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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快要到了。<
因为将士们被调去抵挡革朗军的进攻,水坝这边无暇顾及,眼看着裂痕越开越大,好几处已有土石坍塌的迹象,再不开闸,峡林水坝怕是要彻底决堤了。
少微面色发白。
洪水的每一下冲撞都带起坝体的震动,他的心也随之震动。
为什么还没有点燃烽火?
他们还没有撤离吗?华苍怎么样了?他受伤了吗?
赵梓猜测前线大概是出了什么变故,可是他们真的不能再等了,无论是峡林城还是水坝,都不能再等了,他不得不出声提醒:“殿下,酉时到了,开闸吧。”
少微抿唇,看看脚下摇摇欲坠的水坝,又看看远方仍然没有燃起的烽火,道:“等等,再等等……”
“殿下,不能……”
“我说再等等!”少微怒道,“我们还能坚持!为什么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
“是。”
赵梓目露不忍,不再多言,只陪着他站在那里等。
他明白这个决定有多么难下。
烽烟未起,意味着护*的前锋还在与敌人殊死相搏,他们就在两江的泄洪渠上,还在抛洒着自己最后的鲜血去争取胜利,此时若是开闸,便等同于放弃他们,洪水无眼,他们将会与革朗军一同被淹没。
那些都是为国拼杀的忠勇之士啊,难道要让太子殿下亲手送他们去死吗!
酉时一刻。
第三道烽烟依旧没有燃起。
少微看到峡林城的守卫前仆后继,抵抗着几近疯狂的革朗军,看到水坝已然摇摇欲坠,操控闸口的将领用肩膀抵着转轮,等候他的一声令下。
天幕沉沉,任凭苍生无助,依旧没有一丝怜悯。
少微摸了摸系在衣襟内的半枚勾股弦符,抬起了手,轻轻挥下。
他说:“开闸。”
他的声音被吞没在轰隆而下的江流中。
撤不了了。
北峪关就在数里之外,可是华苍知道,他们无法过去了。
木那塔自知中计,竟是不进不退,只死死裹住他们这支护*,全然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两支军队死伤各半,势均力敌,华苍无法,只能与之缠斗撕咬。
好在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取了木那塔的首级。
也算是告慰了父兄的在天之灵。
只是没想到这木那塔的鹿角军当真彪悍,主将死了也不溃散,反倒更加激愤地冲杀。
华苍已经力竭。
他的战甲早已伤痕累累,血与灰在他脸上刻下一道道印记。
右肩至胸口的刀伤迟迟未愈,长时间的征战与疲劳令伤口逐渐恶化,化脓溃烂,他能感觉到汩汩腥血浸透自己的内襟。
酉时了。
小瞎子应该要开闸了。
他没看到第三道烽烟,怕是会下不去手。
早知道送他回京了,好过让他做这伤神之事,还要为我难过。
真的没有开闸……
好罢,那便再打一会儿罢。
心脏还在奋力跳动,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华苍抬手抹去额角汗水,高高举起将旗,大喝道:“革朗不灭,誓不回关!杀!”
将士们拼着最后一口气冲阵:“杀!”
为了给主将报仇,迎面来的敌人数不胜数,华苍一身杀气地劈斩,以一敌十,以一敌百,敌人的血,自己的血,染了他满头满身。
又一剑下去,他肩膀剧痛,手腕微颤,竟未能击退那几名士兵。那几人不要命地冲上来,死死缠住他的四肢,华苍狂吼一声,反手削下一人臂膀。
扑通、扑通、扑通。
他耳边听到敌将长刀破空之声,却终是无力避让。
高热的身躯中钉入了透凉的兵刃,斜侧又有一刀划过了他的咽喉。
扑通……扑通……
天地皆寂。
在他身后,是奔腾而来的江水。在他面前,是敌将绝望的双眸。
华苍拄剑回首,望着家国城池的方向,忽而笑得洒脱。
恍然间看到那个少年,在千阶台上惊鸿一瞥。
在戒律堂中攥着他的袖口,亦步亦趋。
在繁华街巷里拉扯劝诱,磨他去他的羽林军。
在每个相伴的夜晚,与他经过明灭灯火,遥遥归路。
在那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定他生死,送他远去。
“这叫勾股弦符,保平安的,送你了。”
“等我好了,给你重做一个……别人都是写诗词来着,你我……”
他将剑插|入河床中,用最后的力气,去捡那半枚符。
扑通。
黄沙一落,白骨生根。
其他的一切,都被这浩大的洪水冲刷干净,不留痕迹。
“殿下,殿下……”
耳边传来赵梓忧心的低唤,少微缓缓睁开眼。
他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
开闸之后,有一瞬间,他什么也听不到了。江河奔涌,水坝塌陷,旁人焦急大喊,他看得到这些,却什么也听不到。
脚下的土石松动,很危险,可他不想动。
为什么不能纵身跃下,随着这些洪水而去呢?
