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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锦从袖里取出字条,放到了韩离面前的桌上。
他这才张了口,却也没有碰那字条,“怎么?”
“明晚酉时,老地方。”
他静默片刻,然后放下酒杯,双眼终于正视她,目光中有些玩味之意,“做什么?”
“我有话想跟你说。”
韩离垂首望着桌上熟悉的字条,不说话。
不是都已经定了婚约了吗?她怎么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她就不怕万一被人看见了,她跟邵斯云解释不清楚?
还是对于她来说,钱更重要?
见韩离不说话,重锦又说:“你要是不想来,只告诉我你可答应我了吗?能做我师父吗?”
他起先没有回答,用帕子包住炉子上已烧热的酒壶,给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酒,罢了正要开口时,重彦却回来了。他不紧不慢地把字条拂到了地上,只答:“明天。”
“什么明天?”重彦向来好事。
“你妹妹怕我输光了银子,今夜没钱给她,问我何时能给,我说明天。”
重锦低着头不说话,眼角扫过飘落在自己脚边的字条,感觉它仿佛是被嫌弃了。
后来三人又再玩了两局,重锦找机会把字条捡了回来,又寻了个借口,便先行回屋了。
*
次日夜里,韩离打着灯笼,步履悠然地来到了琴室,重锦已在等着他了。
他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刻钟,一是因为出门前仍有些犹豫,不知道去还是不去,二来他想,如果重锦连一刻钟也等不了,那她也不是那么迫切地想见他。
那么就不见也罢。
让韩离有些意外的是,急性子的重锦没有怪她,反倒露出惊喜的模样,笑盈盈地说:“你来了。”
她的一双杏眼又大又亮,仿佛装了一整个夜空的星星。
“嗯。”他熄了灯笼,找到熟悉的大石坐下。
“你昨天心情不好吗?”重锦试探地问,“因为马吊?”
其实昨天她回了屋后,想了很久,虽然她不明白韩离到底怎么了,但她很确定自己要做什么。为了重家,为了邵斯云,这个师父她必须要拜,经商的门道她一定要学,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未来的日子才会好过。她要尽可能地让韩离答应自己。
“为何这样问?”韩离没想到,她居然也会关心起自己的心情了。
重锦笑道:“我见你昨日话不多,只一味地自顾喝酒,还以为你输了牌心情不好。我二哥是个粗心的人,越是得意越爱说些不好听的话,所以我担心你……”
“担心我因为输钱不高兴?”
“……我知道你有钱,但也不知怎么,就感觉你似乎不开心。”
“我没有。”
“那你是……生意上有些不顺利吗?”
“很顺利。”
今天韩离的话很简短,简短得让重锦很是头大。
以往他们对话,总感觉双方都有很多话要说,韩离也会更主动一些,总是变着方说着不同的带刺的话,但凡她一不小心,他就能咽得她说不出话来。那种时候,他就像个猎人,很是细致专注地观察着猎物,随时可以攻她不备,让她像炸了毛的刺猬一样。
可像今天这样的韩离,重锦总感觉有些适应不了,他不再主动,他们的相处模式跟以往完全不同。
她想问他拜师的事,又觉得当前的气氛有些尴尬,怕唐突问了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口,很挠头。
四下很静,圆月缓缓滑动,把脸埋到了云层里。
见重锦欲言又止的模样,韩离取出两千两的银票,递到她面前,“你的银子。”她既然已经定了亲,这样的私下会面还是长话短说为妙。
重锦惊喜地接过银票,“真的追到了?一两都没少,还是你的本事大。”
“没什么。”
“这样我的宅子就能如期完工了。”
韩离其实很想知道,她这宅子到底建来做什么,但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好像与自己也没什么关系,最后只抿抿嘴,没有问。
重锦沉浸在喜悦里,也便不觉得气氛有那么尴尬了,收好了银票便忐忑地问:“那……做我师父的事,你答应了么?”
“你想要从我这里学什么?”
