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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重威刚受伤不久,眼睛还蒙着纱布,甚至纱布上还透着血色。刚刚失明的人是如此痛苦,比早做多少年瞎子的人还要痛苦。若是一生下来就是瞎子,几十年长大成人早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可江重威这样武功高强、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突然成了瞎子,武功发挥不出,地位一落千丈,没有发疯自杀已经是心志坚定之辈。
“抱歉。”可我不得不来。陆小凤叹息一声,后半句话没说,但陆小凤和江重威都明白。
“无妨。”江重威被江轻霞扶着坐在蒲团上,静静重复了一遍事发的经过,轻声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没有看清绣花大盗的相貌,交手只在转瞬间就让他刺瞎了。”
“你说王府库房的钥匙就你一个人有对吗?”陆小凤问道。
“对。”
“而你也确定没有遗失过钥匙。”
“是。”
“你发现府库失窃的时候并没有见到绣花大盗,府库有八百卫士分两拨,每拨又分六队日夜巡防,绝不可能有人悄无声息的潜入,是不是。”
“是,就算是司空摘星可不可能。”
“绣花大盗作案的时候府库门是反锁的,是吗?”
“是。”接连重复回答了几个问题,江重威沉重叹息道:“陆小凤,你不必问了,府库四周都是铁板,屋顶拉了铁丝网,有护卫日夜巡防,有高手坐镇,还有我贴身带着钥匙。我失明之后一直在想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府库偷明珠的,到现在都没理出头绪来。”
“看来你真的没有隐瞒我了。”陆小凤喃喃自语道:“那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问。”
“江轻霞的帕子怎么会在绣花大盗手上?”
江重威意思语塞,不管薛冰怎样诡辩,不管江重威怎样相信她,可她的帕子出现在绣花大盗手中的确是铁证。
薛冰一时都不知说什么为江轻霞开脱,江轻霞却轻轻柔柔的笑了起来,“是啊,我的帕子为什么在绣花大盗手中,我也不知道呢。素闻陆小凤你心细如尘、聪明绝顶,你能帮我查一查我的帕子为什么会在绣花大盗手中吗?我一个弱女子,寄身庵堂,哪儿有能力查访。你也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帕子在我这里多的是,也不知哪个随手拿了一块嫁祸与我呢。”
还是江轻霞脑子转得快,转眼睛步步紧逼的陆小凤把自己套了进去,仿佛一切都与江轻霞没有关系。
“江姑娘真是会说话,你说不知,我是不信的。江总管只有你一个亲人,他素来机警,也只有你能悄无声息的拓下钥匙模子,恰巧又在现场找到了你的帕子,你说自己不知情,说不过去呢。”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你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不会刺瞎自己的兄长!”江轻霞指着痛苦的江重威道:“哥哥遇上绣花大盗的时候,他已经成功盗宝,为什么非要刺瞎他?这分明是与他有仇之人所为,我绝不会这么做!”
江轻霞斩钉截铁道,是的,帕子算物证,钥匙算作案条件,可动机呢?动机才是作案的源头,江轻霞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唯一的亲人。
陆小凤长叹一声,道:“若你是江总管的妹妹,自然就没动机了,可我知道你不姓江,你不是他妹妹,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你怎么知道?”江轻霞脸色煞白的后退,这是她隐藏多年的秘密,陆小凤怎么会知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总是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陆小凤没有洋洋得意,反而痛苦问道:“因爱生恨?夫妻反目?你为什么要假扮他妹妹!”
不等江轻霞说话,江重威就站了起来,把江轻霞护在身后,道:“是我的错,是我让她扮成我妹妹的。我的身子早就废了,不能为人夫更不能为人父,是我欠她的,所以我把她当成妹妹一样照顾。我信她,她绝不可能是绣花大盗。”
好像真说得通,一切又好似回到了远点,疑惑都被解开,陆小凤是被误导的,江轻霞是无辜的。
江重威看着沉默的陆小凤,确定他已经无话可说,慢慢回身往后堂走去,江轻霞就在他身边扶着他,不是夫妻,也能做兄妹,两人之间搀扶相伴弥漫着温情脉脉。薛冰站在旁边,心里羡慕,若是有一天,她落魄了,陆小凤能像江轻霞一样扶着她走,她就此生无憾了。
突然,陆小凤大喝一声,“等一下,为什么你的僧鞋有一道红色的镶边?”
