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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着急起身,顺手拉住旁边脸蛋通红的小男孩,“就你抢得多,上次教你的乘法口诀呢,背来听听。”
小男孩扭着胳膊挣扎,嘻嘻笑道:“方老师,现在是暑假,开学我再背给你听。”
方拓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你还学会讲条件了。”
小男孩挣开,“我捡的垃圾最多啊,等我拿给你看。”
扎着细马尾的小姑娘凑过来举起手,“方老师,方老师,我会背。”说着便清脆地背了起来,背完还定定地看着方拓,大眼睛一眨不眨。
方拓揉揉她的头顶,“刚才书本和巧克力不是都拿到了吗?不许再谈条件哦,好好学习是为了自己,知道吗?”
小姑娘点点头,“我是想问,宁柠姐还来不来,我还想和她学跳舞。”
方拓愣了片刻,微笑道:“你还记得宁柠姐呀,她开始工作了,很忙的。下次我请别的大姐姐来教你跳舞好不好?”
“上次你就是这么说的。”小姑娘晃他手臂,“方老师你来教我吧。”
旁边几个小孩子拍着手掌,“方老师,跳舞;方老师,跳舞。”
方拓左支右绌,扭头看见站在一旁笑吟吟看热闹的夏小橘,抬手一指,“让那位姐姐教你们,快去找她。”
夏小橘转身想跑,脚下一绊没跑开,被孩子们围了十分钟,唱了首歌才得以脱身。方拓趁机躲到空场一旁,不知谁家栓了一头驴,他长腿一迈,倒骑上去,乐呵呵地袖手旁观。
又闹了一会儿,他才哄着小孩子们回家吃饭,约好下次进山再见。
“你可真会转移火力。”夏小橘松了口气,“每次进山你都来看他们?”
“有时间就来。”方拓应道,“之前的顾客和朋友会寄书本和文具过来。”
“你没太多的口音,是在外面读过书吧?”
方拓点头,“读过一阵。”
“那现在……就在马队工作?”夏小橘问道,想起刚才众人的议论,又觉得这句问话有些居高临下,忙解释道,“我是说,冬天或者淡季呢?”
“帮着喂牦牛,赶牦牛。”他说起牦牛二字,带了略重的鼻音,又有些当地方言的味道。
方拓问她:“你来村里转转?”
“我来找多杰,他是我们队在村里的联络人。同事们进山了,手机没信号,我去问问多杰他们在哪儿扎营。”
方拓从驴背上跳下来,“我和你去。这里几处营地的位置我都知道,明天带你过去。”
他对村中熟悉的很,沿途都有村民和他打招呼,几分钟便走到多杰家,问清科考队扎营的地点,又招呼夏小橘,“我听经理说你肠胃不好,要不要在村里吃碗粥?”
多杰也听说她前几日身体不适,留她在村中住下。
“不给大家添麻烦了。”夏小橘摆手,“我基本好了,面条也一样。”
回去的路上,方拓问:“你们是来考察什么的,地质?植物?动物?”
“是我们所和四川省合作的一个项目,对岷江上游生态环境的综合评估。”夏小橘答道,“要考量的因素很多,我们主要是侧重森林覆盖、草场退化什么的。”
“要退耕还林?”方拓问,“你跟着马队走,算是微服私访么?”
“我们不负责制订政策。”夏小橘笑,“在担心你的牦牛吗?”
二人跨过溪流,方拓站在岸边,想要伸手拉夏小橘一把。一回身,发现她已经从旁边的石头上跳了过来。他收回手,笑着看她,“总出野外吧,看你爬山的姿势,就不一样。”
“这都能看出来?”
方拓指指眼睛,“我见过爬山的人,比你见过的驴子都多。”
夏小橘思忖片刻,“你说我是驴子?”
方拓失笑,“什么逻辑?是驴子还是被驴子踢到了?”
天色渐暗,太阳消隐后气温骤然下降,大家裹紧衣服围坐在篝火旁。林婷缩着手,窝在男友怀里。肖榕带得衣服也不多,反复烤着手,离太近又觉得烟气熏人。方拓看到,从驼包里翻出一件外套,她接过来,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马匹身上的气味,不禁皱了皱眉,倒也没拒绝,依旧披在身上,向他道谢。
夏小橘准备充分,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件轻便羽绒服来,替换了冲锋衣里的抓绒衫,她向旁边挪了挪,把适宜烤火的上风处让了出来。金红色的火光明亮温暖,更显得天宇深蓝洁净,空中缀满繁星,银河的烟云缭绕天际。
肖榕指了指头顶,“看,银河。”
何光抬头,“是那些星星吗?可惜有云,看不清。”
肖榕嗤笑,“什么云,那就是银河!”
