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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院内是水榭,一座宽敞的八角亭坐落池中,由两丈宽的曲廊通向岸边,后面还有曲折板桥暗接。
院内桐花已谢,但沿岸栽种的桂花早已相继开放,一朵朵米黄色的小花很是含蓄,但香气却散了满院子都是,沿着曲廊还摆放了一盆盆的金菊和茶花,一朵朵开得煞是娇艳明媚,在月色和夜风下轻轻摇曳。
今夜没有云,一轮圆月坦荡荡地挂在空中,霜白色的月光落在凄凄池水中,闪烁出粼粼微光。
在这水榭中,自亭子开始,沿着曲廊到岸边,重家共置了数桌宴席,主人、客人再加上大丫鬟们,满满坐了一院子,但闻嬉笑怒骂,笑语喧阗,大家边吃边玩,有饮酒行令的,有赏月吟诗的,有品尝佳肴的,也有到下桂树下折枝留香的,看上去一片其乐融融,风华正好。
席间,韩离与重彦等人喝酒,余光扫过重锦,只见她穿着一身蜜合色的软纱湘群,唇上一点樱红胭脂,黑眸水灵灵的,不笑的时候有点像清冷的嫦娥仙子,一笑又像是活泼跳脱的玉兔妖精。
不多时他再瞟一眼,只见重锦座上已空,她不知哪里去了。两天前他激怒了她,而后两人不欢而散,再也没说过话,他猜想她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韩离忽然有些厌酒,在与众人喝了一轮后,便与重彦打了个招呼,自己也起身离了席。
他远离了亭子,只到池对面岸边的廊下坐着,望着池中荡漾的明月,想起了家乡晋地,以及他死去的母亲。
韩离的母亲这一生过得很辛苦,哪怕是作为大豪商韩老爷的妾室,她的一生也是不幸的。打韩离一出生,她就抱着襁褓中的他跑了。在韩离十岁以前,一直是她独自抚养他长大。
她是个性子有些孤僻的人,什么也不跟他说,每当他问起自己的父亲时,她从来都是一如既往地长久沉默,仿佛嘴巴已被心里的固执堵死了。
她的心里有病,虽然大多时候她像个正常人,但偶尔发狂的时候,她就像个疯子。她对韩离有着因亏欠父爱而产生的深深母爱,可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对着他歇斯底里,那一瞬,仿佛韩离不是她儿子,而只是她想逃离一辈子的他的父亲,那个强占了自己身体的人。
所以,她给他取名“离”。
她的手里捏着一条完整而独立的生命,她在这条生命里能看到自己向未来延续的一点点希望,她像所有的母亲那样盼着他健康成长,可有的时候,她又从他的生命里看到令她绝望的扭曲人生,所以她控制不住自己地去摧残他。
她很擅弹琴,会执着手教韩离弹琴,会安静耐心地教他读书写字,会给他讲她所知道的美好故事,也会讲着讲着忽然就把小小的他摔到地上,看着他大哭而无动于衷,会在半夜把他摇醒,对着他说莫名其妙的只有她自己能听得懂的话,然后把他的枕头仍下床,嫌弃地让他远离自己温暖的床铺,让他睡到地上。
韩离就在这样一种矛盾的母爱下长大,而这还远不是他所要面对的一切。
他的母亲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逃走之后,他们母子二人沦落到了一间青楼里。自打韩离懂事开始,他无数次看着她在狭□□仄的房间里陪人喝酒,等酒过三旬,他就会被赶到房门外,不久后,房里就传来她母亲和陌生男人的怪异声音,不知是悲是喜。
彼时年幼的韩离还不懂得男女之事,但心里已隐约知道,那种事情很令人讨厌。等再长大一些,他就知道了他的母亲是个妓/女,靠着每天陪不同的男人睡觉把他养大。偶尔有男人在半夜里走了,他回到屋里,总能见到母亲的肚兜亵裤落了一地,他极其厌恶把它们拾起来的感觉。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意识到了财富的重要性,只有财富才能抹去这些肮脏,那是一种来自于他尚年幼的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在韩离十岁那年,他母亲快要病死的时候,她才给他的父亲去了一封信,让他把韩离接回了晋地韩家。而她自己直到死,也不肯接受韩家的半点援助,最终在她每天接客的那张床上苟延残喘直至油尽灯枯。
回到了韩家,韩离在心里给自己翻了一页,这一页后,他决定他要开始一段追逐无穷财富的旅程。
圆月下,一行白鹭掠过池面,发出清泠泠的水声。
陷入沉思的韩离这才回过神来,正准备离开,忽而听到身后的竹林中传来两人对话的声音。