江轻霞吓一跳,下意识把脚往僧袍里缩,在层层青灰白色僧袍中,红色是那样的显眼。
“你的僧袍不够长,你躲不过了。”陆小凤笃定道。
江轻霞见瞒不过,当机立断把江重威往陆小凤这边一推,意图逃跑。陆小凤又岂能让她如愿,以太极之势接住江重威,轻柔把他推到蒲团上,飞身和江轻霞斗在一起。
江轻霞穿着一身宽松轻便的僧袍,动起手来没有丝毫累赘,而且在发现赤手空拳打不过陆小凤之后,江轻霞飞快解下缠在腰间的软鞭,两米长的鞭子在佛堂大殿逞凶,击打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巨响,周围烛台、神龛被抽倒,木屑横飞,灯油四溅。
陆小凤的身手在江湖上是数一数二的,江轻霞可不是他的对手,只见陆小凤一个神龙摆尾,一脚把江轻霞踹飞,在地上滑行数米,撞在供桌上才停下,供桌上的东西落下来打在她身上,她却只能呻/吟,无法动弹。
陆小凤拂了拂下摆,这真是他做过最不怜香惜玉的事情了。陆小凤慢慢走上前,想问一问她究竟是不是绣花大盗。
陆小凤还未走近,一个香炉突兀向他袭来,香灰洒在空中,挡住陆小凤的视线。原来江轻霞抛香炉吸引陆小凤的注意力,人已经飞向窗外。
陆小凤反应之快令人赞叹,他猿臂一展就抓住了江轻霞的脚。可惜,江轻霞的鞋子太大了,陆小凤一拽把鞋拽下来,江轻霞却去势不见撞破窗户,逃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笔墨形容自然累赘,江轻霞和陆小凤说破、回身、相斗、逃脱不过一瞬间,等江重威从蒲团上爬起来的时候,佛堂中就只剩下一地狼藉了。
“陆小凤,有你没有事?”薛冰紧张得跑过来拉着陆小凤,着急问道。
“没事。”陆小凤冷淡的挥开薛冰,拉着江重威问道:“现在你还相信她不是绣花大盗吗?”
江重威长叹一声不说话,陆小凤拿着手里的僧鞋道:“我刚刚看见她的鞋子了,本该穿僧鞋的她却穿了一双红鞋子,绣猫头鹰的红鞋子。”
“你是什么意思,我尊重她,爱护她,真把她当妹妹看待。原本是我拖累了她,让她在这庵堂青灯古佛的受苦,一双红鞋子而已。”江重威狼狈的挣开陆小凤的手,瘫坐在地上。江重威还在嘴硬,刚刚江轻霞毫不犹豫拿他做挡箭牌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开始滴血。
“事到如今你还要包庇她吗?”陆小凤问道。
“不是我包庇她,而是我确定她不是绣花大盗。”江重威叹息一声,道:“我毕竟和绣花大盗交手过,我与轻霞也相识多年,绝不会认错。”
“你们的确自小相识,可你有多久没见过她了,你确定自己不会认错吗?”
江重威好像受到莫大的冒犯,浑身发抖的说道:“当然,那是我妹妹!我每年生日她都会来看我,怎么会认错。”
江重威已经在爆发的边缘,陆小凤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我也认为江轻霞不可能是绣花大盗,她的武功虽然不错,可也没办法在交手的瞬间刺瞎常漫天的眼睛。”
“所以你刚刚是故意放她走的。”江重威问道,眼睛瞎了,耳朵就会格外灵敏,他听着是有些不对劲。
“是啊,放长线钓大鱼。”陆小凤自豪道。
“你确定她没有隐藏武功吗?”江重威再问。
“隐藏武功的意义是隐瞒身份,她的身份都被我道破了,还有什么隐瞒的价值?人死了,再多隐瞒都无用,生死关头都没有出手,她肯定没瞒着的了。”陆小凤耐心解释道。
江重威点头,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江重威矛盾极了,他知道江轻霞有问题,可又不忍心揭破。看她参与其中,又觉得她该受到惩罚,只盼着这惩罚不重。
既然陆小凤要放长线钓大鱼,那江轻霞的性命暂时没有危险。放松下来,江重威又重新想起刚刚被当作挡箭牌的事情,心中五味交杂,苦涩难言,摸索着慢吞吞往后堂走去。
陆小凤想送他,江重威却摆摆手示意不必,现在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薛冰看庵堂就只剩他们两人,磨蹭着走过去,拉着陆小凤的袖子撒娇道:“陆小凤,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难道我不该生气吗?你为什么把帕子给她。”
“那块帕子于你已是无用,却是轻霞姐的寄托,我就想还给她。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轻霞姐的东西流落在外,她肯定是被冤枉的,你帮帮她好不好?”
