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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哭了?”常山公主不经意一瞥,刚巧看到姜二娘在掉眼泪,莫名其妙地问道。
钟荟本想趁着其他人没看见把泪擦掉,才从袖子里掏出帕子,这下好了,众人都盯着她看。她急中生智,捂住腮帮子哼哼道:“哎哟——”
“又闹牙虫了吗?”大娘子一见妹妹这样子,也顾不上太后和淑妃等人在场,忧心忡忡地上前来替她擦眼泪,“疼得厉害吗?”
常山公主无奈地点点姜二娘的脑袋道:“你啊你,叫你少吃点甜食吧,看把牙掉光了成个瘪嘴小老妪如何是好!”
崔淑妃方才已经注意到这个漂亮的小娘子,她一向喜欢生得可爱的孩童,笑着对女儿道:“这些个仙人似的小娘子又是你上哪儿拐来的?”
崔淑妃生育过两个孩子,三公主以外还有四皇子悼王,可惜两岁时不幸夭折了。她今日穿了一身绛红色绣金博山罗衣,身量较一般女子颀长,面容白皙,眉眼灵动。常山公主的长相取了父母的长处,不过母女俩的神情态度倒是很相似。
姜家姊妹赶紧上前向钟太后和崔淑妃行礼,一旁的宫人捧上了见面礼,天家和世族贵妇人出门时必定会随身带些礼仪,预备着随时赏赐和馈赠,方才他们邂逅的卫夫人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实在看不上姜家姊妹,连逢场作戏都省却了。
钟太后糊涂的时候多,自己已经不能理事,便由陪侍的女官做主,赏了那姊妹三人一人一个沉甸甸的织成香囊,里边装着錾菖蒲花金饼子、翠钿和真珠等物。崔淑妃赏的则是三块系着五色丝线的白玉佩,只是雕镂的图案略有不同,姜大娘得的是翔凤牡丹,钟荟的是草虫瓜实,三娘子则得了个摩羯衔花纹样的,她其实更喜欢大姊那块,只不过当着太后和淑妃娘娘的面不好就与她换。
崔淑妃和常山公主母女向钟太后解释了半天,这老太太总算弄明白这几个是姜婕妤家娘家的小娘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阿姜是去年入宫的吧?难为三郎惦记了那些时日。”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随她去了。
不一时皇后身边的宫人前来请太后入席,钟太后赶紧再度攒住三公主的手,努努嘴孩童一般埋怨道:“也不知道来看看阿婆,这回不许就回去,在我宫里多住几日,陪阿婆说说话。”三公主知道这是又把她当成钟阿毛了,她脱身不得,只得轻轻拍拍祖母的手背,顺着她说道:“好,好,我不走。”
殿中灯火通明,上首立着十二牒描金青山绿水图檀香木画屏,梁上垂下五彩纱帷以应时节,四周缘墙摆着十多座一人多高的冰山,金博山炉缭绕着艾叶和香兰的气息。
姜家女眷的座席与太后等人不在一块儿,入了大殿便分道扬镳了。三娘子一回头,只见二姊仍旧捂着脸,呆愣愣地望着公主一行人,大眼睛水盈盈,在灯烛下愈加动人。
姜明淅也逐渐到了在乎容貌的年纪,能分辨出美丑妍媸来,看着二姊的好皮相有些闷闷的不甘心,旋即幸灾乐祸地想,草包姜明月,叫你贪吃,疼死活该,看你今日怎么吃。
清凉殿的宫人将他们领到安排好的座席处,姜老太太和曾氏已经在了。曾氏一见他们立即站起身来,先看了女儿一眼,接着抚了抚大娘子和二娘子的肩膀道:“我不过前去同杨家表姊说了几句话,转身回来你们就不见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害阿娘提心吊胆了半日。”
大娘子闻言很惭愧,她最怕麻烦旁人,忙不迭地道歉。钟荟对继母的惺惺作态颇感腻味,上前道:“不孝女儿叫母亲担忧了,三公主殿下差人来传我们过去,在她那儿说了会儿话,不想就这个时辰了。”
“又不是丫头们自己乱跑的,”姜老太太也道,“难不成公主叫去还能不去?人都已经回来了,做什么吹胡子瞪眼的,要教训孩子也等吃好饭!嘁,这不是败他们胃口么。”说罢催促孙女们入席,让大娘子和二娘子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
曾氏咬了咬腮边的软肉,努力攒出个笑容,辩解道:“哪儿的话,我这为人母亲的关心则乱,怎么是教训他们。”转头对女儿道,“三娘也坐下来吧,一会儿该开宴了。”
三娘子依言在曾氏身旁坐定,将面前的食案往母亲身边挪了挪,从袖子里掏出钟太后和崔淑妃赏赐的香囊和玉佩给她看。曾氏将她的手一推,板着脸低声训斥道:“娘娘赏你便收好,拿出来现什么,落在旁人眼中像什么样子!”
