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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三两乘船到了广场上,郅澌凭着默契,一面猜着周公以的想法,一面有些慌乱地遮掩着面上的神色。宫里的宴席早就散了,老祖宗叫了几个女眷去慈宁宫说了会话也去午睡了。周公以身后立着他的弟弟们,望着巍峨肃穆、不发一声的玉宇琼楼,叹了口气。

    “大哥,”周公旸轻轻缓缓地道,“任他天翻地覆去,咱们兄弟一处,怕他作甚?”

    “老三,你看这宫里静成了这幅鬼样子,连个虫子叫也全无。”

    “我知道,哥哥想着蔺府满门抄斩那日,也是这样的。”郅澌这会忽的听不得这种丧气的话,回头瞪着公旸,却不想那厮自私伤感也无,笑得像是黄昏夕阳样的温柔。“哥,除了我们,你还有澌儿。澌儿不像她,你不要担心。”

    周公以笑,收回视线,不知愁的纨绔忽的愁眉不展、深情款款,“澌儿,我若是有一日倾家荡产了,也许咱们才真的有快活日子过。”

    郅澌被他看得说不出话,愈发星眸皓齿、两颊飞霞。何诤本领了命在詹事府分派行宫避暑的事,那头却又传了小厮来报,爷们都匆匆赶回了宫,心下一面纳罕,脚下一面不歇地去见主子。看着几位都在城墙边上的揽月亭,何诤心里也没个谱,上去问了安也不知道说什么。公祥瞧了一眼,慈悲地开口,“行宫可还去?”

    周公以喝了口茶,全不似往日丰神俊朗,满脸疲惫,笑也无奈,“见过伯休再走。午后我去跟父皇问安,让张罗着晚上给伯休接风洗尘。”

    “公以哥哥,”郅澌小心翼翼地开口,“咱们怎么跟伯休谈?放眼就要纵马中原了,咱们给他些银两城池,能打发得了他么?”

    “伯休野心甚大……我自然知道,今日若是不见他,咱们就无异于信马由缰,周国走向哪里无人知晓。见过了,了不起便是被他奚落二三,无妨的。”

    “他敢。”郅澌嗤笑,随后又深吸口气,“安监院的反应很不对,这般程度的人马移动,不可能到今天木已成舟了才收到线报。哥哥,三两天里,宫里必须安定下来,之后我想去趟月山。”

    “澌儿,三两日即便安定下来,我也抽不出身陪你去月山。”周公以无奈地抚着额发。

    郅澌笑,“没有让哥哥陪我去。只是,哥哥,你那老泰山的命我若是不拿来,这些贺家人怕是永远没个分寸。”

    公祥不等周公以发声,先道,“要做就必须雷厉风行,不打得他爬不起来,必定反受其累。”

    “你倒是终于心狠了一回。”周公以笑。

    “不得不狠了。老三的话对,只有咱们兄弟在一起了才行。”公祥神色镇定,远远望着烈日炙烤下的某个点。

    “你去做吧。把贺琳留下来,我还要让他背下这口黑锅。至于老祖宗那里……咱们给她的权限似乎太大了些,把她放在行宫也不成……”

    “何难?”公旸笑,“咱们兄弟去她宫里喝喝茶,等郅澌大人凯旋归来再谈后事。”

    “大哥,”公衡这个惯常泼冷水的又道,“贺府除了容易,那满朝文武呢?身为当今太子,你之所以敢说自己手握朝政,不过是凭着贤德的名儿,杀戒一开,难道由得别用有心的挑拨去?”

    “六哥哥,安监院这次办事不利,澌儿本就该领罚的,你若是肯,就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我让他们说不出话来就是。”

    “嫂嫂这一声哥哥公衡受不起,只是,嫂嫂受累告诉弟弟一声,这周国,以后要变成安监院压迫底下人人自危的局面吗?”

    “老六!”公旸看着周公以愈发冷清的脸色连忙出声拦住这个愈发没有分寸的弟弟,“你该知道澌儿没有错,她在做的事情正是当下这局面里安监院该做的事情。”

    “由得她杀人?三哥,安监院生来是做这个的?”周公衡声调愈发高起来。“你想没想过,这次劫波一过,安监院手里那么多人命,为堵悠悠之口,大哥总得做些什么,那个时候,你们能舍得为难这个小丫头?我再退一万步,即便能用圣旨压下来,作为君王,民心呢?不要了吗?那个时候,大哥还怎么能娶她!”