“你和她关系很好,姐妹相称,那你知道她为什么穿着绣猫头鹰的红鞋子吗?我总觉得在其他地方见过这样的鞋子。”陆小凤问道。
“鞋子有什么奇怪的,女孩子的鞋子不是大红就是粉红,你们男人懂什么。再说,我和她都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认识有什么奇怪的。”薛冰娇俏道,嘟嘴跺脚,撒娇卖萌。
“有名的美人,我看是有名的母老虎吧!还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都喜欢咬人耳朵。”陆小凤调笑道,看着薛冰美丽的脸庞,陆小凤觉得自己有什么气都该消了。
薛冰跺脚不依,欺身上去就要咬他的耳朵报复。
陆小凤边躲边笑,等薛冰跑累了就一把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用嘴巴堵她的嘴巴。
两人温存时刻就不适合继续看了,庵堂外竹子上朱厚照收回千里眼,嘟囔道:“陆小凤是个傻子吧,薛冰摆明了有问题,他还亲得下去。”
“表弟啊,下去再说,你很重,你知不知道!”严立德咬牙道,他们一路尾随陆小凤出来,陆小凤进了庵堂他们就上了竹枝,朱厚照这三流功夫,一直都是严立德搂着他腰才勉强站好,听陆小凤分析半天、打斗半天,手早就酸了。
朱厚照把宝贝千里眼揣进怀里,反手搂着严立德的腰肢示意自己准备好了,严立德才飞身从竹梢上下来。这些日子朱厚照的脸皮已经磨练得刀枪不入了,搂腰算什么,关键时刻贴身他都干!
“回吧。”一落地严立德就大步往前走,深更半夜的,好想回去睡觉啊。
“怎么就走了,我们不去提醒陆小凤吗?”
“不走,你要在竹林里过年吗?”严立德没好气道:“陆小凤是老江湖了,用不着你提醒。站在旁边好好看,有意见憋回去!”
严立德心里一阵儿火,深更半夜被闹醒,若不是朱厚照撒泼打鼓的要来围观,他怎么会来这儿喂蚊子。
“起床气……”朱厚照嘟囔道,不情不愿的跟着回去了。
也不知两人是怎么走的,比后面出发的陆小凤还慢,等他们到别院的时候发现陆小凤已经在严家别院门口等着了,两个大红灯笼高挂,散落一地烛光,门前只有陆小凤孤单徘徊的身影。
陆小凤上下打量两人,长出一口气道:“暗中跟着我的人果然是你们。”
“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自认隐匿得不错,用的是千里眼,眼神也没有压迫性,你怎么发现的。”严立德挑眉问道,他是真好奇。虽然朱厚照厚脸皮来闹,可没有绝对把握他是不会冒险的。
“就是发现了,我知武功不如你,可冥冥中就感觉有人观察,大约是我背后长眼睛了吧。”
“不是背后长眼睛,因为你是老天爷的亲儿子,第六感就是他赋予你的金手指。”严立德叹道。
“第六感?金手指?”陆小凤又从严立德口中听到两个新鲜词。
“嗯,听觉、触觉、味觉、嗅觉、视觉之外的感觉。镶金的手指,老天爷额外赏饭吃。”
严立德说的是实话,陆小凤显然当玩笑了,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多谢老天爷啦,看来陆小凤绝处逢生大难不死都是老天爷垂怜啊。”
“明日我与薛冰一起去找蛇王探听线索,严兄、张小兄弟要一起去吗?”陆小凤邀请道。
“不用了,你去忙吧。有什么需要的,我和表弟再去。”
