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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辉煌的内厅,专门用来接待最高等级的贵宾,杜鹃坐在温暖的毛绒沙发上,季业递过一条干净的毛巾让杜鹃擦了擦,他倒了杯热咖啡坐到了对面。
咖啡的热气萦绕,室内响起舒缓的古典音乐,杜鹃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季业捧着咖啡,看着对面老了很多的杜鹃姐,她穿着贴身的旗袍,艳色的旗袍却衬得她整个的气色更差了起来,相比原先在红玫瑰徐娘半老,姿色犹存的样子现在的她几乎让季业快认不出来了。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杜鹃主动问了话,“姐当初还找你来着。”
“发生了一些事,让姐操心了。”季业笑笑不想多提,能见到故人让他多少有些欣慰。
“没什么,姐也没什么本事,辗转也不过还是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杜鹃苦笑一声,将头埋进手心,顿了半响又开口道:“阿业啊,我听说季家……”
“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怨恨也没什么用,活着的人好好的就行了。”季业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从嘴边一直到心头。
“也对,这乱世,能活着就不错了。”杜鹃像是深有同感,点点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要不是你,我今天怕是不好过了。”
“姐你这是说什么呢。”季业上前蹲下来握住杜鹃的手,那双纤纤玉手不知何时长了老茧,“以前是您照顾我,现在换我来照顾您。”
“好,好,好孩子,姐没有白疼你。”杜鹃紧紧回握了一下季业的手,她低着头,不自禁落下一滴泪来。
季业伸出手,环抱住这个瘦弱的女人。杜鹃把头扣在季业的肩膀上,脸埋在青年宽阔的肩膀上,就在这温馨的一幕中,女人微弱的声音在季业耳畔响起,一下子让季业心中的温存全部退去,整个人身体都僵硬了。
“阿业要是想报仇,姐可以帮你。”微弱的声音好像黑暗中的烛火,风一吹,又恍惚熄灭了。季业抬起头试探的看向杜鹃姐,这位经历过战乱的满身疲惫的女人面带愁容,对着偶尔伸出援助之手的青年表示感谢之后,拘谨的站起身走了,她的背影有些消瘦,但是高跟鞋每一步的气势却好像一个英勇的战士,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
从她的背影中根本看不出她刚刚究竟干了什么!她在季业的手心写了一个字——共!这几乎已经将她的身份呼之欲出了,只要季业现在开口,外面就有士兵会冲出来,只要季业指认就会人将她抓起来。而杜鹃毫不畏惧,她好像笃定即使季业不会答应她的邀请,也一定不会出卖她。
季业追上去两步,拉住杜鹃的手,他捏了捏那带着老茧的手。他迎着杜鹃诧异的眼神笑了笑,替她理了理散在肩头的碎发,“姐还是像原来一样好看。”接着目送杜鹃走出去。
季业的脑子里并没有面上那么的镇定,他很清楚的知道大哥在为国民党效力,就是自己也算是国民党军区医院的一份子,而□□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无异于敌对分子,只是他同样从东北地区沦陷,军队不战而退的等等事情中看得出来,这个所谓的新政府不过是一群掌握权力的人的游戏和博弈而已。
这里是有钱人的天堂,却不是中国人的希望。而□□……这个活跃在地下,由工农阶级组织起来的悍然不畏死的团体,或许他们才是中国最后剩下的有骨气的人。
就像刚刚阔步走出去的杜鹃姐一样,她虽然只是一个舞女,但是也拿命去赌一个未来。而自己,任性到现在的还要逃避的躲在南京,安逸的享受吗?!季业感觉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质问自己。
而心底好像突然冒出一撮小火苗,在这个黑夜里经久不熄。晚上是大哥亲自开车带他回家,一路上,季业都偏着头看着窗外无数的黑色,春夜清凉的风掠过他大衣下的皮肤,今夜无月,但是有几颗星星缀在天边微微闪烁。
季业伸开手,风从指缝间穿过,他攥起拳头,将无尽的黑暗抓进手心。回头看了一眼认真开车的季铭,季业突然下定了决心,没什么那么高大崇尚的理由,他爱国但是最爱不过是身旁这个人。不管是烈火还是寒风,只要为了身边的这个人,他都愿意去做!