    “公衡,”周公以冷声道,“亏得还有你这个冷静的。不过大哥也告诉你,贺府我要除,澌儿我也要娶,这个太子、将来的皇帝,谁爱做谁做去!”

    “大哥!六弟他也是就事论事!”公祥看着公以发脾气,连忙出声劝和。

    却不想郅澌笑了起来,“二哥哥,他要不是因为明知道六哥哥是实事求是,怎么会生这么大气?罢了,是澌儿幼稚了……那现在看来,除了去低声下气讨好伯休,咱们也没办法了。”

    “啧,”公旸饶有兴致一咂舌,斜着眉眼看郅澌那一脸笑,“你这丫头愈发让人看不明白了……”

    周公以笑,“倒是你们,让人一眼就看穿了。若是有一天,我护不住你们了,这周国你们可能担下来?”

    “这周国没有哥哥,我们要来何用?”公祥淡淡道。

    周公以笑笑,“咱们兄弟一处,没甚可怕的。澌儿先下去吧,今儿个万万要记住,守好九门咱们才有活路。”

    郅澌领了命退下去,周公以盯着西面飘来的浓云幽幽开口,“有时,绝处才能逢生,咱们不逼自己一把,这富贵公子没完没了做下去,只怕是要玩物丧志了。老二,你带着公旦去老祖宗那儿,机灵点。”

    公祥不多话,微微颔首便去书房寻老十了。

    周公以抬手拍拍周公衡的肩头,“大哥明白你的心思。老六,时至今日,这个皇宫给咱们兄弟的,真真就是那四个字,家破人亡……如今,没甚好怕的了,哥哥多谢你。”

    六皇子紧蹙着眉垂下头,周公以又道:“去书房叫上老八,捡着各宫要紧处,小心提点几句该提点的人,不论如何,让他们有个准备。你是个有分寸的人,切勿把事情闹大了。”周公衡应下,转身便去。

    转眼,这风云变幻的揽月亭就剩了老三同周公以。周公旸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好颜色,“大哥想说什么就说吧,佳文一命在术治,老三为哥哥赴汤蹈火都是应该的。”

    “公旸,”周公以望着青山山尖笼罩在倏忽间倾天覆地的云山雾海里,“山雨欲来风满楼……三年前我就跟你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今时今日,我还是这句话。”说着,他缓缓回身,“你是咱们兄弟里心思最清明的一个,如果今日的劫波我们兄弟能安然度过则是最好,如是我们不能全身而退,我不能眼看着万里河山就这么落入七叔手里。”

    “大哥,老三不会独活。”周公旸望着自家哥哥,身负西山残阳背着手淡然笑道。

    周公以抿着嘴角,“公旸,本宫接下来的话,你听清楚。如果天不怜见,本宫今日对你交代的这些话成为我的遗言,我会在父皇书房的匾额后头放置一份父皇手书诏命,立你为继世之君。那时你务必记着,放下所有的儿女情长,没有兄弟手足、情分血缘。父皇身中奇毒,澌儿调养了些日子,身子将将有些回转,偶尔能有些清明时候,若是逼宫不累及父皇,他会禅位与你,那时请你照顾好他。”

    周公旸闻言骇然,甚至膝盖都来不及屈下,周公以稳住他的肩膀,“本宫的话很清楚,我想你也听明白了,我与澌儿心头的疑虑现下不能说与你听,但如果此次祸起萧墙,且步步杀招……那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们丧命于某个你非常信任的宗亲之手,那时如果你再顾及这些情分,那就是不忠不孝!你会成为毁我大周江山的罪魁祸首。记住哥哥的话了吗?”