何光被抢白,讪讪笑道:“城里都是光污染,看不到,还是山里好。”
饭菜已经准备好,一大锅面条,和土豆白菜胡萝卜煮在一起,还有几张饼,也在篝火上热过。大家在山里也没什么挑剔,吃着热腾腾的饭菜,身体暖过来,也有了说话的力气。不过毕竟走了一天,加上天气寒凉,吃过饭喝了马茶,坐了一会儿便纷纷钻进帐篷。只有那对儿美国情侣还在兴致勃勃地看星聊天,因为马队早起接触的外国游客比中国游客更多,几位向导的英文日常对话倒是娴熟的很。
夏小橘还不困,但也不是很想说话。她坐在帐篷口,抱着膝,望着笼罩山谷上方的一片星空。蜿蜒的星云,像那年远眺的跨海大桥,当时的她仿佛站在一个奇异梦境的入口,似乎沿着璀璨的光带一直跑,跑进夜色,就能跑向未来任何一个地方,去所谓的天涯海角。
那天沈多告诉她,毕业后就要随爸爸去法国。对于她看似无望的深藏心中的单恋,夏小橘同病相怜,还主动让出大土身边的位置。
当时大土唱的那首歌,似乎是《天意》:
这条路,多少崎岖多少坎坷途;
我和你,早已没有回头路
她曾经那么怕失去陆湜祎的友情,然而最终还是和他天各一方;至于如果当初换一种身份相处是否能天长地久,这个问题也永远得不到答案了。夏小橘望向天空,视野中的星子模糊起来,都要交叠在一起。
篝火旁传来阵阵笑声,还有美国姑娘苏西的惊叫:“天啊,我的喉咙都要着火了。你们确认这不是医院拿出来的纯酒精吗?”
夏小橘看过去,方拓扬手招呼她,“来,这里暖和。”还塞了一个烤土豆给她,外表焦黑,内里带着浓浓的炭火香气,是刚刚埋在篝火旁煨熟的。
向导大叔问:“小夏你要不要试试?”
“什么?”
方拓塞过来一个老式的军用水壶,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这有六十度了吧。”她咋舌。
“七十二度。”方拓挑眉,在饭盒盖上倒了一层,一口喝下。
夏小橘被口水呛到,自己咳了起来。
众人笑,“他喝酒,你跟着咳嗽什么?”
她摇头,“看到就吓到了。”
苏西说:“你想试试吗?我根本没喝出味道,就觉得嗓子都要被撕开了。”她耸肩,“毕竟是个难得的经历,你不来一口?”
夏小橘摇头。方拓也不勉强,收回水壶,“算了,她不是这两天肠胃不好?下次吧。”
向导大叔笑眯眯看过来,“阿拓对小夏最好了。”
夏小橘大窘,“哪有,我是真的才恢复。”篝火的热气传过来,胸前暖暖的。
帐篷里的姑娘们翻来覆去也没睡着,总觉得帐篷的帆布和身下的藏袍都有一股强烈的马骚气,但是已经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又不想再出去吹风。林婷推了推肖榕,“你不要去和阿拓聊天?”
肖榕撇嘴,“那么冷,为什么要去和他聊天?”
林婷笑道:“难得看你夸一个男生呀。你要是不去,我看他就和别人熟起来了。”
同行的朋友附和道:“是啊,还以为他最照顾榕榕的,现在和别人聊得也挺开心。”
林婷说:“是哦,路上没怎么见他俩搭话。”
肖榕心中也有些不耐烦,她刚才临走时还特意和方拓道别,他也没喊自己坐下,却喊了夏小橘。她倒不是觉得对方拓有什么心思,只是篝火旁看星喝酒这样的夜晚,才有行走江湖的意气。为什么自己要钻回帐篷来呢?
“赶紧睡觉吧。”她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几个人守着篝火,各自讲旅途中的趣事。苏西和男友又鼓动大家唱歌,有向导唱了两首。方拓拿起木棍拨着火炭,跟着哼了起来:
直到你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起逐渐地清醒
才知道把我世界强加给你还需要勇气
在你的内心里是怎样对待感情
直到现在你都没有对我提起
我自说自话简单的想法
在你看来这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所以我伤悲
尽管手中还残留着你的香味
被酒精浸润的嗓音有些沙哑,唱了一段,众人都沉寂下来。
苏西说:“我听不懂歌词,但是我想,这是一首悲伤的情歌。”
方拓笑起来:“百分之九十的情歌都是悲伤的。”他不知道是喝多了酒,还是一直在烤火,两颊红通通的,眼底依旧含着笑意。
苏西断言,“我确信,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夏小橘盘坐着,用中文低声道:“她说得对。”
方拓用木棍在她脚前面敲了敲,还激起几点火星,“你又什么都知道?!我像么?”
