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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从褪色的火光中站起,他伤痕累累,却感觉不到疼痛。眼前的血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雾霾。
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
古朴的街景,浸在灰觑的晨光里。夏发现自己能够听懂街上行人的闲谈。壮汉肩上竹编的箩筐,被早起的女人叫骂追赶的顽童,老翁牵引的独轮炭车,都可以从夏的身体中穿过。
人群都朝着一个方向移动。
赶早的商贩挑着货担,议论刑场的街口站满了龙城的骑兵。有见识过杀头的内行人用心数了骑兵的人数,按照他们的说法,护刑的骑兵越多,被杀头的人身份就越高贵。
“今儿有这个数。”杀猪的屠户挥出两只粗短肥腻的大手掌比划了一下。
“这是多少啊?”旁边的精瘦汉子问他。
“切!”屠户傲慢得爱搭不理,“这会儿有一百来个了。”
“那是多还是少啊?”旁边的人好奇地问。
“砍你的头,一个就够了,你说是多还是少啊。”一个地痞把话接过去,引起一阵哄笑。
“呸!贱种!”屠户被地痞抢了风头,很不乐意,朝着地痞吐了口痰,挥着胳膊提了提他后腰里别着的板斧。
“没人知道吗?”好事的人挑事。
“咳!”屠户狠狠地清了清嗓子,见又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这才得意地提高嗓门,“今天被杀头的不是公爵,也得是个天尊。”
“天尊?”周围的人惊呼起来,“这得多么尊贵的身份啊。”
“多么尊贵的身份,也就是咔嚓!”那个地痞又冒了一嗓子。
“来了来了!”有人指着大街另一头的晨雾里飘出的两列鬼火似的祭灯。
深灰的骑士,从浓雾深处走来。步伐整肃,神情严酷,每人怀里都抱着一把丈尺锃明的鬼刀。刀头的黑色骷髅铜环,阴森地烁着碜人的鬼气。
路边的人群止住了嘈杂,开始探头张望队伍中间的囚车。
囚徒清瘦,修长,荼白的囚衣罩在他的身上,没有镣铐,也没有铁锁。他的脊背靠在囚车的栏杆上,以支撑起全部的重心。灰黑的晨霭,剪衬出他冷漠的侧影,惨白的脸略有微弱的血色。长发梳理得纹丝不乱,静默的眉眼安放着冷色逼人。
有几分眼熟,在哪里见过。夏皱了一下眉。
“这是谁啊?”有人问。
无人答话。
囚车的木轮在石板上沉重碾过,咯咔的声响磕碰得人心惶窘。队列进行的速度越来越慢,目的地越来越近。队列前方,照路的灯灭了。
天,渐渐亮了。一处临时搭起高台,在鱼肚白中显露出严懔的威仪。
“龙城尉总督统禁卫大将军晏策到——”
“锦衣明王到——”
高亢的喝喊声此起彼伏。四百余名骑士将监刑的高台守护得严密封闭。正中的公案后面出来一个人,穿着绛紫宫绸掐金坐蟒袍服。他安座之后,才走出另一个高瘦的身影。
苍墨掐金过肩云蟒袍服,宽大得过分。扶握住佩剑的手,指骨的关节因为消瘦而日益突出,青紫的筋脉也暴露得更加清晰。他比之前的人要年轻得多,凝望着高台下的囚笼,幽戚之色弥漫眉宇。
“明王。”一个骑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天光大亮,人群层层叠叠。明王沉静地站着,骑士们把囚徒抬上了高台,放在地上,靠着木柱。
奔腾的马蹄,自东方而来。人群一阵骚动,向两边分开,辟出一条道路。离得远些的人纷攘着踮起脚尖张望。高台上护刑的骑士也有些受了人潮的影响,侧目向东。
数骑飞霞骠,快似飞练,绝尘而至,扬起漫天尘土。为首马上的女子,身著真红金绣鸳鸯纹大袖喜服,外罩海棠金坠云纹霞帔,头上锦翅赤霞丹珠玉梨花冠。脸颊上是慑人心目的鲜艳,眉眼间是幽冷凄怨的动人。
千棠殿下。夏一眼把她认出来。除了衣妆,她的容颜宛然如初见。
“浅盏宫主。”护刑的骑士茫然后退,不知是否应该拦住这盛妆的宫主。
浅盏,夏记住她在这个世界的名字。
迎着林立的鬼斧,浅盏如漫步春景花林。明媚的喜服的长袂,拖拽起灰黑飞舞的灰尘,一步,一步,走向倚靠在高台木柱上的囚徒。
她的到来,使得晏策不得不带领护刑的骑士跪下去。他们的礼节,未能分散浅盏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她款步走上高台,爱抚而痛惜地望着她眼中的人,温柔地跪倒在囚徒的面前。
“夏雪宜。”浅盏柔声地唤他,仿佛这不是刑场,却是能与他谈心的地方。
夏的心瞬间跳脱了。她在呼唤的,仿佛是他原初的灵魂。
穿着囚衣的夏雪宜望着她,盛妆待嫁的吉服花冠之下的新娘。
“你骗我了呢,”浅盏微嘟了嘴,眼里闪着星点泪光,“你说只要我好好的,你就会没事的。”
