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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这是这个冬天第一场雪。
柔软的雪花随着风飘落下来,迷了观景人的眼。适才苏醒的小镇,睁开颤抖的眼睑,入眼便是一片洁白的世界。
晨光熹微,刚刚透出山间的一缕阳光,被路边老树的枝桠不依不饶地纠缠,碎成一地斑驳,落在洁白的雪地,星星点点,如同碎裂的星火,却不巧燃在了雪上。
叮呤呤——叮呤呤——
悠悠的小巷,看不见尽头的人,却远远传来了杖铃声。轻缓的脚步踏在湿润的青石板上,一步一步走过来,她手中的禅杖偶尔落地,不时发出的笃笃声回环在小巷中,久久不散。
她的身影从巷尾出来,慢慢清晰,清秀的眉眼,平静的脸上是淡然物外,超脱凡尘的神情。光光的脑袋上印着六颗香疤,一串拳头大小的朱褐色佛珠挂在她纤细的脖子上,让人错觉那是随时可能令它断裂的重量。
右手金色禅杖,左手菩提念珠,身后一个小小的行囊,这便是她全部的家当。她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老和尚将钵盂装进她的行囊,花白的长眉眉梢拧在一起,眼中意境幽远,看着她,脸上神色复杂。
凡空,你尘缘未尽,就此下山吧。
她没有说话,转身下了山。老和尚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的,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只身来到山下。老和尚说那是个预事梦,和尚的梦总是很准的。
梦里有个不认识的人,穿着白衣,流浪在古镇上。她不记得那人是男是女,是如何的长相,是温暖亦或善良。唯一记得,那人回眸时的眼神,历尽了沧桑。
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念着佛号。然后稍微停顿的脚步,再次迈开,沿着小巷一直向前走,走向人声渐渐嘈杂的街头。脚边骤然出现的阴影止住了她的步子,一只黑色的猫埋在雪地里,闭着眼,身体略微僵硬。
时间仿佛静止了,她垂下眉,眼里是出家人特有的慈悲。她弯腰,用捏着念珠的左手轻轻盖在黑猫的脑袋上,闭上眼,口中喃喃念起一篇经文,来超度迷途孤单的灵魂。
恍惚记起,梦里似乎也有这样一只小兽,流落在小镇的街头,瑟瑟发抖,但她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的梦,或许是昨天,去年,亦或是很小的时候。
经文念罢,掌心下的黑猫,小小的身体化成一小撮细灰,小巷里的风轻轻拂过,带着那点骨灰,散在天地间,融入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她的目光依旧慈悲,起身望着微风奔走的方向,却看不见它们究竟去了何方。
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地从她身旁跑过去,在薄薄的雪地上留下杂乱无章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小巷外的街道里。生命的多姿和感动在此刻跃动在她的瞳孔深处,这是轮回本身,给她的感悟。
小镇的街道,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的人们,脸上或喜或悲。她一步一步走着,拇指捻动念珠,细细数着菩提子。路过一家小贩,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店铺不远处,匍匐在地的人。
店主是个淳朴善良的汉子,见她在店前落了脚,笑着捡了两个馒头,递给她。她犹豫了,转头看到店家淳朴的笑,低低诵了一句经文,为店家祈福。接过依旧烫手馒头,善良的馈赠,暖到心底。
她走到衣衫褴褛的女子身前,将刚刚化到的斋缘轻轻放在她眼前的地面,口里依旧缓缓诵着经。起身离开的瞬间,那女子却抬起了头,俯身恳求地拉住她僧袍的衣角,眼里有盈盈的泪光。
凡空平静地看着她,眼里的慈悲让女子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她低低念着阿弥陀佛,眸子沉敛无波,等着眼前的女子开口。
“小师傅,求你,救救我娘!”
女子恳切的请求,抓在凡空僧袍上的手颤抖着,仿佛眼前的人,就是绝望的世界里,唯一的希望了。凡空的目光落在女子的手上,女子注意到她的视线,惊吓地将手收回,垂下目光,只怕自己的无礼冒犯了她。
“将手与我看看。”
闻言,女子抬头,凡空的神情依旧温润,没有丝毫波澜,似乎所有尘世该有的情绪,都不会出现她眼中。女子战战兢兢地伸出手,那只手很粗糙,五指上均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指甲的缝隙里,残留着未被雪水洗净的泥沙。
凡空沉敛的眸子里是静默的叹息,她将女子的手捧在自己手心,口中喃喃不断地念着经。女子惊奇地看着她,只见一捧乳白色的微光笼在自己的手上,温暖的触感让人不自觉地沉湎其中。
待那光芒散去,女子白皙的手上已经不见了伤痕。被眼前的景象惊楞得无法言语,女子发着呆,片刻后心底涌出无边的狂喜:
“小师傅,救救我娘吧!”