小汽车稳稳的停在小洋楼前,在两个人关系缓和后,他也来过这里几次,但是都没有夜宿的习惯,今天季业满腹心事,倒也没有注意季铭居然把车直接开了回来。
“哥!”季铭刚想下车,季业就冷不防叫住了他。“我想求你一件事。”
“是为了今晚上那个女人吧。”季铭松开推门的手,这个女人也许对于弟弟来说很重要,看弟弟今晚的维护和出头,再想他喝醉的那个晚上也是这个女人在场,心里不由的有些苦涩,弟弟已经长大了,他还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去寻找爱呢。
“对!杜鹃姐这些年受过不少苦,我想可不可以把她接出来……”季业思索了一下措辞,皱着眉看着季铭。
“阿业,你要知道没有谁是救世主,我们都没办法替别人选择人生。”季铭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季业看着季铭越走越远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也下了车。
季业终于还是接受了杜鹃姐的建议,加入了□□,成为南京分区□□地下情报组的一员,因为杜鹃姐的引见,再加上季业的背景和身份很适合,很快就开始接一些不大不小的任务。
季业在医院,人多口杂,他又是身份清白的医生,所以国党有些军官在病房里就聊些东西也不避讳他,但是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信息被季业不动声色的采集之后整理交到放大的情报系统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季业也因此得到更多的重视,以他和杜鹃为首的南京地下情报局频频得手,也得到了国民党的特工处的注意到,风声渐紧,季业也劝杜鹃姐早点收手,她的身份容易暴露,万一出了什么事,孤立无援,几乎就是死局。
但是杜鹃很是坚决,金碧辉煌是南京最大的歌舞厅,对招人很严格,要不是杜鹃前些年有些名头,怕是进不去,但是那里实在太过重要,整个国民党的高官都会时常出入,所以这一情报点实在不能轻易放弃。杜鹃一再强调自己是好些年的老情报员了,基本的反侦察意识还是有的,让季业放心。
但是干地下工作的哪个不是把脑袋提在裤腰上走钢丝呢?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至少季业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下午被排了两台手术,都是季铭安排好的要打好关心的高官家属,而等他出了手术室,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杜鹃姐连同在灯火辉煌接应的两个小弟都被一举抓住,南京站的地下网被大肆清洗。
季业坐在办公室里,桌边的电话就在手边,但是他却不能通知任何人,整个南京的电话通讯都被监视起来,一旦有人通风报信,怕是整个地下情报局都会毁于一旦,但是他却没办法无动于衷,坐如针毡,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整个宽大的办公室里只亮了一盏小台灯,季业戴着金丝框架的眼睛翻出抽屉最深处的一本速写本,正是陪伴他流浪多年从不曾丢掉的那本画册。他习惯性的抹了抹本面,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张铅笔速写。
少年穿着军装,朗眉星目,才不过十五六岁就初见锋芒,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坚毅,抬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嘴角抿得很紧;翻过这一面,又是一张人物速写,侧着脸的少年半张脸隐在灯光里,但是侧脸的轮廓分明,他的眉形朝上,眼睛也偏上扬,尤其是眯着眼笑起来的时候;下一张少年已经变成了青年的模样,裹着冬装的黑色大衣,围着厚厚的围巾,发丝上带着几分冷意的霜色,显得整张脸都更加严肃了起来……一本速写本,足足有上百张画,主角都是同一个人,记录一个少年长成青年的轨迹。
而每一页的页脚都有一句日文的标注,音译(阿依西代路),爱你。
季业拿起桌角的笔,将那些一字一句写下的告白用力涂去,笔力穿透纸背,他画的越来越乱,到最后已经几乎疯狂的撕开本子,用力涂掉,直到翻到最后一页,季业放下笔,趴在桌子上,泪水不知何时模糊了眼睛。季业取下眼镜,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杜鹃姐被抓了,而且是哥哥亲自动的手!