    十指圆润的指甲嵌进掌心,周公旸抿紧嘴唇,轻不可闻道:“臣弟遵谕。”

    周公以笑笑,“澌儿这会儿在城东,你带着安监院的令牌直出安平,三日内务必赶到术治,带着蔺家小姐销声匿迹。”

    “大哥……”周公旸鼻头一酸,红了眼眶。

    “没的别哭哭啼啼的,我欠着淑妃娘娘一条人命的情分,保你夫妇平安,于情于理都是我这个当大哥的该做的。”

    “可是他们……”周公旸咬紧了牙,他的手足面孔一个个在脑海里闪过去。

    “如果真到了那步田地,老三,我算是用我自己的命给了你一个教训,你若是再步我后尘,那我死得岂不是太屈了?”周公以一笑了之,复又道,“老师小时候常对咱们兄弟说,生于帝王家,无情本是常性,咱们兄弟是个异数……这异数是我强求来的,理应我用性命去偿,公平得很。”周公以不再多看一眼,撩起袍角一跃而起,轻轻落在甬道上,负着手,朝着养居殿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远。周公旸望着那个背影,似乎是恍然明白了,到底什么是多年前的天命所归。

    伯休很快来到了养居殿同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吃茶,据说三人说说笑笑,十分融洽,傍晚时分,太子殿下在新修葺好的东宫大摆筵席,为伯休接风洗尘——就好像今日午时带头缺席的不是他一样。朝臣权贵来得齐全,大亲王同皇子们也都位列席间,几日间名声大噪的郅澌大人也端端坐在堂上静静地吃自己的酒。丝竹清雅,月色绮丽,文臣诗兴大发之时,郅澌陡然起身,脸上一片泰然安恬的神色,立在堂前,道:“天干物燥,国舅贺璋大人府上不慎走了水,满门上下,无一幸免。微臣属下前去救火,从火场里抢出来具贺大人遗体,念着优歌小姐同国舅爷父女情深,想着怎么也是个念想,特来转交给贺府小姐。”周公以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继续演着这出戏。一旁的何诤拿过早已准备好的丧服,在大殿之上便替太子爷换上了,周公以深深望着伯休,淡淡道,“伯休君,见笑了。”

    伯休神色淡然,看了一眼郅澌,眼神又落回这位看去年轻体弱的太子爷身上,“太子爷和郅澌大人好身手,今儿这一出隔山打牛真真是旷古未闻。”

    “哦?伯休君这话倒是有趣,那您究竟是牛还是山呢?”周公以顺着问。

    “太子不必拿话套孤,时至今日,筹码都摆上了台面,即便明说又有何妨?”

    周公以这头贺璋刚除的摊子还没收拾干净,那头却看着伯休像是就要剑拔弩张地开战了,两厢正为难,公祥他们倒不是想不出法子,却只低低跟郅澌咬了句耳朵,丫头倒是利索,再上堂前,一拱手抱拳,“殿下同优歌小姐兄妹情深,小姐尊考新丧,理当前去安抚几句。”

    周公以望了望郅澌,眼波两抵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周公以同伯休刚一退去,鲁亲王、彦亲王同顺亲王便向玉阶退去,大门未开,此时皇子们将百官同宗亲隔开,郅澌站在一旁,朗声道:“不知洹王爷以为,国舅贺璋为何而死?”

    百官闻言惧骇,郅澌的言下之意再清楚没有,贺璋之死同内卫府和她郅澌有洗不脱的干系,她也根本就没想过独善其身。殿中沉闷的气氛诡谲森然,激得人冷汗涔涔,洹亲王对贺璋之死纵使千百无奈,此刻话在喉头,字字句句都是指摘太子嫉贤妒能、偏信奸佞,但郅澌的淫威在那里,总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能激怒了她,“本王不懂大人的意思。”

    “人言‘盖棺定论’,国舅府要盖棺,这个论,咱们也该为陛下分忧。”郅澌眯起眼,盯住洹亲王。

    “郅澌大人,纵然您如日中天、手掌重权,可你再怎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也不该对着本王这个当朝大亲王放肆至此罢?”

    “郅澌如是冒犯了,先跟洹王爷道个歉,如是放肆了,事后自会去内务府领罚,如是百般不是,自有民意物议去评说,今儿个,本官领三宫意思来问问洹亲王、问问这大殿上的百官,这国舅爷的论调,究竟是怎么个定法?”

    “郅澌大人,”何大学士站在列首,端端道,“老臣只想问一句,邻壑之灾可解?”