“那好,两位早点休息,陆小凤告辞啦。”陆小凤利落的抱拳告退,他没问为什么严立德两兄弟要跟着他,其实陆小凤根本不介意查案的时候有人跟在身边,尤其是严立德有自保和保护朱厚照的能力。正大光明跟着办案不好吗?可严立德拒绝之后,录下佛鞥就识趣不再劝说,陆小凤有那么多性格迥异的朋友,他交朋友的秘诀之一就是“尊重”。
严立德也没有承诺不会继续跟着他,他对破案没兴趣,只是想给中二少年找教学教材。两人短短几句交谈之中,已经确定了不会妨碍对方,自然不用说出口,从容告辞。
“陆小凤不生气吗?咱们明天还跟不跟?唉,我问你话呢,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朱厚照在后面呼唤,严立德愁得直掉头发,熊孩子可怕,精力旺盛的熊孩子更可怕。
“睡觉!”严立德硬邦邦丢下两个字,回房把自己摔在床上,沾枕头就着,瞬间进入梦乡。
第二天陆小凤就带着薛冰往黑街找蛇王了,陆小凤被严立德和花满楼连番提醒薛冰有问题,自然对她有所疏离。这在薛冰看来就是陆小凤不够爱他,这个浪子已经开始厌倦她了,自然更紧紧缠着陆小凤,这不,就连肮脏混乱的黑街,薛冰都跟着来了。
严立德的一天却是从美食开始的,昨晚被怼了的朱厚照不敢来吵他,早上睡到三竿,吃了闽地有名的早点,躲在树荫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这才是生活啊,对比奔波劳累的军中操练,或是劳心劳力的朝廷斗争,一壶清茶、一张躺椅才是人生享受啊。
“表哥~~~”朱厚照凑过来,谄媚叫道,波浪线都要具现化了。
“有话好好说,什么事儿?”严立德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问道。
“嘿嘿,不是说陆小凤今天要去黑街吗?我们不跟着?”
“黑街不适合你去,省省吧。我已经交待护卫没我的陪同,你不许出门。”
“知道,所以才来找你。”朱厚照嘟囔道,若是可以出门,他早就跑掉了。朱厚照闷闷不乐抱怨道:“出来玩儿又不出门,待在别院发霉吗?”
“闽地有许多特色吃食,我带你去?”严立德不甚诚恳的建议道。
“好啊。这儿有许多海物,我可要吃个够!”朱厚照打蛇随上棍,兴奋拉了严立德出门,在吃了诸如虾饺、鱼丸之后,把严立德拉到了黑街的入口,“不是说好吃的都在小食铺里吗?听说这条街有许多好吃的。”
严立德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装疯卖傻的朱厚照,道:“是啊,很多好吃的,龙虎汤是蛇肉和猫肉炖的,还有活活闷死的狗,不放一滴血,美其名曰原汁原味的狗肉煲,还有油炸的老鼠和知了,一碗粥吃着鲜美,保证你不想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严立德想方设法打消他的注意,朱厚照却兴致勃勃,即便被打击了,还是想来黑街见识一下,“不是有表哥你吗?”
“在这条街上,十个人里有八个是朝廷钦犯,小偷、刽子手、杀人犯和□□,所有不见光的东西都在这儿,所以才叫黑街。”严立德叹道:“进入了你怎么办?就看个热闹吗?先说好,我是没本事让这黑街变成白街的。”
严立德话下之意是,看热闹就不必去了,没解决手段看了平白生气或伤心。
“广东布政使干什么吃的!广州知府呢!就让人治下出黑街这种东西!”
