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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日新这天醒来就觉得不大对,也不知道谁给他家送来了个木盒子,平凡无奇的盒子是大街上随便几文钱就能买到的,可这打开来,里头的东西,却是吓死个人。
程日新当即就吓白了脸,怀揣着东西,一颗心提在喉咙口,半天都下不了决定。
他婆娘担心,问他什么事,程日新哪能告诉她,“哪儿都有你的事!”急赤白脸地赶人。
他婆娘来了气:“呸,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说拉倒,我还不乐意听呢!”可说归说,到底是自家男人,瞧程日新那样儿,心里也着急,只说道:“甭管什么事,可人家既然送来了,就说明肯定还有别人知道,这是你瞒事瞒不住的,不管什么大事,现在大老爷不是看重你?你倒是可以跟老爷说说,求他做主!”
程日新家的不知深浅,只管就事论事,这倒是提醒了程日新,是了,不管是谁送来的东西,可见这事已经叫别人知道了,瞒事瞒不住的,与其等后来被老爷发现,对自己起了隔阂,还不如这会儿赶紧把事揭开……
可这么一来,知道了这名隐秘的事儿,大老爷那儿,能对他没想法?
程日新想着自己才接手没几天的差事,再看看怀里的木盒子,苦笑一声,早饭也没心情吃了,耷拉着脸,赶着去见了贾赦。
彼时贾赦才去看了贾琏,父子俩一块儿吃过了早饭回来,心情正好,看见程日新还说说笑笑着问了这两天他差事可还顺手,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他看到盒子里那封信……
仿若春风拂面般的笑容倏然收敛,笑意融融的屋子里寂静好似寒冬,叫人冷不丁地打个哆嗦。
程日新心惊胆战地偷偷瞄眼贾赦,他此刻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竟然是出奇的平静,五官平和,如若不是他周身那几乎叫人窒息的冷意,程日新都要怀疑,他对那封信,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许久,久到程日新腿都站酸了,以为贾赦再不会开口了,只见贾赦突然站了起来,冷冷瞥了他一眼,迈开大步走了出去。程日新愣了一会儿,小跑着追了上去。
没有叫小厮,就一驾最简单的单骑马车,程日新亲自赶着,出了门。
从城东到城南,京里稍微有名点的大夫都给看了个遍,但没人能说的出个三四五六来。
贾赦背着手从最后一家医馆出来,日头已升的老高,火热的阳光晒在身上,滚滚发烫,可惜,却没能温暖他冰凉的一颗心。
“去王太医府!”
冷冷一声,程日新打个寒颤,不敢半句多话,一路赶往王太医府。
如今是宫里当差的时候,王太医自然是不在的。贾赦找的,是王老太医。
王老太医今年已有七十,已是耄耋之年,身子骨也慢慢不好,所以几年前便从太医署辞官回家,已经许久不曾给人把脉看诊了。只是这位老太医早年常给贾代善看诊,与贾家甚是要好,对贾赦也不陌生。贾赦入的王府,态度诚恳,只求给把个脉,王老太医到底顾念旧情,答应了。
“呜~”
安静的屋子里,所有下人都被打发了出去,只剩下王老太医和贾赦两人。老太医三指搭在贾赦迈上,许久没动。雪白的双眉紧皱一起,久久不曾松开。
“让我看看你的舌苔。”王老太医吩咐着,看过了,似乎还有些不确定,让贾赦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
所有过程中,贾赦极其配合,却没有张嘴说一句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怕,最后得到的答案,是他不想听到的……
终于,王老太医缩回了手,有了定论。
“观你脉象,你的子嗣问题,果似被人动了些手脚,看着,这该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你这些年在女色上,也实在荒唐了些,不过好在平时养尊处优的养着,没什么大碍,而且最近好像有人给你用了药,让你恢复了许多……这里我给你再开几服药,你回去好好喝着,定能开枝散叶,你很不必担心。”
王老太医摸着胡须,宽慰地安抚他:“我恍然记得你现在膝下只有一子?放心,等你调养好,定能再多添几个儿女!”
贾赦却好像没有听到王老太医的话似的,脸色惨白,不见一点血色,只低声问道:“世伯,您可能大致估算,我这是什么时候被人算计的吗?”