都是他舍不得伤害的人,他没办法救杜鹃姐,只能看着她死在哥哥手里!他恨自己的无能,时隔多年,原以为自己成长了,却还是没有变,他还是那个逃避出走,一味只相信自己看见的美好,却不管那些美好背后的战乱和纷争。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季业才抬起头,他擦干泪,转动电话,给大哥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嘟嘟声响了三下,就在季业打算挂了电话的时候,那头传来一声低哑的声音,“喂,阿业?”
季业沉默了几秒,刚哭过的嗓音鼻音有些重,“没什么事儿,你在忙吗?问一下你今晚回家吗?”
季铭一边看着被挂在审讯架上的女人,一边低下头小声道:“今晚哥有事,可能不能……”
“哦,没关系的。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忙你的吧。”季业没等季铭说完就连忙插话道。
“你着凉了吗?声音有些不对劲。”季铭皱着眉,朝手下使了个眼色,自己走出逼囧的地下室,关心的问。
“没,没有,可能最近下雨降温吧。”季业随口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哥你好好工作,有同事找我呢。”他急匆匆的挂了电话,生怕季铭从他这一通试探的电话里听出些什么来。
但是显然电话那头的季铭更加担心的是他的鼻音。
深夜,当季铭审完最后一个犯人,拒绝了局里一众下属的挽留,披着霜露和星光,执意开车回到家的时候,小洋楼没有一点灯光,就像以前他孤零零的住着的样子,没有一点儿人气。
他叹了一口气,满腔的热血好像就像熄了火的车一下子就被浇灭了。在车里狠狠的抽了一根烟,直到烟灰燃尽才走进屋子里。
临睡前,他不放心,绕道阿业的房间,却从房门下察觉到一丝微弱的光。季铭的心也像这一点微弱的光,就像已经熄灭的炭火中又燃起了一点零星的火点,这足以让快要冻死的人激动沸腾。
他轻手轻脚的打开门,果然看见被子里裹着一团,床头亮着暖橘色的灯。阿业睡觉喜欢亮着灯,好像这样他就不是一个人一样,有人陪着才睡得着。
季铭带着一身寒气,轻轻坐到季业的床边,他低下头正好看见季业露出一张小脸,有点干的的小嘴上起了点皮。季铭想起电话里的鼻音,心里有些不放心,刚想伸手试一试季业额头的温度。
刚探出手还没等碰到季业的额头,又默默收了回去。他将两只手合到一起,用了搓了搓,又朝手心哈了一口气,将手贴到衣服里温热的皮肤上试了试,确定不冰了才敢放到季业的额头上。
反复对比了好几次,确定没有发烧,季铭才放下心来。他就那么坐在季业床头静静看着他的睡颜,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他才起身慢慢的走出门。
季业升职了,两边都是。医院这边他成功熬走了老院长,成为南京第三军区医院迄今为止最年轻的院长,同时他也接到了杜鹃姐牺牲的消息,他成了南京站□□地下情报队队长,代号‘月季’。
南京城里的气氛越发紧张起来,报纸上每天都在传,日军快要打到南京了。医院里也渐渐忙碌起来,不时有前线撤退的士兵,大多都是伤残的送到南京的各大医院,尤其是军区所属的第三医院,每天接纳的伤员把整个医院大厅挤满了人。
季业挂了电话,揉了揉眉心,门口有敲门声响起。他秀气的眉皱了起来,叹了一口气还是道:“请进。”进来的是一个军人,他的脸上一片肃穆,敬了一个军礼,立正,站好,开始汇报。
季业戴上桌上的金丝框架的眼睛,一边看着手里的文件,一边听着汇报。
“报告院长,今天入院的一共一百又三十二人,其中有一百又二十一人是前方的士兵,有半数以上是重伤。医院已经超过负荷百分之十了,基本仪器也不够用,还有不少人开始闹事。”那军人是季铭专门安排给季业当保镖的勤务兵,却被季业‘大材小用’的干了护士的活儿,但是他不但没有丝毫抱怨还笔直的站着,面色不改的汇报。
“准备一下,今晚还有一批受伤的士兵会到医院,让护士站帮忙安排一下。”季业拿起一支钢笔,流利的在文件的页脚签下名字。
那军人顿了顿,像是有些奇怪,但终于还是道:“是。”
季业等了半响,也没听见关门声,奇怪的抬头,“还有什么事吗?”