“表弟不喜欢黑街吗?那就改叫红街、绿街,一样的。”
两人衣着华贵,又有众多护卫拱卫,站在黑街入口却不进去,实在引人注目。黑街的人又不是傻子,他们不仅不是傻子,反而比常人更加敏锐,守街口的小头目已经派人去给蛇王报信,且决定自己亲自来试探一下。
小头目装作醉酒,从最靠近严立德两人的酒肆跌跌撞撞走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嘟囔着什么,走近两人的时候,突然一个踉跄就要朝他们摔过来。
护卫的刀已出鞘半寸,自从朱厚照说要来黑街之后,护卫的神经就绷紧了。
严立德没有和黑街起冲突的意思,挥手止住护卫动作,因为旁边黑街原住民中,喝酒的大汉手已经摸着桌下的刀柄、做狗肉煲的厨子拿好隔热抹布准备往他们这里泼热水,形势一触即发,严立德取出一个小金丸往小头目肩上一弹,带得他向后一仰,反而站稳了。
“这位壮士站稳了,小心撞到旁人。”严立德温声笑语,却看的小头目一身冷汗,武功这么高,他知道自己遇上硬茬子了。
旁边的原住民也紧紧盯着他们不放,心里转悠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这些人再有本事,也不该来黑街找茬儿。
严立德能温柔一句已经很给面子了,不肯再放软姿态,多年上位者生活,让他的性情变得傲慢起来。
两方还在对峙间,刚刚派出向蛇王禀告的小家伙儿飞快跑回来,在小头目耳边嘀咕几句,小头目瞬间露出笑脸,抱拳道:“原来是陆小凤的朋友,真是稀客啊,稀客,贵客里面请,蛇王让小的招呼好两位贵客呢!”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松懈下来,凝固的黑街像被按下了播放键,又活跃起来,吆喝声叫骂声不绝于耳,厨子接着做菜,骂客人吃得多,上次赊的钱还没结;酒肆客人再次懒洋洋趴在桌上,醉生梦死,远处还有下等妓/院,隐约可见红色招幡。
“你还想去吗?”严立德问道。
朱厚照走进去两步,看了看污水横流的街面,再看看旁边简陋的食铺和带着一层油污的桌椅,顿时没了食欲。再看看旁边活活闷死肉狗的举动,坐在一旁的食客却吃的津津有味,这算得上是虐杀了吧,朱厚照宫中也算说一不二的主儿,打骂宫人没少过,可看到这般场景依然觉得胃里翻腾。还有旁边做龙虎汤的,呕……
朱厚照再也忍不住,跑出黑街,在街角墙根呕吐不停。
严立德露出不可言说的微笑,对小头目颔首示意,:“替我多谢蛇王,今日就不去拜访他了。”
短暂接触中小头目已经明白了,这是家里小公子吵着要来长见识,兄长不肯,搬出他们来吓唬人啊。黑街在这些贵人眼里,恐怕和秦淮河、法场之类是一个地方,肮脏阴暗,可又忍不住想去瞧瞧。小头目自觉明白了,会意笑道:“贵人客气了。”
贵人,是的,刚刚看见这些人衣着华贵还以为只是富贵人家贪玩的小公子,可听了蛇王传话,小头目便不敢放肆。又听说有百十号人静静埋伏在黑街旁边,兄弟们去打探得到的消息却是奉命保护贵人。小头目就知道这些是真贵人,他们惹不起的贵人。原以为要舍些东西才能保住黑街太平,没想到贵人只是一时兴起,不进来就啥事儿没有。小头目笑了,认为自己为黑街阻挡了一次灾难,当然,他不介意把这个功劳分一半给陆小凤。
严立德转身出去看在墙角吐得昏天黑地的朱厚照,早上吃的东西,街上吃的小吃全部吐了干净,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朱厚照脑袋轰鸣,眼中全是生理性泪水,眼泪汪汪的漱过口,有气无力的抱怨道:“你怎么不拦着我!”
这话说的!“好像我从来没拦过一样。”严立德翻白眼,他一直不让他来好吗?谁知道朱厚照牛脾气上来,死倔着不肯。
朱厚照也知道是自己没理,慢慢喝水平复造反的肠胃,不再多话。街上再多小吃美食也勾不起他的食欲,朱厚照强烈要求回别院。
“你说他们怎么什么都吃?”朱厚照问道。
“表弟这是抱怨还是提问?”
“有区别吗?”
“当然有。如果是抱怨,我只需要附和,‘是啊,当地人就是这么奇怪’就够了,若是提问,我还要有理有据摆事实讲道理呢。”严立德被放假半年,陪在朱厚照身边不就为给他答疑解惑吗?