“你娘在何处?”
闻言,女子喜不自禁,赶忙站起身来,但长时间跪地早已麻木了她的双腿,起身的瞬间,脚下不稳,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凡空上前一步,右手的禅仗打横前勾,女子只感觉眼前金光一闪,自己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站稳。
与此同时,凡空手中的禅仗也重新落了地。女子感激地看着她,连声道谢,末了,向凡空重重施了一礼:
“小师傅请随我来。”
凡空点头应了,拄着禅杖不急不缓地跟着女子走,杖铃随之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她们走进嘈杂的人群里,一个瘦小的孩子从旁侧跑出来,伸手抢了女子手中的馒头,拔腿便跑。或许是太过慌张,她未能看见走在女子身后的凡空,于是径直撞在她身上。
那孩子踉跄着跌坐在地,痛苦地抱着被撞疼的脑袋,馒头也从她的手中滚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旋,然后停在她的脚边。凡空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那孩子感受到来自身前之人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胆怯地缩了缩肩膀。
凡空看着她清澈却怯懦的眼神,丝毫没有要责怪的她的意思,只是微微弯了腰,将馒头捡起来,递到她手中,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她,开口道:
“你若是愿意,便在此地等我。”
说完,不等她回话,凡空已经直起身,朝站在一旁的女子点了点头,而后随女子离去。那孩子捧着手里两个馒头,扭头望着凡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眼神迷惘,不知所措。
女子的家住的偏远,凡空跟在她身后,周边的景物不断变换,从喧嚣到走到寂静,自繁华步过荒凉。最终,二人的脚步停在一扇低矮的栅栏前,女子上前轻轻推开院门,引着凡空进去。
院子里杂草丛生,显然已久疏打理,左侧的栅栏边上有一棵长相奇崛的石榴树,未到新生枝桠的时节,老树上挂着一层薄雪,渲染出苍凉的意味。凡空将视线从石榴树上收回来,随着女子进了屋。
屋里空荡荡的,除了最里边一张古旧的木床,再无他物。不时有咳嗽声响起,一位妇人躺在床上,形容枯槁,面色憔悴,是常年缠身的疾病将她折磨成了这番模样。凡空未有做声,她站在门口,不曾向床铺迈步,女子焦急地唤她,她却轻轻摇了摇头,低叹:
“此人非是你娘。”
女子惊愕,尚未出声询问,凡空已然出手,她手中的禅杖“铛——”一声杵在地上,一圈金色的光晕迅速扩散,而后将整个小屋笼罩起来,杖铃叮铃铃叮铃铃地响,她闭上眼睛,单手结印,念诵一卷往生咒。
床上的妇人突然痛苦地呻|吟起来,捂着头声嘶力竭地叫喊,女子大惊失色,想到床边去,却被一圈金色的符文阻了去路。那妇人凄惨的哀嚎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而后戛然而止,女子惊恐万分,身前的符文终于在此刻散去,她连忙两步跨到床前,泪流满面地唤道:
“娘!”
然而床上的妇人只剩下些微的气息,根本无力回应她的呼唤。女子止不住内心的悲痛,她指着凡空,厉声控诉:
“你这妖僧!竟将我娘害成这番模样!”
凡空没有说话,她依旧垂着眸子,面无表情。突然,一只手缓缓抬起来,抓住女子的衣角,女子惊慌地回过身,见那妇人醒了过来,便再无暇顾及凡空,俯身抓住妇人的手,神色急切:
“娘!娘!你怎么样了?”
老妇人轻轻摇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声音却传不到女子耳中,女子忙将耳朵靠在妇人嘴边,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被那东西缠了那么多年,终于……终于可以解脱了,你要、要好好谢谢大师,救了我……”
随着话音落下,老妇人的手也从女子手中滑落下来,轻轻搭在床边。女子哭喊着趴在床头,肩膀不住颤抖,悲伤痛苦不可遏制。好半晌,她才终于想起什么,慌张地回身,想要向凡空道歉,但屋子里却空荡荡的,再没有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