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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宋瑾的伤势稳定了下来,暂时再无性命之忧。
西征军中,除了女帝陛下的亲兵之外,早已全都听从宋皓军令。
察钦可汗带了一支极其善战的精兵扮作中军混入了军营,为的就是和宋皓一起里应外合将那支亲兵尽数斩杀。
彼时,夜色黑沉,黑暗中跳动的火焰照在上首正谈笑风生的两人脸上,现出一种诡异的光芒。
今晚正是西域大军和宋皓手下的人联合剿杀女帝亲兵的日子,而恢复了一身可汗装扮的察钦可汗正和宋皓举酒畅饮等待佳信。
宋皓的嘴角始终噙着一丝俊美而又略显阴邪的笑,察钦可汗勉强扯着嘴角,心里却越发防备。
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双方对各自的提防都看在眼里,却也只是笑而不语。
直到夜空中一朵绚丽的礼花绽开,双方才各有深意地弯了弯唇。
察钦可汗道:“恭喜安阳王殿下,此番除了女帝陛下的亲兵,便可手掌西征军,拿着女帝陛下的诏书回朝登基了。”
自古以来,掌兵权者才有话语权,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用尽心力将女帝陛下引到边关之地来。
宋皓一口饮下了杯中的酒,微微挑眉,神情慵懒地抬了抬手里的空酒杯:“大汗,同喜!”
“哪里的话?这都是殿下您运筹帷幄,希望日后咱们还像今日一般,永结同盟之好。”察钦可汗也一口饮下了杯中的酒。
说话间,两匹快马先后疾驰而来——
“报——”分别是察钦可汗手下的西域士兵同宋皓的心腹。
两人翻身下马,西域士兵跪下禀道:“启禀大汗、安阳王殿下,女帝手下一万亲兵已尽数斩杀。”
“哈哈哈,好!”察钦可汗忍不住内心欣喜拍桌而起,仰着头哈哈大笑,那粗犷的笑声在空气里回荡久久不歇。
宋皓似讥似诮地勾了勾唇,眼底浮起一丝无尽冷意。
察钦可汗得意之后,才发现后头跟着的那个兵士手上提着一个锦盒,那锦盒看起来华贵无比,只是却滴滴答答地往外渗着血迹,空气里弥漫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腥味。
“殿下,这是……?”察钦可汗向宋皓递了个不解的眼神。
宋皓笑着站起身,示意那兵士将锦盒打开——
里面赫然露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那人死不瞑目,双目愤然远瞪,脸上表情异常狰狞。
察钦可汗睁大了眸子,这才看清楚那人到底是谁——
“明,明亲王殿下?”饶是一向镇定冷血的察钦可汗心中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圣元帝在位期间,除了文治武功之外,最为人称道的便是知人善用。
其中,他的亲弟弟明亲王更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比之当年骁勇善战的姚家父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皓将人杀了,无异于是给他们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只不过——
“殿下,明亲王好歹是您的亲叔叔,你将他处置了若是有一天您父皇和母后回朝的话……”
察钦可汗心底对宋皓这魔头的手段之残忍越发忌惮。
宋皓淡淡扫了锦盒里的人头一眼,漫不经心地翘着唇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是父皇和母后真的回来又怎么样?”
也是,这魔鬼连自己的亲叔叔和亲姐姐都要杀,想来对自己的父母也没多少感情。
察钦可汗心里正暗暗骂着,便听宋皓又缓缓说了起来:“皇叔向来都站在皇姐那一边,有他在,本王很难顺利登基。”
反正是景朝的将军,死了也好。
察钦可汗除了一开始的震惊之外,现在倒多了些幸灾乐祸——
也不怪宋瑀死不瞑目,死在自己亲侄子的手上冤是不冤?
若有朝一日,他们和宋皓闹翻了,便将他亲手杀了自己亲叔叔的事情捅出去,到时候景朝岂非大乱?他倒要看看,一向以仁义礼孝治国的泱泱天朝能不能容得下这么一个天生反骨的魔头?
宋皓对察钦可汗的心思恍若未觉,轻笑几声之后,便吩咐那一直低着头的兵士走上前将锦盒奉上:“这是本王对大汗的一片心意。”
察钦可汗大喜:“既如此,本汗便先谢过殿下了!”