“那就讲道理吧。”朱厚照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
“首先,人是要吃肉的,一个成年大汉想要吃饱,有肉是两碗饭的饭量,不给肉是四碗饭的饭量,为了节约粮食,也为了身体健康,总是要吃肉食的。百姓总说肚子里没油水,油水怎么来?饲养的家禽牲畜总是有限的,且是重要财,不舍得杀来吃,自然要找野味。在深山老林有野鹿、野猪之类,表弟司空见惯可以充饥的东西,可在这些地方哪儿有。这里蛇多,吃蛇的人自然就多,可蛇也是有限的,然后其他有肉的东西就全部上桌了。再次,移风易俗,也许老祖宗是硬着头皮咬着牙才吃的第一口蛇肉,可子孙后代本来就是吃着蛇肉长大的,街上还有开了百年的蛇肉羹老店,自然不觉得吃蛇有什么奇怪的。其他表弟看着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然也是一样。”还有其他常人更接受不了,更恶心的东西,严立德就不说了,通通用“蛇”代替。
“闽地官员……”朱厚照觉得胃里还在造反,难道他以前接触的闽地官员也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想想就恶心。
“你想到多了,这些东西都是野趣,一年半载吃一回尝个新鲜而已,谁要天天吃?人吃不厌,蛇也经不住这么吃啊。”严立德解释道,别给闽地官员拉仇恨了,原本他们的官话就说不清楚,已经很遭皇帝们嫌弃了,再听说吃这些东西长大,从心理上就疏远他们了。
“都是猎奇,黑街是阴影,旁边还有无数正门大街,那才是正道,你在街上吃的也是鸡鸭鱼肉,千万别钻了牛角尖。”严立德笑了,上辈子也有人对地方印象刻板,好像闽地人都是吃活老鼠长大的一样,事实上这么大的地盘,有一个就不错了。多数是故事传说,不遇灾荒之年,谁会这么干。
“呃——还好,还好。”朱厚照长长打了个嗝,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虽只接触短短一瞬,可也看得出黑街老大蛇王威望极高,陆小凤在江湖上果然吃得开,那人一听陆小凤的名字,对我们就客气许多。”缓过气来朱厚照又开始作妖了,赞美起当机立断的小头目、御下有方的蛇王来了。
唉!怕什么来什么,严立德为什么不想让他去黑街,就是怕他看见黑街上讲义气的一面。面对他们两个明显的外来者,黑街上的人无论有什么矛盾都要一致对外的,这是他们多年总结下来的生存倚仗和规则,在没有把黑街打烂之前,这样的规则会催生出讲义气、生死共担、舍己为人之类的感人故事。若是让中二期的朱厚照看见了,感动了,给他一个黑街中人都是义气中人的印象那就遭了。事实上沦落到黑街的都是社会渣滓,通缉犯身上都是人命大案,小偷小摸也为律法不容。若是朱厚照对这些人印象好了,日后招揽这些人在身边,严立德对国家未来会绝望的。
“表弟又叶公好龙了不是,让你去住黑街你去吗?街上全是污水,坐卧起居都是黑漆漆一层擦不干净油脂的桌椅,来往的人粗鲁不堪,走在街上马上会被摸走钱袋,说不定还有看不惯你的人给你一顿好打。屋子里从来不敢留值钱东西,谁也信不得,因为你的邻居会沦落到黑街,就是因为当初杀了他的邻居。”
“不是还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吗?”
“这句话你从哪儿听说的?”严立德问道,原本该说这句话的人还没出世好吗?
