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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得山来,时已近午,陈昂有些饥渴,走进一个小镇,遂放慢了步子,寻了一处酒肆,打尖歇息,这酒肆不大,但酒醇菜美,生意相当不错,二三十副座头完全客满,毫无虚席。等他用毕酒饭,正待结帐,店家却陪笑告以业已有人惠过。
陈昂心中诧异,问道:“店家,你说有人已经付过账?可知是什么人请客么?”
店家只是赔笑摇头,笑道:“不劳客官提起,那人未留姓名,只称与客官是朋友,些许物事不成敬意,倘若定要相见,便去此村西头的金家祠堂一会。”
陈昂闻言,点点头,除了陈家的人之外,他哪里有什么多年老友?当下也不做声,只是按捺下心中疑惑,站起身来,虽然有人惠过酒帐,陈昂仍给了店家丰厚小费,
那店家好像有什么犹豫事情一般,见陈昂小费付得极为爽快,遂低声道:“客官,倘若无甚要事,那祠堂,可以不必去了。”
陈昂心中一动,伸手轻拍店家肩头,笑着问道:“店家此言却是为何?那祠堂莫非不是善地?”
店家点头答道:“正是,那祠堂荒废已久,听说时常闹鬼,纵然是大白天,也不甚太平,因此……因此小老儿斗胆,奉劝客官最好不要前往。”
这“闹鬼”二字,才一出口,陈昂顿时目中神光一闪,接口问道:“店家,你说那祠堂中闹鬼,可曾亲眼见过?”
店家连连摇头答道:“小人不曾见过,但曾有两名过路之人,进入祠堂避雨歇脚,不久便狼狈逃出,口中大叫有鬼,栽仆尘埃,莫名其妙而死,死后全身并无半点伤痕。”
陈昂微一沉吟,点了点头,问清了道路,那店家虽然是面有难色,却依然告知了那祠堂方位,当下陈昂出得酒店,向这小村西头走去。
这小村街市不长,走约半里,便已绝少住户,到了西郊。
所渭“金家祠堂”,原来建筑倒也颇具规模,但显赫一世,大约后代立告衰微,祠堂也就渐渐荒废,到了如今,更因传说“有鬼”,更加人迹罕近,显得蛛网尘积,十分阴森。
陈昂遥望这祠堂的荒颓情景,便止住脚步,心中却是暗暗好奇,酒肆中那位替自己付帐之人,既要请客,为何又约来到这样荒凉颓败的所在?只怕并无好意。
陈昂迟疑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内劲遍布全身,运转几圈,双手间更是凝聚天地异火,只要猝然遇袭,那刚猛无匹的龙息之火立刻便能脱手而出。准备妥当,这才向那满布蛛网灰尘的大门走去。
自从自己离开家里以后,也算是经历了不少事情,但是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不知情的东西更是好奇,加上仗着一身修为,因此陈昂心中虽然极度提防,却也依然昂然直入。
才进祠堂大门,陈昂便是一怔,只见祠堂中有个小小院落,两旁各建四五间小屋,迎面便是奉祀历代祖先的祠堂正殿,那已颓破败的正殿隔扇门上赫然龙飞凤舞的写着八个红色草字。
“鬼魂索命,魔影勾魂!”