“长官说二小姐得了病,让您跟着撤离南京。”那军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起了每天都重复的话。
“我不会走的。告诉大哥,不要拿同一个法子骗我两次。”季业的笔一用力,纸被划破一道痕迹。他固执的在破了的纸上继续埋头写着什么。
那军人没再说什么,默默敬了一个军礼,退了出去。
季业从医院大楼的玻璃窗看过去的时候,深夜只有车灯偶尔闪烁,可是络绎不绝的车喇叭声让人没有片刻安静,就像越来越逼近的日军,还有那道命令一样的催促。
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逃。
隔天早上,季业还在例行检查,重症监护室里的几个老兵已经快不行了,可是他还是每天都去查看一下,昨晚刚到的受伤士兵拥挤在住院部,走廊里连移动都有些困难。
护士长急匆匆的跑过来,附耳说了几句,季业神色一变,嘱咐了一下一边的实习医生,就跟着走出去。
黑色的小汽车停在门口,一字排开的军用卡车护送,显然来人身份不凡。可是从车上下来的都是武装整齐的日军让一众医院高层都神情戒备起来。看到季业赶来才松了口气,一边的护士长问道:“院长,您看,这是租界里日军的车。”
季业的眉头皱了起来,南京城一直不太平他是知道的,可是这租界内的日军一直很安分,今天这架势几乎倾巢而动,到底所谓何事?难道是……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车里走出来,他大步走到季业跟前,上上下下瞄了一眼,带着打量和不信任,终于还是伸手,“你就是季先生吧?”
“第三军区医院,季业。”季业面色沉静,这几年已经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心神了。
“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小姐病了。需要你的帮助。”那男人突然紧了紧握住的手,话也变成了日语。
周围一众人一头雾水,季业流利的日语更是让一众人惊呆了。
“抱歉,我们医院庙小,容不下你们这尊大佛,我帮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季业下意识的拒绝。南京城现下已经够乱了,他们这医院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了。
“季业君,不要急着拒绝,您不先看看病人吗?”那男人盯着季业笑得意味不明。
“不管是谁,我都不治!”季业的态度很坚决,冷淡的撇了一眼武装戒备的日军,语气很是强硬,这种事一旦接下来就再也扯不清关系了。
那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车,喊了一声,“萍子,出来吧。”
季业感觉自己浑身一僵,他将视线移到那乌黑的车门上,终于,一条葱白的小腿伸了出来,紧接着一个身穿素色旗袍的女孩从车里躬身走了出来。
她变了,原来的她最喜欢笑,最喜欢穿繁复宽大的和服,最喜欢热烈的红色……如今这个素衣旗袍装面色一丝不苟的人真的是萍子吗?季业不知道,也许是他的离开让她变了。
“季业君,别来无恙。”小野萍子双手搭在腰际,福了福身,抬头笑道。
她在对他笑,可是那笑容里再没有阳光的闪烁,再没有醉人的樱花,只剩下冰凉的风,就像研究所里被强制打进身体的冰凉液体,穿过胸膛,混着血液里。那些回忆如同毒素,被唤起之后在你身体里游窜,将你完全打散。
季业的脑子里如同走马灯般的回忆起那一年的记忆,最后好像都只剩下娇小的中国女人站在病房前,开口凉薄的声音在甬道响起,“那你走吧,但是如果被抓住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别来无恙。”季业回了一句中国话,终于他还是力排众议将萍子接到了医院里。可能是惧于那至今还在医院周围集结不曾退去的武装威胁;可能是唯恐落入口食,成为南京陷落的借口。
有些事情你逃不掉,必须要去面对,只是这一回,季业也不绝不会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