重萱道:“重锦已被我诱到柴房去了,你只管快去找佟姨娘,将她也诱过去。她如今已是正好三个月的身孕,我在那处设了陷阱,等她到了那必会踩到鼠架滑了胎。到时候我再引老太太等人过去,大家便都会以为是重锦做的,到时候她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丫鬟回道:“是,姑娘,我这便去。”
“快去,再找两人把春语和秋思拖着,不可叫她们去寻重锦坏了事。另外,也不能叫佟姨娘的丫鬟跟着,就按我前些与你说的法子,只叫她独自前去便是。今夜,可有好戏要上演。”
“姑娘放心。”
夜风吹过,韩离微微皱了皱眉。等重萱离开后,他很快起身,往宴席处看了一圈,果然还是没有见到重锦。
他想去找重彦,可重彦已喝得东倒西歪。体内的酒精正在翻腾,韩离一时有些着急,思虑片刻,他转身步向了柴房。他须得在佟姨娘到柴房之前通知重锦,阻止悲剧发生。
途中,因为脚步匆忙,在梧桐树上筑巢的寒鸦被惊动了,它惊慌地叫了一声,扑腾着翅膀飞入了夜空。
到了柴房外,只见一盏小灯悬在门口,室内灯笼的光打窗子透了出来。韩离很留心地在地上寻找鼠夹,可是并没有找到,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望着虚掩的门缝,他推开门,只见重锦只身站在其中,蜜色衫裙泛着柔和的光泽。
重锦看到来人后愣了愣,“你怎么在这里?”
“快走。”他示意了门口道。
两夜前,重锦在琴室与韩离吵了一架,眼下她气头还没过,看着因急走和饮酒而面色有些微红的韩离,以为他喝多了,有些不想理睬。
“重萱要害你。快走。”他很快速地又说了一遍。
“我不走。”重锦倔强道,“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他说她不知矜持和自作多情的话,她还记得,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她本来觉得他是个既有能力也有胸襟的人,还一门心思地想拜他为师,却没想到他竟能说出那样的话,仿佛在言语上奚落她能令他满足,真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蠢姑娘。这柴房里又没有银子,你留着做什么?”韩离有些着急,“这个时候别跟我置气,重萱马上就到,只等着陷害你让佟姨娘滑了胎。”
韩离的异样神色不同以往,重锦终是察觉到了,将信将疑道:“可我要等敏妹妹,是她让我来的,她胆小。”
“她不会来。来的是你另一个妹妹。信我。走。”
韩离边说边往外走,走到门边才发现重锦还是纹丝不动,他又停下了脚步,心里几乎想怒吼。“不想嫁给你表哥了?”
她思虑片刻,很快做了决定,吹熄了灯笼。
两人正往屋外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却由远及近,很快,柴房的门“砰”一声被推开了。一盏盏灯笼在门前晃动,光亮得耀眼。
重锦有些恍惚,不自觉地抬起手,以衣袖遮挡住突如其来的亮光。门边的韩离本来正欲开门,不想手还没触到门把,门已被从外面推开,他的手蓦然僵在了原地,一双双好事的眼睛让他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重老太太面对着他们站着,满眼惊讶与怜惜,微微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拄着拐杖的手都在颤抖。姜氏的眼里闪烁着冷漠而耐人寻味的光芒,一身新裁的锦衣看上去十分喜庆,仿佛是专为仇人落难而着。重萱站在姜氏的斜后方,脑袋微微靠着姜氏的肩,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张嘴,嘴边挂着奸计得逞的满足而得意的笑容。
站在这些人身后的,还有王夫人、新姨娘、重贞、大小丫鬟们……所幸男人们因为酒兴正高,没有被惊动。
没有佟姨娘,没有重敏,没有鼠夹,没有滑胎,有的只是姜氏和重萱精心布置的陷阱,重锦被诱到柴房的因由是假的,让韩离心焦难耐的对话也是假的,一环扣一环,都是别出心裁的心计,只有重锦与韩离因争吵而产生的嫌隙是真的。
今晚,连运气都不站在他们这边。
姜氏瞟向屋内,只见韩离在前,重锦在后,她站在他的影子里,让人有种男人义无反顾挡在女人前面的感觉,她手中的灯笼已经熄灭,原本的黑暗被门口的数盏灯笼驱赶到了屋子的最内侧,已经无法再掩盖什么,一切都静悄悄的……种种情景,都暗合了姜氏这样好事之人心中所期盼的那两个字——捉/奸。
当家主母姜氏忍不住在心里笑了,出声率先发难道:“孤男寡女,你们二人深夜在此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