拿下景朝兵马大元帅的人头,与他们西域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士气激励。
只这小人杀了自己的叔叔也就罢了,却连个完整的尸首都不给人留着。
宋家皇室出了这等不孝不悌之人,真真乃是作孽!
宋皓垂了垂眸,弯着嘴角幽幽道:“大汗不用客气,本王还有最后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最后一份礼物?
察钦可汗心中隐隐有些奇怪,只觉得这并不大像是宋皓的作风。
他眼高于顶,什么时候惯于在他面前低头讨好了?
“不知是何礼物?”察钦可汗盯着宋皓谨慎开口,然到底心里得意,却忽略了那与他站得极近,刚刚将锦盒递给他的人忽然抬起头来。
那人相貌出色,俊美中带着稳重的儒雅,一看便知不是一般人。
还没待察钦可汗反应过来,那人却跟变戏法似的手中滑出一柄短刃,手腕翻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地扎进了察钦可汗的胸口。
“大汗!”他身后那几个西域高手骤然大惊,却只能护着察钦可汗连连后退。
察钦可汗捂着胸口,双目圆瞪,眼珠子似是要掉下来一样:“你是何人?”
那人眼中掠过一丝杀气腾腾的冷意,面无表情道:“景朝女帝陛下的皇夫,林轩!”
察钦可汗大骇,连伤口的剧痛都顾不上了,他慌不择路之下将目光转向宋皓:“有刺客,将人拿下!”
宋皓却弯着唇,缓缓踱着步走过来与林轩并肩而立,挑着眉不急不缓地开口:“这刺客便是本王送你的礼物,大汗不喜欢吗?”
话音刚落,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给察钦可汗留下,便身形如鬼魅一样在那些高手之间穿梭了过去。
待到众人回过神来时,宋皓手里已经多了一个鲜血淋漓真正死不瞑目的人头,察钦可汗的身子重重倒在地上。
宋皓将手里的人头像扔垃圾一样随手一扔,薄唇轻启,潋滟的嘴角漫出一丝讽意尽然的冷笑:“若羌国带领西域十八国叛乱,本王遵女帝陛下圣谕,将十八国叛军尽数剿杀,一个不留!”
……
半个月后,中军内帐。
宋瑾仰头看着夜空中一道金色火花划过之时,嘴里不由得轻喃:“皇叔带着的人应当已经在齐荀的带领下深入了西域叛军的内部,将他们都拿下了。”
其实,若是没有宋皓这一出,宋瑾原本是想从十八国内部下手,分而化之,让他们自己人先乱起来。
她到底存了仁义之心,没有宋皓那样杀伐果断。
彼时,宋瑾依偎在林轩怀中,低低开口:“阿轩,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仁慈?没有皓儿那样处事果断?”
若是按着她的法子,上兵伐谋从内部分化,或许能减少这一次战乱的身亡,但却不能保证几年之后亦或是十几年之后修生养息的西域各国会不会再来一次联合叛乱。
而宋皓这样一来,以鲜血祭权威,以人命奠声势——
不仅大大削弱了西域各国的兵力,而且极大地威慑了那些没有参与这次叛乱的小国。
便是他们还有实力,终其一生,只要她这个女帝在位,他们绝不敢再重蹈覆辙。
林轩轻声笑了起来,慢慢地抚着她的背:“他手段狠辣,所以只能俯首为臣,而这天下,是需要以仁义来治的。”
如今天下太平,需要的是治国之君,而不是好勇斗狠手段狠辣的平乱之君。
圣元帝在位的时候便和如今的宋皓一样,对于胆敢有异心或是稍稍有些异动的人便株连九族,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
正是因为他的雷霆手段,统一中原不过十几年的景朝如今才能政治清明百姓安康。
更有——
林轩其实也挺佩服宋珏的用心,他的手段越凌厉,便给了宋瑾越多后路。
届时,她以温和手段治国,便能迅速收拢那些草木皆兵的臣子之心。
只不过,林轩的语气顿了顿,侧过身子直直地看着宋瑾,面色不愉:“他到底是伤了你!”
便是后来知道了宋瑾和齐荀的打算,林轩依然不能释怀。
就算是做戏,到底是他的亲姐姐,他怎能下如此狠手?
他算计人心,却没想过若是当时察钦可汗铁了心要取小槿的性命——
他就没想过会出这种意外么?!
