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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过后,白术牵着她娘……咳,牵着她小师妹去山下放风筝。
风筝是燕子状的,骨架轻巧,削成薄片,面上的画儿栩栩如生,尾部还缀了些精巧的流苏。
紫菀对这风筝爱不释手,不住把玩,而风筝的制作者——自称昆仑山小霸王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极清,负气站在一旁。
白术越发觉得他们此行的搭配甚是怪异。
“喂!”极清皱眉,“我风筝也做了,还要我怎样?”
紫菀抱着风筝,瞅瞅极清,又瞅瞅白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前观里的师兄下山,给紫菀带回一只纸糊的风筝,做工并不是很好,花样也不精致,但紫菀从前没见过,因此宝贝得紧,带到院子里放着玩,试了两下没飞起来,再试时,那风筝“嗒”一声掉下来,落在碰巧路过的极清脚旁,叫他一脚踩作两半。
小紫菀“哇”一声就哭了,抽抽搭搭地怪小极清弄坏了她的风筝。小极清本还有一丝愧疚,但他素来不喜女孩子哭哭啼啼,觉得特麻烦,便将道歉的话语吞了回去,又听得小紫菀一个劲地责怪他,孩童心性上来,两个小孩吵作一团。
刚好被过路的白术撞见。
此时白术深感肩上责任重大。虽然这是在翊泽的梦境里,除了原本就缚于其中的翊泽、无垢,以及强行闯入的她外,一切都是仿制从前发生过的事情虚构出的,但天知道她爹娘此时若是闹崩了,日后还会不会有她存在。并且……并且她心虚啊!不要太心虚啊,她此前居然还想过怎么联合小紫菀报复小极清。
真是罪过,罪过。
是以,白术考虑再三,搬出慕离来,责极清赔紫菀一个风筝。
白术本以为她爹会寻着师兄下山的当儿,托师兄再买一个来,熟料极清却是当晚便亲手制了一个,次日晨炊未开时送到了紫菀的宿舍。
极清手制的风筝,骨架轻巧,绘面细腻,紫菀接过来,一脸惊讶道:“真的是你做的?”
极清:“不然呢?”
紫菀眯起眼睛笑道:“好看。”
极清别过脑袋:“哦。”
白术也甚感惊奇,“你其实不用这么赶。”
“无妨。别处风筝再比不上我手里的,而且……”说前半句时,极清故作老成,话至“而且”突然降了八拍,“而且,紫、紫菀师妹不是今日就想放风筝吗……”
说到最后,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白术左瞅瞅她爹,右瞅瞅她爹,突然“啊”一声。
极清扫她一眼,“你啊什么?”
“没啥。”白术笑着打哈哈,“今儿天气不错。”
***
天气确实不错,四处皆是鸟语花香,风力也刚好。紫菀兴冲冲地在空地上把风筝线解开,长长地坠在地上,而后“呜哇”一声,迎风奔跑起来。
极清扶额喊住她:“你这样怎么可能放得起来?”
紫菀:“咦?那当如何?”
“你松开,看我的。”极清说着,捏过紫菀手上的线棒,指尖同女孩子温暖柔软的掌心触碰了一下,极清的脸有点烧。
“呀!”紫菀突然大叫一声,惊得在树上闭目养神的白术差点滚掉下来。
“怎么了?”白术问。
紫菀又一副快要哭的表情,“师兄的手……好多伤口。”
“你别管。”极清猛地把手抽回来。
白术还是眼尖的看到了,一道道细小的口子,全是新伤。她脑袋转得快,小孩子的心思也好猜,白术当即便问:“做风筝弄的?”
紫菀听闻止了声,呆呆地望着极清:“师、师兄?”
