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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子人,即使并不相亲相爱,却也能和谐地围坐在桌边,享受一年中最丰盛的晚饭。

    酒足饭饱,林茵的家人难得没怎么挤兑她。茵茵便收起身上的锋芒,勤快地帮奶奶整理饭桌。

    林辉手里捧着林伟军买给他的翻盖手机,靠在门边,不停的打字发消息,时不时“嘿嘿”地笑两声。

    茵茵从厨房里远远看了他几眼,轻笑了一声。

    碗筷洗得差不多了,茵茵正洗手呢,忽然听到门外的林辉喊了一声:

    “姐,亦阳哥找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几分激动。

    茵茵擦了擦手,急忙从厨房跑了出来。

    高个子男生恰好钻进屋里,冷风跟着灌了进来,吹得茵茵有些懵。

    他怎么来了?

    看到茵茵出现在她家的老房子里,周亦阳眼睛亮了亮,心中竟莫名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进门前有些担心,担心她不在这里,担心她连过年也不回荷塘村。

    鲁香梅听见声音,比茵茵还要急切几分。她围着围裙便赶了出来,脸上挂着笑,眼角的皱纹更明显了:

    “这不是小周吗,好久没来了!”

    可不是么,自从他离开荷塘村,住到市里,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林茵。

    茵茵很是不解,但也热情地走到他面前,和母亲一起将他迎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呀?”一边问,茵茵一边替周亦阳倒水。

    周亦阳把手里拎的几盒东西放上桌面,礼貌地回答道:

    “过年嘛,送点东西给叔叔阿姨。”

    说完,温和的目光却只落在茵茵身上。

    鲁香梅眼神精得很,一下便看出周亦阳醉翁之意不在酒。

    多少年没见了,怎么刚在一起上大学,立马就跑来家里送礼?

    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周亦阳来到林家,受到了出乎意料的热烈欢迎。林辉从小就喜欢黏着周亦阳,对他比对自己亲姐还要亲近,而林茵的母亲,更是恨不得为他端茶送水,捶背揉肩,俨然一副讨好的姿态。

    荷塘村是个大村,却也是十里八村里头出了名的穷村。现在到处都在搞城市化,偏偏漏过了这个附属于繁华都市宁州的村落,村里人大部分还是以农耕、养殖为生,全村上下这么些年,也就出了个发达的周家。

    大概十年前吧,老周家的儿子儿媳上宁州市区里讨生活,留下一个尚在读小学的孙子,由爷爷奶奶照顾长大。这对夫妻先是做些小本买卖,赚了点小钱,而后不知受到哪位高人的指点,生活水平还没来得及提升,便把所有积蓄投入一家新兴药厂的建设。这家药厂不失所望,短短两三年便发展得风生水起,曾经的小股东变成了大股东,周家夫妻俩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再后来,他们把独生子接进城里,让他读市里最好的私立高中,过上安稳富足的幸福生活。

    周家老宅翻新成三层水泥楼,村里人只要路过这幢崭新的小楼,无不停脚啧啧艳羡一番。

    鲁香梅把家里过年买的唯一一个火龙果拿了出来,切成两半,放在周亦阳的面前。两个弟弟林辉和林华都睁大了眼,就连林茵茵,也忍不住埋怨鲁香梅的偏心。

    她递给周亦阳一把勺子,不由分说地催促道:

    “难得来一趟,多吃点。”

    周亦阳分明是吃过晚饭的模样,却也乖顺地舀了几口。抬头,瞥见一脸不爽的少女茵,自觉地问道:

    “茵茵,你吃吗?”

    “吃呀!”就等这句话呢。

    她一屁股坐在桌边,招呼弟弟们上前分食。

    鲁香梅站在一旁,也不恼,眉眼似乎带着笑。

    她故作温柔地关心道:

    “你们在学校里经常一块儿玩吗?亦阳,林茵没给你添麻烦吧?”

    听到这声“林茵”,周亦阳险些没反应过来。他想,也许是林家爸妈喊了太多年,一时改不了口。

    “嗯,我们挺经常碰面的。阿姨,她哪能给我添什么麻烦?”