“现下我已经有了银子了,只这些银子搁在手里不动的话,总还是这么多,所以我想叫它们动起来,以财生财。只是我也没有做过什么买卖,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如果可以,我想用最短的时间把这些钱用出去,这样就可以早一些收到回报。”她很老实地说。因为抄家的日子正在逼近。
韩离忍不住轻嘲了道:“姑娘的如意算盘果然打得不错。”
“韩家是晋地豪商,你又是经商奇才,我自然要把目标定得高一些。”她暂不想把真实的原因告诉她,听他一味嘲讽自己,便忍不住这样赌气道。
“再快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可有时间吗?”他边问,边捕捉她脸上的表情。
不是要嫁人了吗?
邵斯云怎么可能会允许她跟着别的男人学经商?
重锦很用力地点点头,以表达自己的诚意,“只要你愿意教我,自然是有的。”她现在可以什么都不做,只跟着他学。
他眯了眯眼睛,忍不住去剖析她的想法。她该不会是想先跟着他学,等成了亲就把他这个师父彻底丢开了?过河拆桥的丫头。
她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没有鱼与熊掌兼得的事。
“钱用来买地吧。”
她有些迷糊,“又买地?”
“本朝政局稳定,民安物阜已近二十年,因商业繁盛,又多有像我这样到金陵来谋生者,故而人丁日益兴旺。人一多,地就显得少,所以地价居高不下。再加上,若是如你所说,接下来会有一场大旱,这江南、两湖地区产粮最多,灾民势必会大量涌入这些区域,到时候的金陵城就更装不下这么些人了。你只把钱买了地和铺子,等涨价了再卖了,便可赚一笔差价,这是最简单的。”
他说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重锦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这是在教她吗?
“你这是……答应做我师父了吗?”她有些希翼地问。
他望着她,片刻后薄唇轻启,微笑道:“不是。”
“那是不答应吗?”她都有些糊涂了。
“姑娘,我不缺徒弟。我来金陵是来赚钱的,不是来收徒的。”
重锦有些不甘心,“那你刚才为何要教我?”
韩离扯了扯嘴角,“叨扰贵府这么多天,只与你说些商人皆知的常识,你说我教了你,我倒受之有愧了。”
重锦霎时变得很失望,失望中还带了点沮丧。韩离好像变了,变得淡漠了许多,陌生了许多。她能清楚地察觉到他的疏离,一如他的名字,两人间的关系似乎倒退回到了七夕之前。
“……是不是考虑的时间太短了,不如你再多考虑几天?”
“还考虑?”他失笑,“不必了。”
“哦。”她垂下头。
“姑娘若没有其它的事,还是早些回吧。若是万一被人瞧见了,只叫我如何说得清楚。”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每个字都带着拒人千里的意思。
重锦抬起头,做最后的努力,“为什么不肯做我师父?你是商人,凡事以利字当头,莫不是我的条件没有吸引力吗?”
“你的条件很有吸引力。”
“那为何拒绝我?”
他起身拂了拂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仿佛她的问题很可笑般笑答:“因为我的时间更宝贵。”
重锦听了愣了一下,他的意思是,教她是在浪费他的时间吗?
不等她回话,他又说:“不早了,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那……”
“告辞。”不等她说完,他已点头辞别,随后提起灯笼步入了夜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重锦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叹了口气。
……
月亮又从云层中探出半张脸,像在窥视。
回寝居的途中,韩离路过了一个荷花池,正是当年邵斯云扶栏落泪的那一个。
他停下脚步,从怀里取出前些天在首饰铺买的簪子,看了一眼,然后手一扬,将簪子丟进了荷花池。
菱花簪入水,很快沉到了底,只在池面上留下最后一道微光。
*
重锦回到屋里,翻来覆去半天也没睡着。
后来她爬起来披了衣裳,点了灯,研磨。两个丫鬟要伺候,被她赶去睡了。
她要给韩离写封信。
不是小字条,真是一封信。
她不死心,也倔强地不想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