“你说的啊!”朱厚照才奇怪呢,道:“几年前在戏园子听戏的时候,你说的,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所以我的名声就是这么被败坏的吧,我就说京中同僚看我的眼神怎么那么奇怪?为什么只记这一句,而且还断章取义。仗义的屠狗人千百年来我只听说过樊哙一个,为家国舍身忘死的读书人却数也数不清。大约人们刻板印象中,读书人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都是应该的,所以出来个仗义的屠狗辈才让人人竞相赞叹。”
“又是一个给读书人做书立传的。”朱厚照嘟囔道,在他这个年纪,最是叛逆不过,巴不得从底层扒拉出一个天才人物打天下人的脸,或者做一番惊天动地伟业让天下人折服,最听不得陈词滥调老调重弹。
“哈哈……”严立德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朱厚照恼羞成怒的问道。
“笑表弟天真,等你接触多了,就知道遇到仗义屠狗辈是这辈子可遇不可求的奇遇,遇到舍身忘死读书人才是常有的。大约常有的都不被珍惜吧,就像边境上常流血,看到伤亡就只是数字了。”严立德长叹,他在边境抗击瓦剌这几年,明显感到瓦剌军力上升,现在瓦剌已经基本统一,兵强马壮,又有俘虏皇帝的“伟业”在前,对大明虎视眈眈、轻蔑又咬紧不放。多亏大明皇族骨子里还是有“天子守国门,郡王死社稷”的气概,士大夫群体也有忠贞傲骨,才没让蒙古之祸重演,中原大地得保太平。
朱厚照沉默,他为什么喜好武事,对文官不假辞色,重要原因就是严立德在边境的不公待遇。严立德常与朱厚照通信,朱厚照也清楚知道文官队武将的限制和蔑视。出了严立德这样科举入仕却反叛到武将队伍的异类,他回朝之后没有得到与功勋相配的奖赏,户部侍郎的职位也做的不顺。
两人间气氛顿时冷寂,朱厚照不是一般人家游玩的小公子,他只有半年的时间看看祖宗打下的江山,日后会传到他手中的家业,他免不了以点带面,忍不住想太多。
“好了,这些都留给陛下和阁老们头痛吧,也不知陆小凤到哪儿了?这个案子我还挺有兴趣的,表弟可能猜出谁是凶手?”严立德转移话题道。
“你不是做了预言吗?难道又是陆小凤身边哪个红颜知己做的?”朱厚照配合被转移视线。
“怎么又成红颜知己了,确定绣花大盗是女人了吗?”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朱厚照高声道,难道自己又被骗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严立德才无辜呢,也许是知道的太多,随意一句就显得像剧透。
“怎么没说过,你说红鞋子里的女人都不是好人。”朱厚照拔高音调,他就是因此认为绣花大盗是红鞋子组织里的人干的。
“严兄也知道红鞋子?”陆小凤从外面走进来,薛冰跟着他,脸色有些不好看。
“你回来了,薛姑娘脸色看上去有些难看,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没事儿,她呀,吃了不想吃的东西,刚刚吐……”话还没说完,薛冰又跑到墙角去吐了,今天真是胆汁儿都吐出来了。
朱厚照明显同病相怜,吩咐人取白水和蜂蜜水过来给薛冰漱口。
“严兄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红鞋子呢?”卢雄峰追问道。
“怎么,你不知道红鞋子吗?”严立德明知故问。
“知道,今天才知道。”今天才从蛇王那里知道,蛇王把薛冰支开之后,单独给他说的。红鞋子里的女人都是心狠手辣之辈,手上不知多少条人命,而她们的头领公孙大娘更是狠毒,她的心比蛇蝎还毒,她的手段比厉鬼还可怕,也许她根本就是个从地狱中逃出来的魔女。而且她还精于易容术,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婆婆、熊姥姥,这些人全是她的化身,没个化名下都是尸骨累累。这个女人杀人不用理由,也许只是无聊了,她就要杀人取乐。或许杀人也不能给她带来快乐,她只是随手杀了,就像随手摘了多野花,把玩腻了又随手丢掉,从未在意。更可恨的是,公孙大娘的剑法不在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叶孤城和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两人之下。
所以,陆小凤很好奇,严立德是怎么知道的?他一个浪迹江湖多年的浪荡子都不知道,严立德身为朝廷官员为什么会知道?还有,他们一路紧紧跟着陆小凤,开始时候陆小凤也以为只是小公子离家出走,好奇江湖。可越深入陆小凤就越发现,自己好像被人牵着鼻子走,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旁人的预料中,总有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
“那可真是太好了,对查案一定有帮助吧。”严立德仿佛没有听出陆小凤的话中话,反而为案件进展而欣慰。
“是啊,有进展。”既然严立德不说,那陆小凤也不问了,他昨日出门的时候还和严立德交待一声行踪,怕他们找不到人,今天他却不想说了,他也想试试严立德会不会再次“未卜先知”。
“你们回来,我就放心了,我和表弟先回去,有事可来别院找我。”严立德两人在陆小凤包下的客栈小院中等他,见陆小凤安然回来,严立德和朱厚照就告辞了。
“我就不送严兄了。”
“好说,好说。”严立德摆手示意不必客气,带着朱厚照慢悠悠出去了。
脸色煞白的薛冰走到陆小凤跟前,拉着他的袖子问道:“你这的要夜探王府吗?”她脸色这么白,不知道是因为呕吐,还是因为严立德对红鞋子的评价,虽然,薛冰还未穿上这双红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