    郅澌垂首轻笑,“下官不知,但下官的军令状就在太子爷的书案上,我郅澌的命,同西北边防拴在一处,一荣俱荣不敢说,但必然一损俱损。”

    何老看着郅澌许久,“那老臣便请郅澌大人做个鉴证,老朽誓死同心!这把骨头,要碎,一定碎在大周朝的朝堂上!”

    郅澌含着笑望着何大学士,躬身一揖,“大人风骨,可赞可叹!”

    何老一揖,“国舅府贺璋的罪诏,老臣亲手来拟!”

    坊间尚不知晃晃贺府已然被付诸一炬,夜晚一样的月朗星稀蝉鸣阵阵,周公旸扥紧肩上的包袱带,垂着头快步出了安平城。到了城西村郭之外的杏子林,安监院的人闪身出来,端端行个礼,“爷,院里的人都扎眼得紧,今夜不太平,属下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周公旸不多言,他知道这厮跟着自己再走下去反而更打眼,贺家的眼线还没来得及拔干净,若是现在被拿住了,他这个落荒出逃的皇子随随便便被弃尸荒野又能如何?颔首道:“多谢。转达你们大人,多多保重。”

    “大人有句话要小的转达给爷,大人说蔺府是开国的功臣,狼烟十里都能走出来的锐甲铁骑,命数不会就那么尽了。爷为人夫君,大仇未报,一定要诸事当心,令牌您收好,院里能帮的忙一定尽力。”

    周公旸眼睛眯了眯,道:“我知道了。”

    郅澌蹲在一处茅屋的顶上,借着树梢遮掩,揉了揉有些僵硬酸痛的脸颊,娥眉一锁,回身往望仙阁去。周公以靠在扇半遮半掩的屏风上,手里转着个白瓷茶碗,痴痴望着月亮。

    “如若说顺王爷可疑,我觉得三哥哥也没多清白。”

    “你提点了?”

    “嗯。蔺府旧势力除了他这个东床快婿也就剩那个佳文小姐能调遣了,这局你押在他身上......”

    “如何?”周公以饶有兴味地偏头看着小丫头。

    “胜负五五分罢。毕竟顺王爷手上镇压南境瑶国的军队也不是善与的。”

    周公以抬手捋顺了郅澌鬓边的一缕头发,笑而不语,扭头回去继续看月亮。“老三的母妃是淑妃,死在他五岁生辰宴上。他比我小一岁,天资聪慧胜于常人千百倍,父皇很是欢喜,许他过了生辰就跟着我一同进学堂。那时候公值还没满月,母后心急地厉害......我送了老三一盒南面贡来的核合酥,那是核桃和百合制的点心,工序繁琐,甚是清甜可口,清肺补脑也再好没有,满宫里一共不过三盒。父皇还是亲王的时候淑妃就入府了,是个通透机敏的女人,后宫的手段见得多了。我急着给老三分一口好吃的,催着他尝尝。我这个天命所归的太子爷一向被人奉若神明的,母后添油加醋了几句好像是顽笑的话,说是不吃就是忤逆我,淑妃没说什么,只问我,这好吃的能不能让她也尝尝......”

    “皇后借你的手就这么除了淑妃?”郅澌望着周公以轻轻笑着的侧脸。

    “淑妃去的时候,连带着肚子里六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不论是九叔还是老三,他们与我这多年的情分我心里有数,九叔手握重兵,若不是以此为筹码,七叔怎么会放纵我这个毛头小子这么多年?我欠九叔的是名,欠老三的是命,该还的,总要还。”

    “你要认命?”郅澌嗤笑。

    “你以为呢?如果你是我,你会认吗?”

    “这不是你该认的命。”郅澌轻巧站起来道,“顺王爷担不起江山,这种危急存亡、步步惊心的时节,不是你表现淡泊名利的好品德的时候。若是你觉得亏欠三哥,”小丫头郑重而淡漠地俯视着周公以,“你可当真愿意用这么多人的前途性命交换?”

    周公以笑,“我不是选择押老三,我是只能选他。输了九叔,也就只输了九叔,输了老三,我就输了我全部的兄弟。”郅澌眼睁睁看着周公以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下来,可就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他还是那么轻轻浅浅地笑着。

    “当真有比性命重要出这么多的东西吗......罢了,公以哥哥,你没得选,我除了你,也没得选。不论赴汤蹈火,我只能跟着你,命里定好的。”

    “乞巧节的话本,怕是听不上了怎么办?”