与其他亲手送自己的将士们去死,不如他陪他们一起去吧。黄泉之下,他来为他们招魂引幡,为他们拜将封侯。
有何不可?
兴许华苍也在那里等着他,这水会带他去见他,几个瞬息,也就到了。
他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赵梓看他怔怔迈步,竟是要往水坝边缘走去,情急之下不顾礼数,拽着他朝岸边奔逃。
待到岸边,少微忽觉胸口剧痛,生生喘不上气来。
他仰头看天,想要呼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继而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什么时辰了?”少微问。
赵梓松了口气:“殿下,亥时三刻。”
少微起身整理衣衫,一块木牌从他衣襟中掉了出来,他拾起题牌,端看一番,自语道:“这红绳怎么断了。”
又问赵梓:“战事如何了?”
赵梓嘴角扯了个笑:“胜了,我军大胜,落沙城夺回来了。”
“峡林城呢?”
“水坝有一小部分发生了坍塌,峡林城南面被淹了,附近百姓已经迁走。革朗退兵后,城防也已重新部署,殿下放心吧。”
“啊,那我该换身衣服。”营帐中微弱的烛火不足以让少微看清事物,赵梓要帮他,被他挡了,“我自己来。”
他摸索着为自己穿上繁复庄重的衣袍,又将那题牌的红绳重新打了个结,拴在衣带上:“走吧。”
赵梓忙问:“去哪儿?”
少微说:“去北峪关。”
“殿下,明日再去吧。夜路难走,革朗刚刚撤军,说不准还有些逃散的兵……”
“我军大胜,我身为监军,身为太子,怎能不前去迎接。”
“……是。”
赵梓劝阻不住,只得相陪。
出得营帐,少微下意识要去牵身边人的衣带,回过神来,又收回了手,让两名羽林卫举了火把,照着前路。
他们一路策马狂奔,绕过已成汪洋的沙河,在隔日到了北峪关,正值黎明之前。
他擅自前来,裕国公原想责备几句,但见了他,责备的话终究未能说出口,只拍了拍他的肩,与他一起站在城墙上,迎接归来的大军前锋。
城墙之上,四野黑沉,少微看不清晰。
夺回落沙城的护*刚刚布好守城卫兵,清扫完战场。
如此得胜归来,却是一片肃穆。
少微问:“为何无人欢呼?”
没人答他的话。
城墙之下,哀恸哭声隐隐传来。
少微问:“为何哀哭不止?”
近万人出战,回来的不过寥寥数十人,他们一身落拓,步履疲惫。
几名将领沉默着登上楼来。
少微轻唤:“华苍?”
“……”
他睁着空茫的眼,又唤一声:“华苍?”
廖束锋走到近前,将一柄剑跪地呈上。
少微闭了闭眼。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那人的气息似乎还残留不去,就像那夜在观星台,他与他咫尺相对,他还会问——
看得到我么?
还怕么?
承君一诺,他的羽林郎为他守住了边疆。
可是他的漫天星辰都陨落了。
少微伸手接过重剑,缓缓抚过剑上的污尘血迹,喃喃道:“你的剑……锈了啊。”
第一缕阳光冲破了云层。
少微眼睛忽地刺痛,他仰头看天,视野茫茫,炽目的光亮中,有人身穿战甲向他走来。
他仿佛迎回了自己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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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开见光,流血滂滂。
羽林折辉,天子孤妄。
-卷二关山千里夙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