王老太医沉吟着,许久,摇了摇头:“这却不好说……年久日深,有些东西就不好查了。看这药,倒似是某些特别研制的迷药,非是你说出来,我仔细查看,不然,还真给忽略了过去……你也是公府子弟,给你把脉的都是医术精湛的大夫,当年他们都没查出来,可见这药的隐秘。”
贾赦下颚紧缩,沉默着不说话了。
王老太医也是男人,自觉很了解贾赦如今的心情。任是那个男人知道自己被人下了药危害子嗣心里肯定都不舒服,当下又劝道:“不幸中的大幸,这药对身子并无多少害处,也不是全然无解,你且放心,世伯定会解了这药毒……”
王老太医接下来说的什么,贾赦已经听不到了,满脑子回荡的,只有那一句:
“对身体没有害处吗……”
浑浑噩噩地从往屋子里出来,程日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噤若寒蝉,半句话也不敢多说的。出得王府,贾赦跳上马车,大喝:“去云庄!”
程日新不敢怠慢,鞭子一甩,往城外疾驰而去。
云庄,是贾赦早逝的原配,贾琏生母张氏的陪嫁田庄,早年贾赦与张氏情深意浓的时候,常在春日里来此踏青小住,云庄这名字,还是当年贾赦亲自取的——算算到如今,贾赦已有近十年没来过这里了。
听说贾赦来了,云庄的管事黄起吓了一跳,慌忙来接。黄起家的更是猜疑:“这位爷好多年没来过这里了,怎么突然想起来了?”又是惊疑,“该不是琏二爷出事了吧?”
黄起心底也是发慌,慌慌忙忙准备好了庄子上的账本册子,带齐人去了前院,可贾赦却看都没看他一眼,进了屋就喝问道:“飞雪在哪儿?”
黄起一怔,飞雪正是他家婆娘出嫁前的名字,老爷这突然问起来……里屋听着动静的黄起家的跟着心头狂跳,涌起种不祥的预感。
贾赦坐在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茶碗盖轻刮着茶水上的浮沫,清脆的瓷盏碰撞声,颇是好听,可每一下,却都跟个有人在她心口上敲了一记重鼓一般,叫她浑身发颤。
跪在地上的双膝已经发麻发酸,七八年没伺候过人的身子已经不大习惯久跪,黄起家的壮起胆子,叩头道:“飞雪见过大老爷,不知老爷叫小的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贾赦没有开口,只是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我记得,你以前,是服侍在太太身边的,最得她器重,后来,太太看你老实本分,就把你许配给了黄起,让你们夫妻管着这庄子。”
黄起家的点点头:“老爷好记性,正是如此。太太仁厚,小的本是要留在太太身边接着伺候,可太太却让我先顾好小家,说是自己身边不缺人照顾,还提拔了我家,让做了这庄子的管事……太太大恩,这些年,小的片刻不敢忘怀。”
贾赦轻轻嗤笑一声:“……片刻不敢忘,你倒是忠心!”
黄起家的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不大对,却不敢抬头看他,只低着头不做声。
贾赦眯起了双眸:“你对你家太太这般忠心,想来,你家太太有什么事,你应该也是都知道的。”
黄起家的猛地心跳漏了一拍,低垂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惶,很快又消失了,半抬起头道:“蒙太太器重,平日有事确实也不曾避讳过小的……老爷可是有事要问小的?但凡小人知道,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哦?”贾赦意味深长地拖长一句,“知无不言?那你就给我说说,你家太太,是怎么给我下药,想绝了我子嗣的?”
话一出口,黄起家的吓得就抬起了头,腿都软了,满脸惊惶地喊道:“什、什、什么?绝、绝……老爷、你、你这是在说什么呢?”哆嗦了好半天,才给找回了些神智,哭天喊地地叫起来:“老爷,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啊。我们太太当年对您怎么样,您还不清楚?那是一心为了你,一心一意对您好啊。还有两位少爷,我们太太那是挣了命地为您生下的琏少爷啊,那都是为您传嗣,您怎么能说,我们太太想绝您的子嗣呢?”
黄起家的边说边哭:“老爷,我们太太虽说去世都六年了,早已化为尘土,可怎么也是您的原配夫人,当年她对您的好,您就一点不记得了吗?有一次,您生病发烧,人都烧糊涂了,我们太太整夜不眠不休的照顾您,结果您好了,我们太太却病倒了。还有一次,老太爷不知怎的误会了您,罚您去祠堂,我们太太在老太爷跟前跪求了三天……”
“砰!”贾赦手中的茶盏狠狠落在了桌子上,贾赦眼中情绪翻滚,狠厉地瞪着黄起家的:“住口!”
