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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吟台。
寺人婢女们站在门外候着,女主人吩咐过不得入内。殿内宽敞明亮,一女人着墨绿曲裾深衣,五彩翟鸟纹耀眼夺目,广袖罗裙,半倚床榻,虽不是二八少女,风韵也不算顶好,却胜在举止优雅,气质尊贵。听到面前跪着的人的请求,她突然立身而起,道:“不行,本君不会帮你的。”
在这齐宫之中,住所以“凤”为名,衣裙上还绣有翟鸟纹,当然只有景公正妻、世子驹之母燕姬夫人了。
世子驹明白,朝堂之上自己若不能说服鲍、田二氏,就只能找其他人想法子。往日种种让他怀疑过鲍氏可能是燕姬的人,而今日景公之言,迫使他将过去的事重新串了一遍,肯定了这个想法。
五年前,世妇仲己之子,他的三弟吕骜在夜邑捉到了三条白鱼献给景公,被当朝太卜视为吉兆,当即卜卦。龟壳现出裂纹,太卜指出齐国国运有凤凰浴火之象,世子驹上前看时,龟壳突然炸裂,太卜见状直言东宫恐有异动,其中作祟者必死齐国才可重生。
权衡之下,景公下令封锁东宫,在众人都以为东宫要遭难的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卦象出来的第三日,鲍氏列出太卜七条大罪,其中三条更是涉及欺君之嫌,景公一怒杀了太卜。两个月后,白鱼在宫中突然变成了普通鱼,鲍氏又发难,借机上书揭发了吕骜在夜邑胡作非为一事。新任太卜更是借机让景公解除了对东宫的封锁。再后来,鲍氏提出质子一说,想想那时的情况,他分明就是针对这吕骜去的。不仅如此,这些年鲍氏还在暗地里给了他不少支持。这一切加在一起,只可能是燕姬的原因。
世子驹言辞真切,长跪道:“母亲,儿臣求您了,儿臣知道,鲍氏是母亲的人,只要母亲开口,他一定不会死咬着子黔的事不放的。”
燕姬并不否认鲍氏一事,缓缓道:“你起来吧,大君当年对吕黔的重视你是看在眼里的,本君不会让他回来的。”
他起身鼓起勇气:“母亲,您当日让鲍氏提出质子一说,本来是针对三弟的,六弟何其无辜。他如今在外吃了四年苦头,您就帮帮他吧。”
燕姬眼里突然有了一丝光,:“驹儿,本君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些事情早该想明白才对,虽然有些迟了,可母亲还是很开心。”不光开心,她甚至有些自豪,一个不聪明的人如何当我的儿子,又如何当这齐国世子呢?她看着世子驹,继续说道:“的确,吕黔去晋是替吕骜遭了罪,可他并不无辜。他才十一岁就在战场上出尽风头,博得大君欢心,他该死。不光他,还有他的双生兄弟吕予,你不是问过本君为何要对他下手吗?母亲告诉你,敢挡在你前面的人,都该死。”
世子驹痛心入骨。他想起吕予刚满十三岁的时候,燕姬以自己的名义将吕予约到他们常去的木屋,然后将他锁在里面,欲将他活活烧死。自己虽及时赶到,以死相逼让人把吕予救了出来,但吕予的腿却被掉下的房梁砸伤废掉了。他的五弟本该是一个面若春风的翩翩公子,如今却要永远拖着一条废掉的腿,每天置身于一场永远不灭的大火中。而吕黔,他虽是因为世妇仲己和田氏的原因去的晋国,可这一切的开端却是燕姬挑起的。
两个最亲最疼爱的弟弟,因为自己的母亲一个险些丧命,最后废了一条腿表面无事内心却痛苦地活着;一个放弃往日荣誉、放弃自己所爱的生活,远离故土,忍辱成为质子。还有两个弟弟的母亲芮少妃,自己许久不见她了,但她的一对儿子遭遇如此怎会不难过?若不是伤痛欲绝也不会整整四年和君父避而不见了。
“母亲,我是齐国世子,君父最看重最疼爱的嫡长子,您在担心什么,谁又能挡我的路呢?”
燕姬闭目摇头:“驹儿,你听好了,你是世子,是未来的齐君,不是现在的齐君,你的位置不是不可动摇的。是,大君现在疼爱你在乎你,可是谁能担保这不会变呢?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婴子,死了就不爱了;他曾经疼爱的儿子,吕黔,不在身边了就不疼了。对他而言,感情根本算不上什么。”
“就算那样,母亲也不该顾忌五弟六弟啊,这些年与我们过不去的分明是…...”
“驹儿,你还是不懂。”燕姬打断世子驹,道,“母亲怎会不知仲己母子在想什么。他们一直觊觎着你我之位,暗地里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实在可恨。但是,他们虽然可恨却远不如芮姬母子三人可怕。那个卑贱的女人因为一对双生子博得了大君的好感,吕黔勇猛好战,吕予六艺绝伦,他们没有用后宫的法子轻轻松松获得了比仲己母子更多的恩宠。当年的情形,你仔细回想,若不是他们一个去了晋国,一个成了废人,还有芮姬自找死路,焉知你今日是何下场,大君又会不会被那个女人蛊惑,废了你?”