极清干脆将手藏进袖中,“不碍事。”
啧,好一句“不碍事”,说得云淡风轻,小紫菀的神色已由担忧换作感动。白术叹服,她爹撩妹着实有一手。
面部表情做太开,不免牵扯到嘴角,白术疼地“嘶”了一声。
白术进入这个梦境后,发现自己原来一马平川的脸上竟嵌了些许五官,但许是翊泽想象有限,亦或在原本无五官的脸上捏出一副来实在太难,嵌在白术面上的眼耳口鼻非常模糊,淡若云烟。
白术用术法修了修,虽然不知是谁的脸,但勉强能用。只是稍微有点僵,说话、微笑动作幅度都不能太大,一不留神那脸就会剥落,痛感像在脸上生扯掉一张皮。
如果不是怕吓到其他人,她早就脸一抹变回原来的样子,何苦受这么多罪。
“我到河边洗脸,去去就来。”白术说着跃下树梢,衣带勾到枝叶,卷下一阵叶雨。
小极清抬手为小紫菀遮开落叶,眼神始终落在白术渐行渐远的身影上。
长袖下,只听小紫菀轻笑一声,声音依旧稚嫩,说出来的话语却非常老成,“平日待她最严的是你,没想到关键时刻你还挺关心女儿的。”
小极清将手背回身后:“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唔……我忘了。唉,本想回到从前,将幼时的极清调戏一番,未曾想面对的居然是你这个老古板。”
“娘子此言差矣,为夫记得从前的娘子玉雪可爱,甚是合为夫心意,本想前来玩一段养成,未曾想……嗯。”极清闷哼一声,捂住被粉拳砸中的胸口。
“你少耍嘴皮子,不去看看六儿怎么样了?”
极清道:“自是有人会护她。”
紫菀听闻,沉吟片刻,微微叹了口气:“但愿。但愿吧……二百年了。”
***
白术跑到河边,见四下无人,受了术法往脸上猛泼一把水。水珠沁润在脸上,丝丝冰凉,白术舒服得低叹一声。
再睁眼,发现河水倒出的影子里,自己的身旁多了个人。
“啊!”
“小心。”翊泽出手拉住险些坠入河中的白术。
由于事发突然,二人都没准备,情急之下翊泽环住了白术的腰,前者只觉手中所触异常纤细,不觉有些心驰,后者则感受到自翊泽手心传来的滚烫,自己也从头到脚红了个透。
一时间,二人都有些尴尬。
翊泽略微迟疑了一下,“阿术,你的脸?”
白术又是一惊,从袖里摸出只面具,刚要戴上,手腕被翊泽猛地扣住。
“怎么回事?”翊泽眉头紧皱,“发生什么了?”
白术遮掩似的笑了笑,“启禀师父,阿术……原就是长这样的。”又有些慌乱道,“阿术此前易容,并非刻意隐瞒,只因阿术自知相貌丑陋,怕吓着师父和同门子弟。”
翊泽看着她,“你自出生起,便是这样?”
“我……”白术耸耸肩,坦然道,“从前不是的,我……”白术说到一半噤声,她感受到翊泽的指尖触在了她的皮肤上。
翊泽的指尖缚着一层薄茧,触感有些粗糙,却让白术分外心悸,思绪随着他的指尖游走,以至于当翊泽将指尖抽离时,白术觉得自己心中陡然空落了一半。
“阿术。”翊泽道,“随我来。”
***
翊泽将白术带去的,是观中一间她此前未去过的屋宇,雪白的墙壁上挂满画轴,所绘皆是山水壮景,松竹秀姿,分外传神。
翊泽从里室取出几只瓷瓮,道:“坐吧。”
“师、师父,要做什么?”
翊泽已用笔尖蘸了墨,轻声道:“为师替你绘一副容貌。”
白术怔得说不出话来。
“容貌绘成后,从此便真的属于你了。”翊泽蘸好墨,伸手捏住白术的下巴,忽然皱了皱眉,“奇怪,为师……居然不记得你此前的相貌了。”
那本就是随意幻化的,不记得很正常。白术心道。接着她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师父,你就随便画吧,画成什么样……都可以的。”
翊泽顿了一会,道:“好。”
蘸满墨汁的笔尖点在脸上,很凉,游移间,凉成一条线。白术就这样定定地望着翊泽。
如果说方才在河畔,指尖上的触碰让她心悸,那么此刻,二人如此近距离相对已是让她心颤,白术这才发现自己竟可以这般眷恋一个人,即便她如何努力逼自己去忘记,去割舍,到头来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的心。
她多么希望,这一刻定格成永恒。
“好了。”翊泽收笔,在重新审视时,白术捕捉到他眼中的一丝诧异。
“师父,怎么了?”
翊泽移开视线,取过一面铜镜,“你且看看,满不满意。”
“师父不论画成什么样,阿术都喜欢。”这样说着,白术接过铜镜,在看清自己镜中容颜的那一刻,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镜中少女,从眉,到眼,到唇,熟悉而又陌生,是白术以极黄的身份用了三万年的容貌,亦是她以白术的身份弃了二百多年的容貌。
翊泽察觉到白术的异样,他有些担忧地问,“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不。”白术摇头,二百多年,头一次从她自己的眼中流下眼泪,“我很喜欢,真的,特别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