姜明淅叫她阿娘泼了冷水,不服气地瘪着嘴,望着斜下方地衣上的茱萸纹,原本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阿娘自己在水殿里偶遇三皇子的事,现在也不乐意说了。
众人依次入席,钟太后坐在上首中间,左右两边分别是杨皇后和韦贵人,韦贵人身着杏黄衫子,望仙髻上簪了大朵的绢纱黄牡丹,不时低头与钟太后耳语几句,她出身诗礼大族,一举一动十分端雅,侧身时发上的金凤步摇几乎纹丝不动。
杨皇后比韦贵人还年轻几岁,着一身朱红地钉金绣云气纹的广袖衫,骨架纤秀,楚楚动人,然而过于娇小秀美,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少了些雍容华贵的气度。
杨皇后端起金觞起身祝酒,朱唇一启,嗓音却意外有些低沉,与她的纤秀外表十分违和,却为她整个人增添了几许威严,姜家女眷坐得远,话音传到他们耳边已经很轻了,大娘子侧着头,身子微微往前倾,钟荟并未如她一样凝神谛听,左不过是些老套的场面话罢了,她还记得当初荀皇后在世时的光景,那是何等的气度高华,年幼的钟十一娘第一回发现,一个女子即便相貌平平,也可以风华绝代。
钟荟望着杨皇后一翕一合的红唇出了会儿神,有那么一刹那杨皇后似乎与她对视了一眼,眨眼之间又错开了视线,仿佛那只是她的错觉。
不一会儿宫人流水似地端了各色肴馔上来。宫宴上的吃食乏善可陈,热菜端上来时都已没了热气,点心也远没有姜婕妤凝闲殿小厨房里的精致,不过钟荟还是吃得很专注,她在常山公主那儿只吃了几口酸酪浆,此时已是腹中空空。
大娘子就贴心多了,她从盘子里取了个角黍,灵巧地抽开五色丝线系成的绳结,三下五除二剥去外面裹着的竹箬,仔细地挑出里面不好克化的胡桃,然后用银箸夹了放在姜老太太的碟子里:“阿婆您吃。”
姜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拍拍只顾自己埋头吃的二孙女:“看你大姊多乖多孝顺,你这丫头就只顾着i自己,也不学点好!”
钟荟弯弯眼睛,探身对大娘子笑道:“阿姊偏心,只给阿婆剥,我也要!”话音刚落头顶便叫姜老太太没轻没重地削了一下。
大娘子是个实心眼,当即又给两个妹妹一人剥了一个。钟荟不敢再逗她了,从自己盘子里夹了块凉糕给她:“阿姊你别忙活了,自个儿也吃吧。”
三娘子没料到自己也有份,咬着筷箸愣了愣神,咕哝了一声,小口小口地将那只角黍吃了。
钟荟因还在“闹虫牙”,为免叫人生疑,不好吃得太多,尤其是那些浇了蜜、和了糖的糕饼,只能浅尝辄止。
宫宴上的其余菜肴皆不出彩,只一道鱼脍是从碧海中现捞出的活鱼片的,御厨的刀功了得,切得薄如纸片,入口鲜甜,肥腴而不腻,她忍不住多下了几次箸。
到得七八分饱,钟荟便搁下了银箸,偶尔端起五色琉璃杯,啜一口加了银丹草和蜜又用冰镇过的淡酒,闲闲地欣赏起舞乐来。宫中的伎乐是一等一的好,方才一个奏箜篌的红衣女乐尤其出众,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技艺已不下几位名家。
这样的宴席上最能见出家世高低,尽管姜婕妤在后宫中如日中天,然而姜家大郎官职低,他们只能坐在偏远的角落。钟荟环顾左右,周围几乎没什么熟面孔,也不见曾氏与人攀谈。
三娘子对吃食和舞乐都不甚感兴趣,只能不停地饮酪浆和蜜水,过了会儿便觉腹胀,想捱一捱等到宫宴结束,时不时地往上首张望,只见杨皇后正兴致盎然地观赏胡舞,还不自觉地以扇击掌打着节拍,显是兴味正浓,一时半会儿怕是完不了。
姜明淅只得老实对她阿娘交代,曾氏气恼地剜了女儿一眼道:“出门前阿娘怎么同你说的?你全当了耳旁风!”然而训斥完了还是得解决问题,曾氏只得向侍宴的宫人询问了清凉殿厕房的位置,与老太太说了一声,便牵着女儿贴着墙根悄悄走出大殿。
从厕房出来,三娘子无意间低头看了看,胸前挂着的五色缕不知何时不见了,顿时急得哭起来,那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上面缀了最珍爱的紫玉双鱼佩,编了几缕发丝进去,还用捻金线绣上了名字。
曾氏问清楚缘由,连连责怪她不小心,只是东西丢了也就罢了,上面偏还绣了闺名,虽说女儿只有六岁,可若是叫有心人捡去,若是借题发挥做篇文章出来可怎么办?
“你好好想想是何时不见的?”曾氏没好气地问道。
三娘子咬着拇指指甲苦思冥想了一阵:“看百戏的时候还在的......公主派宫人来传话,我们就跟着那宫人一直走......好像上肩舆的时候就不在了......不对,又似乎还在的......阿娘,我们要不要去求三公主殿下帮忙?”
“那就先去那儿找找,若是没有再做计较,犯不着为这点小事惊动公主和婕妤娘娘,你啊!要阿娘说几遍才知道......”曾氏向殿门口的宫人借了个灯笼,牵着女儿,一面唠叨,一面沿着他们下午晌走过的那条路搜寻。
母女俩沿着小径走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刷拉拉的枝叶响动声,三娘子还记得这条小径走到尽头往右拐就是他们白天乘舆的地方,那儿有座掩映在竹林里的小凉亭,那声音似乎就是从竹林里传出来的。
她不由顿住脚步,抬头轻声道:“阿娘,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曾氏示意女儿不要出声,警惕地弄熄了灯笼,拉着女儿往旁边的花丛间一躲,在宫中走动最怕撞上不该看不该听的,谨慎一些总是不为过。
母女俩凝神屏息从花叶缝隙中往外张望,是夜月华如水,将那白石铺就的小径映得雪亮,响声很快停止了,竹林复归平静,许久之后,一个人影转到小径上,那人身量不高,但气度不凡,闲庭信步似地往他们这边走来。
三娘子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面容,顿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那正是今天在水殿中见过的三皇子。
她正想告诉曾氏,一声“阿娘”还未出口,自己先捂住了嘴,因为三皇子走近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