    鲁香梅满意地点了点头,找了条凳子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俩大学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奶奶收拾完碗筷,拜了拜灶神爷,也来到小辈们中间,唯有林伟军面色不是很好看。他和周亦阳的爸爸早年曾一起务农,现在人家开厂盖楼,他却还在种田,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看到周家人,总有几分不舒服。

    一个多小时后,周亦阳便离开了林家。林辉殷勤地送他离开,林伟军一直待在后房,前厅里只剩老中小三个女人。

    鲁香梅搬着凳子坐到女儿身边,眼神慈爱,却闪着金光。她笑着问道:

    “茵啊,你和老周的儿子关系是不是很好?”

    茵茵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好起来的?”

    茵茵歪着头想了一会:“小学五年级吧。”

    鲁香梅嘴角一僵:“有什么不好说的,告诉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茵茵皱眉。

    什么意思?为什么她的话总是这么费解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鲁香梅倏地牵过茵茵的手,把她吓了一跳:

    “你是我的亲闺女,我会看不出来?你们是不是在学校里处朋友了?”

    联想到昨天鲁香梅问的话,茵茵这才反应过来。

    脸色骤变,她用力抽回手,腾地站了起来,冷声道:

    “没有,都说了没有了,我和周亦阳只是朋友。”

    鲁香梅也站了起来,气势比茵茵矮了一头,仍旧挂着笑:

    “你不是一直喜欢他么?我看这小周对你也……”

    茵茵气急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嘴里说着“没有就是没有”,当下转身冲回房间。

    鲁香梅站在客厅,被婆婆瞪了一眼。她无所谓地耸耸肩,自顾自走回房里。看来茵茵的反驳在她这儿没起一点效果。

    林茵茵坐在矮矮的小床上,抱着手臂生闷气。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她抬头怒目而视,见来人是奶奶,立马垂下目光。

    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穿着一身红色的棉袄,衬得眉目更加和蔼。她慢慢走到床边,坐在孙女身侧,摸了摸她的头。

    “好孩子,别恼,你妈妈说错话,回头我教训她。”

    茵茵点点头,情不自禁地往奶奶肩上靠去。这个冰冷的家庭,唯有奶奶能带给她一些温暖。

    奶奶一边安慰她,一边轻轻拍着女孩的背。一瞬间,茵茵再次想起远方……不对,是另一个时空中的母亲。

    等到茵茵情绪恢复正常,奶奶也拉住孙女的手,犹豫着说道:

    “茵茵啊,奶奶也觉得,那个小周是挺好的……”

    茵茵登时睁大了眼:“奶奶,怎么连你也这样!”

    老人眨了两下眼,满脸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

    “以前每年春节奶奶来你家,你不是都跟我说想见他吗?”

    茵茵咽下一口气,不答。

    是了,她回荷塘村不就是为了装成林茵吗?

    既然如此,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晚上八点,全家人挤在家里唯一的电视机前观看春节联欢晚会。茵茵兴致缺缺,依旧独自一人关在小房间里。

    逼仄的房间,油腻腻的灯光。茵茵叹了一口气,把大衣内层口袋里的手机掏了出来。

    她先打了个电话给尹雅,尹雅正要出门,没说两句就挂断了。

    指尖在通讯录界面上翻了翻,停在“何叙”两个字上。

    深吸一口气,拨通。

    话筒“嘟”到最后,冰冷的人工提示音响起,茵茵失落地挂了电话。

    宁州市中心某家五星级酒店的包厢里,何家老小,还有何志逸的岳父岳母,围坐在精致豪华的圆桌前享用年夜大餐。

    何志逸的父亲是和风地产的创始人,一位很有魄力的老人,而徐心岚的父母也是鼎鼎有名的企业家。因此在四位长辈面前,他们继续着年复一年的完美表演,将恩爱夫妻的形象进行到底。可在座的毕竟是两人的生父生母,若连亲生孩子的伎俩都看不出,也愧对多活的这些年了。渐渐的,两个人的伪装变成了六个人的伪装,整个包厢只剩一位观众,这位观众烦得要命,时不时起身走到外面透气。