黄起家的心头害怕,可瞧着贾赦那样子,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火气,却是怎么压也压不住,哭喊道:“小的自小跟在太太身边,太太对小的恩情比天还高,小的不知道老爷今儿是听了谁的撺掇,竟然误会了我们太太,可小的敢对天发誓,我们太太对您的心,堪比日月!”说着,已是泣不成声,“我们可怜的太太啊,您都去了这么多年了,谁还这么狠心,竟然这样污蔑你?竟然这样污蔑你啊!”双手敲着胸口,哭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贾赦自打听到消息就板着的脸上今天第一次有了变化,双眉紧紧皱起,脸上有着痛苦和挣扎,更多的,却是惊涛骇浪般的愤怒!
“你还敢狡辩!”几乎是咬着牙跟的,贾赦狠狠喝道:“你以为,没有半点证据,我就会来找你?王老太医亲自给我把的脉,我曾被人下了绝子的药!这药对我身体并无多少害处,隐蔽至极,却会无声无息断了我的子嗣……要是想害我,何必顾惜我的身子?也惟有你家太太,为了琏哥儿,会这么做!”
黄起家的哭闹的脸上有片刻征愣,还没等贾赦说话,便是一声尖利的哭喊:“老爷你可别乱说!”这一刻,黄起家的就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整个人都炸了,“老爷好没道理,就凭着这么一点,就怀疑我们太太了?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给您下药,就因为没有伤害到您的身子,您就怀疑是我们太太干的?”
“我们太太家给您七年,给您生了两个孩子,无时无刻不关心照顾您,一心为了您,现在人都去了,您就这么怀疑她?”黄起家的激动的脸上涨红,脖子都粗了,眼泪刷刷往下掉,气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叫道,“老爷与其怀疑我们太太,倒不如好好想想府里,不是我说,府里到底是个什么样,您心里就一点没有数?瑚哥儿当年是怎么没的?您忘了吗?我们太太生琏哥儿的时候,为什么难产的,您也忘了吗?那府里,老太太对您怎么样,对二爷怎么样,您都不记得了吗?”
贾赦嘴角紧抿:“住口,这话也是你该说的?”
黄起家的却半步不退,梗着脖子道:“我要不说,您不还得认定了是我家太太不好?”反手抹把眼泪,哆嗦着道,“我不是傻子,当年在府里,我就看得清楚明白,有些人,从来就不想大房好,最好大房一直没有男丁才好……不然,瑚哥儿这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孙,为何说没就没了?那么金贵的小少爷,偏偏那么巧,掉进了水里,还没有一个人在旁边看到,就由着他、由着他……”黄起家的拍着胸口痛哭,“小少爷那时候都四岁了,都四岁了啊!能哭能喊,荣国府上下几百号的下人,愣是没有一个人听到,那么个小花园,当时,愣是没有一个人在啊……”
提起往事,贾赦眼眶也是通红一片,只还是不肯松口:“你以为,你这么简单几句,我就会被你哄了去?你看看,这是什么?!”往袖子里一掏,拽出那封血写就的信往黄起家的身前一扔,随风飘落的血书敞开在地,血写就的“张氏为琏哥儿,暗下密药,使老爷再不能有子嗣”几句,就这么*裸出现在两人眼前。
贾赦冷笑,“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吗?当年你家太太院子里伺候的丫头亲手写的……你家太太不会害我?谁知道呢?为了琏哥儿,她会郁结于心沉疴难反,为了琏哥儿,她怎么就不会绝了我的子嗣?要不是玉芝当年偶然听伺候张氏的纪嬷嬷酒后提过,一直记在心里,我竟是都不知道,我那好夫人,背后还有这算计!”
贾赦初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人都懵了,根本不能相信那是真的。他愤怒,居然有人敢这样污蔑张氏——可他却又不得不怀疑,要是是真的呢?