这八个大字,色作暗红,下端微有淋漓痕迹,似是以血为书,但不知是人血还是兽血,只是看上去十分恐怖。
陈昂心中大惑不解,自己杀人虽然也不算少,无论孟家还是单父城被自己打杀的世家,但是也算得上是处理得干干净净,又怎么会有仇家寻来?这可真是让陈昂满头雾水,不知所以然。
陈昂迟疑半晌,这才伸手轻轻推开大殿正门,只是那门一动,陈昂只觉头上有风声响起,丝毫不犹豫半分,飞身后跃,却见一方巨石便从门上坠落,陈昂倘若无丝毫戒心,人立原地,怕不立被砸了个脑浆迸裂。
巨石砸了个空,一声震响起处,腾起了满殿尘雾,正门已开,但祠堂大殿之中,却仍黑暗暗地,尘雾飞场,不见人声人迹。
陈昂最是讨厌对方装神弄鬼,看清了并无什么机关,当下举步入殿,一进殿门,有张小小供桌,挡住去路,桌上放了只黑色木箱,箱盖上又写了四个红色血字,乃是:“有胆开箱。”
陈昂冷哼一声,现在已经百分之百可以肯定那人必然没有好事,当下并不伸手打开,回身见那大石已经碎裂开来,当下伸手抓起一块石头,灌注天地异火,顿时将木箱隔空砸得粉碎。
木箱一碎,箱中竟然空空如也。
陈昂这一下可捉摸不准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刚要退出祠堂,忽然耳边听到阴森森笑声,突从四面八方,一齐发出,陈昂纵然胆大,此时却也忍不住汗毛倒竖,纵身跃出祠堂中,落在庭院中,天地异火猛然爆发出来,环绕周身防御,这才转头四顾,却并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什么人?”此时院中万籁俱寂,静得让人害怕,纵然是陈昂胆大包天,却也忍不住大喝一声,希望有人能出来,纵然是身遇强敌,也好过这样莫名其妙悬着。
“死人!”原本陈昂并没有打算指望有人说话,却反而有人怪叫一声,倒把陈昂吓了一跳。
陈昂愣了半晌,这才循着声音看去,却见这声音是从旁边一间侧房中传出来的,当下一咬牙,壮着胆子慢慢走过去,双手猛然发力,将那房门打得粉碎,转目瞧去,却见一个中年乞丐靠在墙边,这人一张长方脸,颠下微须,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模样脏兮兮的,极为恶心,身边放着一根黄色竹杖,手提一个大红葫芦,正在有一口没一口的喝酒。
陈昂见那乞丐肮脏,却反而放下心来,瞧这乞丐穷得一名不文,只怕付不起饭钱,那么叫自己来这里相会的自然不会是他了,当下拱手道:“得罪了。”便想退出这阴森古怪的祠堂。
“喂喂喂,你就这么走了?”那乞丐反而仰着脖子叫道,“好小子,大爷正在做梦娶老婆,你打扰了你大爷的美梦,就想走人?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陈昂忍不住哑然失笑,只是见这乞丐行动奇特,当下也不着恼,笑道:“是,在下赔你便是。”从怀中摸出一锭大银来,放在地上,转身便走。
“喂喂,你想打发叫花子啊?”那乞丐慢吞吞的爬了起来,伸手竹杖一划拉,将那银子捡起,放在手中玩了玩,摇头道,“这花里胡哨的东西,老叫化子却是没见过,也不知能不能换个媳妇,兀那小子,你休要用这玩意蒙混大爷我,你倘若不好端端赔我一个媳妇,大爷便不放你走。”
陈昂见那乞丐大大咧咧,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懒得与他纠缠,只得笑道:“你说的是,在下倒是失礼了,赔个媳妇只怕是不成了,这锭银子足够吃上好几顿大餐,权作赔礼罢。”
那乞丐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了陈昂半晌,鼻子里先冷哼了一声,点头道:“好吧,总算见你小子还算孝心,行了,瞧你小子满脸的桃花,纵然是有七八个老婆,也不会便宜大爷我一个半个的。算了,既然看在你一番心意,只是大爷可走不动路,就懒得跟你小子计较了,东西还给你。”伸手一挥,将那银子抛了过来。
陈昂见那乞丐竟然把可以买上一匹好马的银子扔还自己,心中顿时起了疑心,只是想到那叫自己过来的人不知到底是谁,不禁心中有些疑惑,回头去看那祠堂,却又是没有半个人影,忍不住开口问道:“请问一下,刚才我在祠堂中听到有人怪笑……却也不知是谁,不知你可曾见到?”
“唔,见到了!”那乞丐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点头道,“是个挺漂亮的小妞,哎呀,长得那个漂亮啊,只是就是凶了点……”
陈昂不禁一怔,这事情当真越来越奇,怎么又跑出一个小妞来?当下急忙问及那女子模样,那乞丐含含糊糊,回答了几句,陈昂听在耳中,却是茫然不解,听乞丐说那女子音容样貌,却是全然不识,当真让陈昂满头雾水。
陈昂想了一想,指着那大门问道:“那这几个字又是谁写的呢?”
那乞丐怪眼一翻,冷笑道,“没点好处,就想让大爷告诉你?”