    徐心岚扫了眼身边空了十分钟的座位,刚想打个电话给儿子,却见他的手机正摆在桌面上。

    几秒后,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包厢里人不多,瞬间安静下来。徐心岚蹙眉,侧过头看了眼手机屏幕。

    一通来电,拨号人:“林茵茵”。

    徐心岚的眉头瞬间舒展开,这回,她极其自然地倾身靠向丈夫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何志逸蓦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扫了儿子的手机一眼。

    “真的?”他问。

    徐心岚微笑:“那还有假?”

    何志逸干涩地笑了笑,送进口中的美味佳肴顿时变得索然无味。他记得,前段时间被他和助理小顾误认为是闹事家属的那个小姑娘,似乎就叫林茵茵。

    难怪何叙那天那么生气,原来是他的女朋友。

    何董事长叹了一口气,深感自己与儿子的裂痕弥补起来更加遥遥无期。

    何叙没乱走,只是靠在包厢外边的回廊里,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处的紫荆山。他本来可以在外头待得更久,可时不时有莫名其妙的女生跑来搭讪,烦不胜烦的何少爷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回到包厢。

    刚坐下,母亲便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给他。

    他回视,目光带着问号。

    徐心岚憋着笑,声音很轻,刚好能让儿子听见:

    “刚才,女朋友打电话呢。”

    何叙一愣,立即反应过来。

    何爷爷绷起脸,埋怨道:“怎么回事,刚回来又出去?”

    儿媳妇急忙赔笑:“爸,他有点急事。”

    “小孩子能有什么急事?”

    “这您就说错了,何叙已经成年了,可不是小孩了。”

    荷塘村,田野边上低矮的平房里。

    “喂,何叙吗?”少女的声音隐隐带着几分激动。

    “嗯。”少年依旧惜字如金,听不出情绪。

    “你刚才干嘛去了?”

    “没干什么。你找我什么事?”

    林茵茵撇撇嘴,满肚子腹诽,答道:“没事就不能打电话吗?”

    “……”少年无话可说。

    电波停滞了五秒,没人说话。

    何叙叹了一口气:“我在酒店里,刚刚没带手机。”

    “噢,我躺床上呢,可无聊了。”

    何叙一边冷静地说话,一边飞快迈步。偌大的酒店,找个没人的地方怎么这么难。他从这头走向那头,终于拐进灯光昏暗、无人问津的楼道里。

    楼道的窗户开着,冷风吹在身上,他没穿大衣,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窗外的街道无比繁华,霓虹闪烁,流光溢彩,新年的步伐渐渐逼近。

    何叙从不守夜跨零点,猜想今年应如是,便提前说了句:

    “林茵茵,新年……”

    比邻的一幢大楼,楼顶绽开一朵烟花。

    “何叙,你刚才说了什么?”

    少女的声音混着烟火爆裂声,传进耳膜并不真切。

    他没有说话,她还在说。

    “何叙,你们那边是不是放烟花了呀。”

    “何叙,我也想看烟花。”

    “何叙……”

    这一瞬间,楼道里的少年举着手机,莞尔一笑。

    他从没觉得跨年有什么意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景大都相同,没什么好庆贺的。

    但是今年不一样。

    此时此刻,烟花升上天空的刹那,即使还有三个多小时,何叙觉得,自己已经跨年了。从庚寅年,来到辛卯年,一个全新的纪元。

    这一年,注定与众不同。

    *****

    烟花噼里啪啦地响了半天,这边炸完那边炸,话筒里的宁州市区似乎到处都炸成了烟花的海洋。等了十多分钟,两人没一句正常的对话,最后也不知是谁先挂了。

    茵茵很气馁,很烦躁。

    2011年2月3日,00:00。

    何叙发来一张照片,好像是站在楼顶拍的,整片夜空红彤彤的,到处绽满烟花。

    一秒后,他发来一段语音,时长三秒。

    “林茵茵,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