世子驹坐到燕姬身旁,强忍悲痛,握住燕姬的手,放低声音道:“母亲,子黔他就算是战神也离开战场四年了,君父近两年都没有提起过他;而五弟,五弟的状况您也瞧见了,完全无法威胁到儿臣。您既然肯放过五弟,也放过六弟吧”
燕姬双眸清冷,放过?我的好儿子,你的意思难道是我不让他回来吗?三年前你豁出性命也要救吕予,事后还求我不要再伤害他。本君一气之下说出了再也不管你、不管前后廷的话,本以为你会服软,求我不要生气,可你说的只有谢谢。自那以后,本君在这凤鸣台中少有出去,宫中之事全交给他人打理。三年了,你从未提起过让母亲重掌大权的话。如今,你又来求我,竟然还是为了你口中的弟弟。二十多年的母子情难道还比不过你的异母兄弟情吗?
燕姬嘴角抽搐,深呼一口气,道:“本君既然答应过你不再插手这些事,就会说到做到。驹儿你听着,我不会害他们,同样的也不会帮他们。”
“母亲……”世子驹感到了绝望。
燕姬不想理他,冷冷道:“本君乏了,你走吧。”
从凤吟台出来,世子驹感觉呼吸格外困难。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抢着用光他的力气。好不容易上了马车,又觉得车子颠簸得异常厉害。回到东宫,高氏早早地候在宫门等着他,扶他进殿内坐下,高氏见他神色黯然,关切地问:“怎么了?”
世子驹不想说话,看着高氏,一把将她搂入怀中,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好一会儿才觉得舒缓了些,道:“没事,有些累而已。”
高氏听他这么说,嘟起嘴嗔道:“果真是累着了!这两日君上将政务交给你,我是又开心又心疼,一方面觉得这是君上信任你,一方面又觉得君上说不定是故意要累着你,好让人生气。”
世子驹不禁发笑,我的昕儿说话永远都是这样。他用手刮了下高氏的鼻子:“你呀,这话要是让君父听见,定会罚你。”
高氏见他笑了,心里大石放了下来,扑进世子驹坏里,用头蹭着他的胸膛,娇俏地说:“哎呀,你不说我不说,君上才不知道呢。
过了一会儿,世子驹在东偏殿处理政务,景公明日重理政事,让他尽快把这两天的东西整理好。他拿起竹简勾勾画画,高氏不说话在一旁静静陪着。又过了半晌,他停笔,似乎在考虑什么事。
六弟的事,晏相定是同意的,国、张两家素来中立、不表态,那剩下的鲍、梁、田三家,只要有一家主张六弟归齐,这事就有希望。若是两家,便成定数。本想拉着鲍氏、梁氏一起,如今鲍氏那边行不通,梁氏我也不能放弃。
犹豫再三,世子驹对高氏道:“昕儿,帮我把夫人叫来吧。”
高氏应道:“姐姐出去半天了,还没回来呢。”
“去哪儿了?哎,这不重要,吩咐下去,夫人回来让她立马来见我。”公子驹道,又软下声音对她说,“我现在好多了,这里一会儿忙不完呢,你呆这儿也无聊,下去吧,不用陪我。”
高氏瘪了瘪嘴:“哼,这会儿子好了要赶人家走了呢。行吧,你记得不要逞强,累了一定要休息。”
说来也巧,高氏出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世子驹刚看完一卷竹简,梁氏就回来了。得知世子驹找,梁氏火急火燎赶到了偏殿:“世子找我?”
世子驹白日和家臣想对策、见景公、求燕姬,心里起伏不定一天了,此时看着梁氏,心中不免感慨,这就是我被迫娶的夫人啊!
八年了,他看着梁氏从刁蛮跋扈的梁家嫡小姐变成如今善解人意的东宫少君,看着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的她为了让自己开心求景公让自己纳高氏为妾,看着她从被人照顾的千金变成了照顾自己甚至处处照顾高氏的人。
八年了,他重复念着温柔乡即是英雄冢,不停提醒自己她是梁家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睛、暗桩、刀子,自己可以愧对她,可以伤害她,就是不能把真心给她。
八年了,他不疏远她,也不过分亲近她,可如今自己却要第一次有求于她......
他起身,温柔地擦去梁氏额头细细的汗珠:“本君就在这里不会跑,夫人何须这么急呢?”
一日之内世子驹两次亲密于她,梁氏心有小鹿,砰砰直跳,红着脸道:“世子很少找我的,定是有事,所以就跑着来了。”
“夫人聪慧,本君的确有事想请夫人帮忙。”
梁氏低头,在世子驹看不见的角度,目光霎时暗淡下来,但只一刹便恢复如初,抬起头道:“世子是为了六弟吧。”
世子驹不语,梁氏似笑非笑:“世子怎不问我刚去哪儿了呢?”看到世子驹那难以置信的眼神,梁氏终于还是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六弟出去时间够久了,兄长和整个梁家都觉得是时候接六弟回来了,朝堂之上,兄长会向君上提起此事的。”
世子驹看着梁氏比哭更难过的笑容,呆立在原地不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像是难过,又像是失落,仿佛从一个冰冷的深渊中伸出一只手,拉着人下坠,永不见底,永无止尽。
梁氏看这世子驹,目不转睛,四目对视之间有些控制不住,举起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可举到一半便放下了,道:“世子这两日太辛苦了,脸色也不好,往后饔飧二食我会让亨人们注意些,世子自己也要以身体为重,注意休息。君上把政务都给世子了,我就不在这打扰了。”
纤细的身影仿佛是飘着出去的,世子驹看着那背影竟觉得无比悲伤,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做到如此地步呢?为什么偏偏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