见这乞丐胡搅蛮缠,陈昂正想离开,忽然心中一动,笑道:“要好处?有!不如我来做东,请你好好吃上一顿如何?”
那乞丐朝陈昂上下看了几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拎着竹杖往外便走,陈昂当下与那乞丐并肩而行,一路言语试探。那乞丐却一声不吭,只顾走路。
回到市集上,陈昂请那乞丐进了一家饭馆,那店小二本要将那乞丐驱赶出去,只是陈昂一锭银子已经重重拍在桌上,笑道:“好生伺候,这锭银子就赏给你了!”那店小二顿时眉开眼笑,还刻意开了一间雅座包房。
陈昂存心要讨好那乞丐,当下吩咐店小二有什么好酒好菜的只管端上来,美酒肥鸡摆了满满一桌,那乞丐喉头一动一动,口吞馋涎,见酒菜上来,倒也并不客气,夹手夺过一只烧鸡,风卷残云的吃得干干净净,一面吃,一面不住摇头道:“可怜,可怜,这厨子只怕是没几分本事,整治出这般难吃的烤鸡,也亏他本事,竟然能将鸡肉做得如此之劣。”
陈昂微微一笑,也不去理会,陪着喝了两杯酒,却见那乞丐将桌上酒菜一扫而空,哈哈大笑,搔头道:“大爷我常年吃那些残羹冷饭,今日这菜虽说味道难吃,却也是饱了肚子,嘿,大爷吃了你这么一顿,受了这样一个天大恩惠,实在无以报答,你刚才要问什么?再问一遍瞧瞧?”
陈昂当下开口问道:“刚才我问那门上的字是谁写的,还望阁下告知。”
那乞丐嘿嘿一笑,摇头道:“大爷大字不识几个,写的是什么倒是不知道,不过我刚才见到有几个大小妞儿,鬼鬼祟祟的进了祠堂,估计就是她们写的罢!”
大小妞儿?陈昂心中越发惊讶,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细细回想,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这群“大小妞儿”?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只听那乞丐哈哈一笑,开口道:“你请我吃了一顿饭,以后在这个镇上谁欺负你,只管报大爷的名字,我姓池,我那过世的老娘姓白,故而我那死鬼老爹将双方姓氏连在一处,又生恐我吃不饱肚子,故而取了名,为一个食字。”
陈昂见这乞丐全无武功根底,但是行动言语都异于常人,刚要再问,却见那乞丐眉头一皱,摇手道:“哎呀,好像吃得太多,吃坏了肚子,呃,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方便方便……”
见那乞丐跌跌撞撞冲出房门,陈昂心中怀疑,口中自语道:“这乞丐来得不清不白,难道也是有人特意雇佣过来的么?池白食,这名字倒是有些古怪……”
话音刚落,陈昂猛然一惊,什么?池白食,那不是吃白食么?
陈昂顾不得许多,急忙冲出门外,见一个店小二正端菜过来,连忙问道:“小二,刚才跟我来的那个乞丐呢?”
“那个叫花子啊!”小二解释道,“刚刚我上来的时候,正瞧见他从正门走了出去,我刚要拦他,他却说让公子付账便是……”
“啊!”陈昂心中猛然一惊,继而忍不住摇头苦笑起来。
这个跟头可是栽得大了,好个老叫化子,竟然是个骗子,这还不算,人家其实都已经告诉了自己:“大爷是吃白食的”,自己真是笨得可笑,竟然连这样的弦外之音都没有听出来。
“公子,您不会是……”那店小二小心翼翼的看着陈昂,却见陈昂摇手笑道:“没事没事,小二结账。”
“好咧!”那店小二顿时精神百倍,急忙回身下楼,陈昂平静了一下心神,整理衣衫,这才跟着走了下去,那胖掌柜还在拨弄算盘,陈昂看都懒得再看一眼,挥手抛出一锭银子,也不理会,扬长出门而去。
刚走了不到半里,陈昂心中顿时又疑惑起来,自己在小村中落脚的时候,确实是有人替自己支付了饭钱,约自己前往祠堂中,却又怎么会不见人影?而那祠堂人迹罕至,那骗子乞丐又怎么会藏身其中?纵然是真乞丐,也总是要讨饭的吧?那地方连只鸟都没有,乞丐却又去哪里讨饭?
