓得眼泪立即掉出来,冲着外面大喊着叫人。
我看到她的反应心里蓦地冷了半截,维姬是一个行事冷静沉着的人,她竟然失态至此,我现在的样子恐怕已是半只脚在鬼门关外徘徊。
维姬叫了半晌都没有人理会,她匆匆把外衣脱下来罩在我的身上,我身子疼得像要碎裂成一段段,只恨不得立即灰飞烟灭,方能躲开这如地狱酷刑一般的疼痛,意识渐渐坠向黑暗。
不行,我不能睡去!睡着了也许再没有痛苦,可有人会伤心,我答应过去病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心中一震,拼着最后的一点儿清醒,用力咬在了自己的舌头上,口中血腥弥漫,人却清醒不少。
疼痛来得莫名其妙,不像是病,倒更像是毒。说不出来话,只能用眼睛示意维姬,维姬倒真是冰雪聪明,看到我看陶罐立即把罐子捧来,扶着我把牛乳灌下去。口中的血混着牛乳咽入肚子,胃里翻江倒海般地恶心,我还是逼着自己不停地喝,因为每喝一口,也许我活下去的机会就多一分。
维姬抱着我只是哭:“小玉,要死也该我先死,是我背叛了娘娘,打碎了玉塔,为什么我没事情……”她蓦地明白过来,脸上全是害怕和悔恨:“我们交换了饭菜,你一个人中了两个人的毒。”
我已是满口的血,却再咬破舌头也维持不了自己的清醒,在维姬的泪水和哭求声中,意识渐渐沉入了漆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