“像。一直笑的人,不等于一直开心。”
方拓瞥她,“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夏小橘打量他,“现在当然是说你,别转移话题。”
向导大叔笑,“阿拓的心上人,可是花儿一样的姑娘。”
方拓推了推木条,篝火噼啪爆响,他似笑非笑,应道:“哪个姑娘,不是像花儿一样呢?”
第二天本应一早出发,何光有些轻微高反的迹象,他一夜没睡好,后脑勺有些疼。他怕被几位女生小看,还坚持要和马队向大本营进发。
“现在海拔三千六百多,今天最高要到四千三。你留在村子里喝个茶吧,有一家甜茶很好喝。”方拓嘴角带笑,但语气坚定,没有回旋余地,“这里树多,氧气也多些。”
何光看他态度果决,知道没有商量的可能,也的确心有惴惴,纵然不甘心,还是在方拓的带领下前往纳咪村。
游客们的行程是到登山的大本营附近,停留游览后再返回,因此不必携带大包,只需带上贵重物品和相机轻装上阵。夏小橘的同事们也在大本营附近,因此可以顺路再走一程。众人物品都不多,早早整理好,等待方拓返回的时候,就在附近闲逛着欣赏风景。
从营地走出不远有一片草甸,林婷和肖榕一路拍着野花走了过来。
林婷有些放心不下,“要不我也不去了,我去村里陪何光。”
“他那么大一个男生,能有什么事情呀?”肖榕撇嘴,“你是怕把他自己留下,他面子上挂不住吧。”
“我是怕他自己无聊么,再说,雪山在这儿也看到了,不一定要去大本营么。”
“你说的都是真心话?真不想去?那一开始何必报名雪宝顶的路线?我们还不如去牟尼沟。”
林婷犹豫,“我……我再想想啦。”
“看那儿。”肖榕扯她衣袖,指了指前方。
“啊,牦牛!不、不会冲过来吧……”林婷有些恐慌,停住脚步,“向导不是让咱们别靠近?”
“离得还那么远呢,人家牦牛吃多了要消化么?这么远跑来追你?”肖榕笑她,“我是让你看石头旁边。”
林婷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几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大石头附近蠕动着,原来是四只月余大的小狗,棕灰的毛色相间,躲在石头旁,粗略一眼扫过去,还未必发现得了。
“应该是一窝的。”肖榕说。
“好可爱啊!”林婷轻呼,蹑手蹑脚走过去,“我能摸摸它们吗?”
肖榕说道:“你不能主动去摸,得一点点靠近,让它们自己贴过来。”
“小心附近有大狗。”身后传来夏小橘的声音,“它们应该还没断奶。”
肖榕不喜欢被人指点,语气有些不耐烦,“知道,我从小到大家里一直养狗,我们不会冒然过去的。”
夏小橘也不多说,走到一旁打量林间的这片牧场。刚转过身去走了不远,就听到身后传来林婷惊恐的叫声。一回身,只见林婷抱着一只小奶狗,面前正对着一条彪悍警觉的大狗,它咧着嘴发出低沉的呼噜声,绷着身体,弯起后腿,像是随时会扑上来。夏小橘没多想,捡了一截枯树枝握在右手,左手又攥了一块鹅蛋大小的石头。
“我、我要不要跑?”林婷声音颤抖,带着哭音。
“不要跑,把小狗放下,手臂张开,瞪着它的眼睛。”肖榕站在她身边,还举着相机,也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方拓将何光送去纳咪村,回到营地发现少了三个女生,循着向导大叔的指引找过来。远远就听到林婷的尖叫,夹杂着呜咽的犬吠声。他心中一紧,大步跑过去,随手抽出别在腰间的乌朵(一种藏族牧民常用的投石索),抬头便看到夏小橘跌坐在地上,还举着树枝不断戳着。
方拓甩响乌朵的鞭梢,恰好打在大狗前腿上,它呜咽一声,吃痛跑开。一边退,还一边看过来,方拓瞪回去,又甩了一下绳鞭。
见大狗在远处徘徊,不再靠近,他忙跑过来,想要扶起夏小橘,“你没事吧?”
“别动……”她五官皱到一处,抬手制止,“有、有事。”
方拓低头,看见她左侧脚踝上方的灰色冲锋裤破了一道口子,已经洇开几点深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