夏雪宜淡淡地笑了。
浅盏也笑了,泪珠从明媚的眼眸里沁出来。
“今天,我敬你一杯酒。以后,我就是你夏家的人了。”浅盏看向身后的女奴,女奴忙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酒壶和酒杯。
灰白色骷髅的酒器底部,雕刻着怒放的滴血玫瑰。浅盏把酒杯放在地上,斟得满满的,用双手奉举到夏雪宜面前。
“我知道你被他们用了刑,不能吃酒。”浅盏微抿嘴唇,眼圈红红的,“这是你送给我的‘婆娑’,你说过,合欢酒要满满的。你看好,我替你喝了。”
她,一饮而尽。
他,一言不发。
经历了一夏的墨竹挂帘,被日光晒褪了颜色。泛白的纹影,映在旁观的夏的衣衫上。
寒冷的眼眸,冷冽地注视着高台上的人。隔着高楼上的帘栊,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而他可望见所有的动向。
“夏雪宜就死在这个女人的手里。太可惜。”一个看客说。
“夏雪宜是谁?”有人问。
“埃迪拉卡星球的东方玄尊。”看客说。
“他来咱们安布里德罗干嘛?他们不是咱们的死敌吗?”有人插话。
“他来杜绝一场灾难,不过已经晚了。没有人能挽回咱们和他们一起毁灭这件事了。”看客摇摇头。
“那为什么要杀他?我们可不想死!能活着为什么要同归于尽!”人群很激动。
“安布里德罗的女人怎么可以爱上埃迪拉卡的男人。这是明王的咒语。没有人能破解。”
“杀千刀的魔鬼定下这么一条咒语。”有人骂。
“听说他是贼,借了咱们的金蛇和明王剑,不肯还。就只能用美人计、苦肉记骗他来。他到底还是放不下浅色系他的女人。”另一个看客叹息。
“他不来会怎么样?”
“他不来?他不会不来。他是夏雪宜,他就一定会来。拯救,是他的使命。不论被拯救者在哪个星球。”看客恨恨地说。
“他都快死了,谁来救他?”
“他是最后的拯救者。没有人能救他,就像没有人能救我们。”
“让他把金蛇和明王剑还回来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自找死路呢。”有人出主意。
“是金蛇自己不愿意回来。它只愿意听命于夏雪宜,他现在还有一个尊号,金蛇郎君。明王怎么能受得了这个侮辱,金蛇可是咱们安布里德罗最至高无上的魔兽。”
人群一阵叹息。
“他会死吗?”夏问。
“夏雪宜必须死。明王在这里监刑,鬼刀出世,没有例外。再说,他已经中了毒药,听说是在浅盏宫主亲手给他倒的一杯水里。他喝了。”
“女人的心真毒。”男人们惊叹。
夏将竹帘挑起一角,所有的人都在望着高台上盛妆而美艳的宫主,晏策和明王都站在原地冷眼旁观。突然,他的心有解救这苦难的冲动,但他的身体无动于衷。
“我不知道那杯水里有毒。”浅盏笑着说。
“我知道。”夏雪宜笑着回答。
“你会不会恨我?”浅盏问他。
“我不过是先走一步。”夏雪宜很平静。
“你是玄尊,我是魔鬼。来自东方的你死在我的国度,我会行使我的特权,用我的鲜血守护我不灭的谶语。我要你的灵魂不灭。”浅盏注视着夏雪宜的眼睛,朗声诵念,“无论我在或不在,你的灵魂都会回来。”
“你真不知羞耻。”明王忍无可忍,“他不过是一个贼!”
长剑,横空而出。
高台上下的人发出惊恐地喧叫。浅盏的剑,直刺明王的胸膛。
明王来不及拔出腰间的佩剑,只能撤步转身,再回头时,正望见对面高楼的竹帘下惊呆的虚影——
夏。一样的脸庞,一样的神采,一样的身躯,一样的灵魂。
惊愕。明王蓦然愣住。浅盏的长剑,刺透他的胸膛。
杀人的令牌,从明王的手中抛下,没有一丝提防,晏策挥下冰冷的斧刀。
夏凌空而起,想要飞身跃下。迟滞的躯体,无奈地跌落在夏雪宜的身旁。
滚热的血,喷涌而出。
“不!”夏来不及喊一声他原初的灵魂,那颗高傲的头颅已黯然落下。
夏惊痴地抱住这骤然分离的身首,怆慌地想要将飞溅泉涌的血浆捂住。
“宜,我来了。”浅盏穿过夏的身体,拥抱灵魂和虚影的重叠。
腥红的热流,浸湿了夏的背脊。温暖的笑,弥散在浅盏的脸上,慢慢地垂下来,落在夏的肩上。
夏惊惶地低下头。长剑紧攥在浅盏的手中,深深地,刺穿了她的胸口。
纯金的蟒蛇,头颈高翘,在温热的血浆中急速地跳跃。直到躯尾全部缠绕在黄金骷髅的剑柄上,才忽然静止得冷眼烁人。
夏的心脏,突发被尖刀剜过的绞痛。
浅盏和夏雪宜都温暖地笑着,她的身体倚倒在他异处的身首边,来不及道一声别离。
风,尖锐,啸鸣!
血,狂肆,汹涌!
马蹄,銮铃,嘶吼,惨叫!长剑,斧刀,残肢,断首!
哀嚎的纷乱,铺天盖地,排山倒海。沸腾的雾霭,燃烧的烈火,淹没夏的视线。他孤绝如一座冰川,血色的冷漠,抹煞凄厉的空洞。
抱紧怀中的残躯,他轰然倒下。一如灵魂的世界,沦毁崩塌。
天,从此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