    郅澌笑,“澌儿去月山,哥哥自个儿去听,等我回来,你说给我听。”

    “好,等澌儿回来,我说给你听。”

    隔日拂晓,周公以更衣过后跟何诤站在思华堂的门槛,“真静啊......天也终于大亮了。这一夜,满朝上下该是没几个睡囫囵觉的罢?”

    “爷,郅澌大人......”

    “老六说得对,我......终究要负了小丫头的。”周公以垂着头,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郅澌连夜快马从青山脚下出城,一路山行避开城村,途中行至安监院的一家客栈里用过饭菜歇下,暗处随行的杨喜明见没人了才出来汇报。“一直有人盯着,只是还没见他们到底是跟什么人汇报。”

    “院里的人那儿露身份了吗?”一身富家公子行头的郅澌坐在房间里的圆凳上闭目养神。

    “还没有,但是他们看得出大人女儿身。”

    郅澌点点头,“肯定是瞒不到月山,如果想着靠浑水摸鱼就能混进去摸透山里军队的来路和布防,那不光那些叛乱的人,就连院里的人也不都成了吃白饭的?”

    杨喜明支吾一阵,“大人说的是。”

    郅澌看他那副为难样子,嗤笑一声,“秋白会化装成我的丫头,咱们就是个富商家里贪玩的小姐也没甚稀奇的,只不过,你得藏好了,这一路凶险,你可是我的眼睛耳朵。”

    “大人放心。”

    隔天郅澌在楼下用早饭的时候,大包小裹的薛秋白没好气地一屁股坐下就端起郅澌的蛋花汤喝了个底朝天,“你倒是跑得快,我置办这些花了整整一天功夫!马不停蹄追上您这悠然自在的大小姐,这会子一条命都去了大半了,您可得好好打赏我!”

    郅澌翻弄着包裹里的衣裳、香粉钗环的,兴致缺缺道,“赏你个死丫头的还少?这回从家里偷跑出来,无论如何爹爹都是要罚的,那现在可得玩儿痛快了,不然你我不是亏大发了?”

    杨喜明私下里敢怒不敢言,京城里的局势万分危急,这姑奶奶一路优哉游哉的,看得他心急火燎。直到进了月山无阴谷所在晏南,郅澌颜色大改,素银发冠横插长钗,长发扎马尾,一身孔雀蓝的袍子,脚底下踩着一双鹿皮靴子,大喇喇进了安监院的一处酒坊。这酒坊看起来门庭破败,想来生意是不景气。小厮上来招呼,郅澌只道四处看看,正这会儿功夫,门外进来两个军差,“两斤上好的汾酒,快着点,爷们儿可不等你们这些狗腿子磨蹭人!”

    “二位爷,您这一年的酒钱可一个都没结......”小厮为难道。

    “哟!这安监院的狗腿子还敢问咱们要酒钱!我告诉你,这晏南的地界儿可不是你们这些个腌臜东西说了算的,你们不是想要酒钱?可以,让你们新上任的那个太子爷前的红人院令大人亲自来咱们晏南府来要。”

    郅澌觑了一眼小厮,看着左右不过十四五的样子,脸上还有着几个雀斑,手脚也不像是练过的敏捷有力,怕是跟院里关系不深,打了个眼色给秋白,郅澌朗声,“小二,半斤烧刀子,半斤女儿红,另外,你店里这位爷要的汾酒我全要了。”郅澌拍拍手,从怀里摸出两锭金子放桌子上,“够么?”

    小厮抬头看着郅澌,又觑了一眼那两个军差。郅澌不觉好笑,“我问你,够不够酒钱?”

    小厮转过神,“够够!这就给公子打酒去。”说着逃也似地跑了。

    郅澌转过头,瞥了一眼那两个军差,自顾自地在堂里捡了张凳子坐。

    “我说这是哪家公子哥儿啊?”一个军差腆着脸道,“这在晏南怎得没见过公子。”

    郅澌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我是何人干军爷何事?”