想到此节,陈昂心中顿起疑惑,犹豫半晌,转身往那祠堂走去,这两天怪事连连发生,实在不由得陈昂不诧异之极,倘若不弄个清楚,陈昂只怕连吃饭都吃不下去。
刚刚回到那阴风惨惨,鬼气森森的祠堂中,陈昂却听到里面的动静,急忙止步,不从正门而入,反而绕到后面,轻飘飘的跃上墙头,借着地形掩护,迤逦来到侧面,果然见到庭院中有人。
那是一个脸上带着金色面具,身上穿着一件赤红长衫之人。
陈昂见那人极为陌生,心中正在奇怪,却听到一声轻咳,除了隐藏起来的自己和那个金面人之外,却又有第三人转出,陈昂目光转处,却险些让他失声惊叫。
乖乖,今天这荒废祠堂中,够热闹了,也够希奇了,那第三个出现的,居然又是位金面赤衣之人。
第二位金面赤衣人,才一出现,第一位金面赤衣人便愕然止步,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第二个金面人轻笑道,声音虽然轻柔,却多少有些尖锐,“你来做什么,我也来做什么。”
第一个金面人怒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你还有闲心说笑。”
第二个金面人笑呵呵的说:“莫急莫急,我瞧那并非什么大事,你何必这么紧张?”
第一个金面人摇头道:“此人绝对不能留在世上,否则咱们颜面何存?”
第二个金面人呵呵一笑,开口道:“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
这两人对话只听得陈昂云里雾里,忽然见到那第一个金面人迟疑了一下,忽然重重的一顿足,飞身跃过围墙,转眼已经不知去向。
第二个金面人遥向陈昂所隐藏的地方看了一眼,这一眼惊得陈昂浑身冷汗,却见那第二个金面人飘身跃起,向相反的方向奔走,转眼之间,祠堂中又重归寂静。
此时天色已晚,新月初出,祠堂中的树木,投影在地上,摇曳生姿,看来甚具幽趣,但也颇似无数张牙舞扑,意欲攫人的狰狞鬼怪,陈昂心中却已经是一片茫然。
到底怎么回事?陈昂轻轻叹了一口气,刚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有声音响起。
这声音极为怪异,竟然如同在陈昂耳边低吟一般,陈昂心中一惊,仔细听去,却说的是:“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坐中宵?”
陈昂知道吟声是对自己而发,但却不知道是何人吟诗?以及人在何处?这声音细如蚁哼,听辨不出是不是熟人。
今夜这荒废祠堂中,热闹竟然如此之多,陈昂此时已经快要麻木了,只是听到有人如此说话,立刻再度藏身暗处,只是陈昂心中暗暗好奇,虽然知道自己的踪迹早就被人发觉,只是“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坐中宵”,对自己念这两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时,荒弃祠堂中的沉沉静寂,再度打破,这次,不是虚无飘缈的声音,而是有夜行人疾驰脚步声息,声息来自祠堂外,一转瞬间,人影便出现在祠堂中。
这蒙面人以黑纱蒙面,身上穿了件宽宽大大的黑色长衣,虽然有纱蒙面,有宽大黑衣障身,但这黑衣人行动间步履婀娜,一眼便可看出是个年轻女子。
黑衣女子快步走进庭院中,左右一看,却惊咦了一声,迟疑半晌,好像在聆听什么,却双手一拱,向天拜了一拜,便即纵身离地,驰出祠堂外。
陈昂心中极为奇怪,反正行迹已露,索性便在旁边躲了下来,直到东方出现鱼肚白,这才颓然一叹,正待举步,居然又有人声传来,这次说的是:“斗转星移,不如归去。”
这八个字儿语音,不再像是昨夜的声音一般,忽西忽东,忽而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而是字正腔圆地,从头顶上方传下。
陈昂方一抬头,一片赤红光影,业已迎面飞下,陈昂仓促之下来不及反击,当下纵身后退数尺,含掌当胸,却见这当头飞落的赤红光影,不是兵刃,也不是暗器,只是一位金面人身上所着的赤红长衫。
“这是干什么?”陈昂愣了半天,这才将那长衫捡起,反正陈昂现在也是一头雾水,索性就不去想他,反而将赤红长衫与金色面具一同塞进背囊中,迈步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