他就在心底思量,想要找证据去反驳。可越思量,他就越觉得、这一切,很有可能。
张氏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有计谋,有决断。是,她对他好,可她更关心孩子啊。瑚哥儿的死,让她从此一病不起,从此,她更把琏哥儿当命根子——贾赦回想当初,不得不承认,当年对他一心一意的妻子,其实在瑚哥儿死后,对他是有怨气的。所以她后来再不管他纳妾置同房,借口生病也不要他去她屋里。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把他排斥在了她的世界外……
怕他续娶后会亏待孩子、怕继室有了子嗣危害原配嫡子、怕贾琏日后会被异母兄弟欺负……最好的办法,就是贾琏,再没有兄弟……
贾赦这么想着,脑海里清晰地就浮现起,当年张氏快没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突然又对他热络起来。许久不曾给他熬汤做菜的张氏,突然拖着病体关心照顾他,为他下厨。
当年以为她只是单纯为了让他记住她的好,以后多多看顾孩子,可现在想想,谁知道当初哪一碗汤里就被下了药?那一道菜里,就毁了他日后的子嗣?
贾赦眼底百般情绪闪动,最后,只化为厌恶,低声讽刺地笑起来:“枉我这么多年,还以为以为,她是个多贤惠的女人……”
黄起家的捏着那块血书写的信,脸色从镇惊到慌乱,此刻听到这句,猛然却又变成了愤恨,把那血书扯开,哼笑道:“……就这么一封不知道谁写的血书,老爷就信了?就认为我们太太不贤惠了?”她眼泪都忘记了流,烧红着眼睛,道,“我记性不好,却也记得,这封信上的玉芝,那是太太当年安排照顾琏哥儿的……太太没的时候,她才十二三岁吧,在太太院子里,不过是连太太屋子都进不去的小丫头,纪嬷嬷喝醉酒,能叫她听到说什么?纪嬷嬷又不是什么蠢人,要做了那么要命的事,能到处乱说?便是喝醉了,也该醉在家里好保守秘密才是……”
贾赦冷笑,根本不信。黄起家的似乎也知道这话没多少说服力,顿了顿,又道:“这些都且不说,这信上说,玉芝是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偷偷给您用药,让您恢复了身子,所以她才能再有身孕!她是哪个牌面的人物,那么多大夫看不出来您被下了药,没法为您养身,她一个丫头,竟有钱有门路去配药?而且她一个哥儿身边伺候的丫头,竟然搭上您……那就不是个好东西,她说的话,焉能信?!”
黄起家的说了一大通,可贾赦却分明没信,黄起家的有些着慌,又气起来:“老爷你宁愿相信个背主不检点的丫头,也不信我们太太吗?”
贾赦定定看着她,这个才见他的时候战战兢兢的女人,这会儿却跟竖起了尖刺的刺猬一样跟他据理力争,那理直气壮的态度,叫贾赦几乎都要相信她说的话了。
“你肯不肯说实话?”贾赦沉声低低问道。
黄起家的摇着头:“我们太太着实没做过这种事,老爷再问,小的也是这一句!”
贾赦盯着她,突然扬声喊道:“程日新,把黄起捆起来,叫人牙子来,给我卖到黑矿里挖矿去!”
外头停顿一秒,很快有人高声答应着,黄起惊叫一声“老爷”,很快又没了声息,好像叫人堵住了嘴,门外一阵杂乱。
黄起家的脸上的怒色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净,惨白着脸,惊呼:“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啊?我说的都是实话!”
贾赦站起身,慢步踱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我记得,你还有两个儿女,不想我把他们都卖了,你最好说实话……是不是、你家太太,给我下了药?!”
黄起家的眼泪簌簌落下,大哭着用力在地上嗑着头,哭喊:“老爷,您放过我家男人吧……我们太太,她真没做过这种事啊……”
贾赦直起身子:“程日新,把黄家的两个孩子也都捆了,嘱咐人牙子,专挑了那些深山老林给我卖了,我要他们一辈子都出不了山!”
黄起家的头磕的更加用力了:“老爷您明鉴啊,我们太太真没做过……您开恩饶了小的一家吧,小的真没撒谎啊……”
贾赦看都没看她:“程日新,打开门,我要她亲眼看着人牙子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外头院子里,程日新叫了几个壮汉,已经把黄起捆的结结实实按在了地上,刚才还那么精神的汉子,这会儿衣服上全沾上了土,狼狈极了。
黄起家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头磕在地上,都破了口子,鲜红的血顺着鼻梁流下,和眼泪混合一起打湿了脸颊,满院子,就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喊:“老爷明鉴,我说的,都是实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