    另一个军差上前,“我说公子,俺二人可是替长官出来打酒的,晚了我二人挨罚无妨,连累了公子一个异乡人可就不好了。”

    “长官?你们长官是谁?守备将军祝十三?”

    二人看郅澌这幅样子,觉着这万一是什么亲贵家来头大的公子,自己小命再来两条也不够赔,索性噤声封住了嘴巴。

    这会儿小二正好出来,“公子的酒打好了,只是那三大坛子汾酒想来公子也不好拿,不妨您报个地址,小的给您送到府上去。”

    郅澌望着小二,冷哼道,“你倒是货真价实做起生意来了,那就不知刚这二位军爷话里骂你是个狗腿子是什么意思。罢了,这酒,就给我送到祝十三府上去,当我的见面礼好了。”

    郅澌出了门,跨上马,“劳二位军爷给带个路?”

    这厮大摇大摆到了祝十三府门前,两个军差站在门外跟门口的家丁嘀嘀咕咕了半天,家丁进去通报,半盏茶的功夫,祝十三一身家常银袍子从府门里出来,打量了郅澌一眼,略拱了拱手,开口道,“在下似乎未曾见过公子,不知可是什么故人?”

    “祝大人,你我并非什么故人,只是今日下官前来,是受了您的故人所托。”

    祝十三又看了一眼这个明显的女扮男装的丫头,眉毛一蹙,让开身子请郅澌进去,“移步书房。”

    郅澌笑笑,“不急。祝大人,这世间啊,想来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的恶名该是早传到晏南的地界了?”

    “大人言重了,只是在下不懂大人此言何意。”祝十三眯着眼。

    郅澌隔着三步远的距离,不卑不亢,只言道,“大人心知肚明。”说着一跃而起,抬手拔出祝十三侍从的佩刀,那两个军差便就此被一刀封喉。将刀送回侍从刀鞘,郅澌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我这人本事不大,最擅长的事情也就是护短了。不论内卫还是安监院,都是朝廷的衙门,大人的治下郅澌冒犯了,只是我行事一贯如此,请大人指教。”

    祝十三心下一动,月山无阴谷的事他早想到朝廷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没想到,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太子爷舍得这位红颜知己离开京城深入虎穴。“大人......杀伐果决,在下佩服。”

    郅澌冷笑,“将军镇守一方,郅澌虽说无论是论资历还是能力都差出大人许多,但好歹是个钦封的钦差,大人想对下官说的,就只是佩服?”

    祝十三眉心一动,寂寂开口,“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若是无妨的话,下官倒当真有些话想跟大人说。”

    郅澌蹙眉望着他,祝十三笑笑,吩咐人备马。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城,演着曲曲折折的马道一路登高,上了一处小山丘的山顶,祝十三长身立于马上,挥鞭指着山谷里的路,“沿着那条路三里地再往山里一拐就是无阴谷,早先那无阴谷是安西将军选来屯粮的地方,蔺府......之后,就荒废了。半月前,我们也是接到安监院官员的来信,才知道那里头屯了兵。”祝十三见郅澌没说话,接着道:“宫里如是想要十三这条命,我能奈何?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一纸诏书即可,何须大人千里奔波走这一遭?”

    郅澌凝望着那处谷坳,淡淡道:“取你命便能安天下,多生几个祝十三就好了,何须大军在前流血拼杀。”

    “传言不虚,达人通透。祝十三全凭钦差大人调遣。”那厮一拱手,单膝跪在了地上。

    郅澌不自觉抬手抚了抚额角,“不急,本官还要好好打量清楚,大人不必心切。”说完掉头就走,等也不等,鹿皮靴子一蹬地,马也不上,蹦着跳着就跑开了去,远远丢下句“大人先回,不必等。”

    甚是无趣的一个月过去,除了那天在祝十三府门口阶上教训了小厮,没人见着这个传言里雷厉风行的太子红人有个什么动作。别提那幽静无人的无阴谷了,祝十三原本太平时候逢三去趟军营视察的旧规矩又被拿出来实行……人人只道看这绣花枕头的模样,晏南离被荼毒之日怕是不远了。

    值到九九重阳节,钦差仪仗到了。洋红撒金的袍子穿整齐,郅澌从马上下来,晏南府文官知州往下都在这儿了,祝十三戎装立于一旁。互相见过礼,郅澌引荐了晏南境内的安监院头子宋珲,“原先院子一直静默在暗处,今儿本官也不妨改一改行事习惯。”

    祝十三对那宋珲拱一拱手见过礼,转头又向郅澌,“大人移步内衙。”

    郅澌笑,“晏南这地界儿名传十里的是三步一丛竹,只可惜本官皇命在身,没那个游山玩水的空闲……”这厢像模像样叹口气,“这军营就在城外,那里清清静静又不碍公务,不如吾等出城一叙?”没人知道这个女扮男装的安监院院令的葫芦里到底是买的什么药,只能犹疑地跟上。一行人快马,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就来到了城外军营。郅澌勒马回身,目光在随行的官员头上逡巡一会,暗自笑了笑,跳下马,营中业已集结完毕。郅澌倒是不客气,方步迈着就上了台,侧头对宋珲略略示意,宋珲扬手,十数个院子里的黑夜官员押着一行百姓装扮的人跪在台前。

    郅澌顺着手里的马鞭子,浅笑着,“都说这晏南水深,合朝上下也挑不出个冤大头肯来走这趟差事。郅澌资历薄,命也硬,揣了十二万个小心千里奔波来一趟,你们可真是让我失望得紧呐!”宋珲搬了把椅子到台上,郅澌翘着脚坐下,斜倚在扶手上,“安监院是刺杀的祖宗,就你们这二两肉也舍得放上席面……我看这晏南是没什么能用的东西了。宋珲,松了这些人。再把本官买的那些酒拿出来给兄弟分分。”宋珲让那些个安监院的人松开底下那六个杀手。

    郅澌起身,“今儿本官有空,不妨你们来说说,什么仇怨让你们心甘情愿要背上刺杀朝廷钦差的大罪为他人做嫁衣?讲出来本官替你们断一断值不值当?”

    那六人目眦欲裂,各自起身瞪着郅澌。

    郅澌像是习惯了,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发,“何苦做这么个不共戴天的样子出来呢?等本官本官真的杀了你们全家再这么恨我也不迟。”郅澌扬了扬手,宋珲立于一侧开始念一张单子,上头都是些人名住址,满满当当三五页,台下头的杀手变了脸色。郅澌满意地笑了笑,“自古最毒妇人心,本官不光是妇人,还是小人。老幼妇孺灭人满门的事,本官做得出,尔等都该知晓的。”眼瞅着下头边上有个大汉脸色愈发难堪,郅澌略笑一笑,“你现下就是自戕也没用,本官记得你,家中父母娇妻一双儿女,”郅澌拍拍自己的脑门,“你瞧瞧,这记性,还有你那跛脚亲弟弟的一家五口呢。你现在要是夺了刀剑自戕,本官头一个屠了你全家,不妨试试?”

    那汉子闻言住手,满目猩红地怒视郅澌。

    郅澌一跃下台,“不是本官不讲理,是你们根本不愿意同本官讲一讲。本官不问主使,只要一个理。”

    一个大汉朝地上啐了一口,“安监院横行黑手,现在还敢讲理?真是笑话!”

    郅澌笑一笑,像是满意地点点头,走到下一个大汉身边。

    “阴刻妇人!拿着老弱妇孺的性命威胁我们,这与他们何干?还敢说自己不是黑心衙门!”

    郅澌笑,背着手一步一顿听完这翻不出新花样的泣血控诉,最后那个话音刚落,郅澌立时变了脸,回头大喝宋珲:“酒呢?!”

    宋珲虽面不改色,还是有些哆嗦地在兵士中间发酒。

    郅澌坐在木板搭成的台子边沿,一抖袍角,“军中有令,除非主将有令,事关节庆,擅自饮酒者军法从事。故而本官今天这酒也是有个缘由的,”郅澌从宋珲手里接过一个粗瓷碗,“这酒,请诸位庆功!”郅澌先干为敬。

    “吴柏勇,方才本官那话没说完。安监院若是是刺杀的祖宗,我郅澌就是用毒的祖宗。你那点儿耗子药还是留着自己回家下酒去罢。”郅澌阴凄凄地扬着一侧嘴角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