宋瑾却并不计较,而是温和地笑了笑:“他到底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我一直都信他不会真的做出那种事情的。”
林轩抿了抿唇,没有在回答,只是轻轻将宋瑾身上的亵衣褪了下来。
那一剑正中胸口,虽然后来用了秘药,伤口很快痊愈,但还是留下了一个淡淡的伤疤。
他面露疼惜地轻轻摩挲着那块微微凸起的疤痕:“疼不疼?”
“疼呢!”宋瑾难得地像个小女人一样轻笑一声,林轩面色骤变,豁然起身扬声朝外头吩咐道:“来人……”
“我骗你的呢!”宋瑾笑着打断他的话,拉着他重新坐了下来,“都半个多月了,而且齐荀给我用的是最好的药,早就不疼了。”
见林轩眼中阴郁,宋瑾抬手搂上了他的脖子:“皓儿年纪轻,做事情难免任性妄为,你只要想着,他没想害过我便是了。”
林轩虽然没再反驳,但眸光微黯,心中始终有一道越不过去的坎。
一想起他不在的时候宋瑾一个人孤立无援身受重伤倒在一旁,心脏就跟被人狠狠揪了起来,疼痛欲裂。
宋瑾轻轻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微微抬起他的下巴,慢慢将自己的唇瓣贴了上去。
两人成亲的这七年对对方早已再熟悉不过,他的温柔,一如既往。
有天下,亦有有情人,是宋瑾的幸。
但或许,也是不幸……
离着中军内帐不远的地方,一名身着墨青色戎装长袍的男人定定地在原地盯着那倒映在帐上的人影看了好一会儿,终究是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大步离开。
昭德五年九月,昭德女帝御驾亲征,大败西域十八国,斩其首领剿杀精兵,将其余部赶到了莫南山以北,西域诸国再无力来犯。
班师回朝前夕,女帝下令犒赏三军,与众将士同乐。
宋瑾伤势刚愈,便只是带头饮下三杯,就回了帐中休息。
彼时,宋皓轻嗅着杯中美酒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怪异香味,嘴角隐约勾起,却只是朝中军大帐看了一眼,而后便若无其事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宋瑾平日里的酒量虽然算不得上佳,但十杯之内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或许是今晚的酒太烈,宋瑾躺在虎皮榻上之时便觉得脑中沉沉欲睡,口中干涩不已。
她抬手轻轻揉按着太阳穴,有些费力地微微抬起上半身:“来人,端杯温水过来。”
有人将来扶着坐了起来,端着杯中的温水,一点一点喂她喝了下去。
宋瑾晃了晃脑袋,原本模糊一片的眼前渐渐清晰了一些。
她眸中一阵,迅速将人推开:“怎么是你?”
齐荀被她猛地一推顺势站起身来,手中茶碗却砰地一声摔碎在地上,那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暗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欢庆胜利的喜乐声离得主帐很远,这幽黄灯下,竟只有一坐一站两个身影。
宋瑾这才发现到不对劲,她并不是单纯地因为醉了酒而头晕,而是浑身无力,便是连开口说话都觉得十分艰难。
齐荀见她身形摇晃,并不急着上前,而是就势倚在了身后的小柜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缓缓开口道:“闻女帝陛下乃是鬼医的高徒,想必自小便被他练就了百毒不侵之体。然,毒不能侵,却躲不过无色无味的迷药。你放心,今晚那些将士会好好地一夜狂欢,没有人回来打扰咱们,包括你那个英俊恩爱的皇夫殿下。”
老怪物被赶出师门之后,性情越发地古怪,最爱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当年他们师兄妹三人,便数老怪物天资最高,鬼医和毒娘子在江湖上声名大噪,却也是及不上老怪物的。
齐荀顺势将她倒下来的身子接在了自己的臂弯里,轻轻让她躺平在身下的软榻上。
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挑开她的腰带亵衣,衣裳落地无声,齐荀将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在她心口的那个凸起的疤痕上。
那是——
他留给她的印记,永远都磨灭不掉。
“女帝陛下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你有的东西太多了,但偏偏还要抢走属于别人的。你知道吗?在我最难熬的三年里,你是让我活下来的那道光。苦痛能吞噬我的身体,却灭不了我心里的光亮。可活下来之后,我却发现你有的东西我依然抢不走。但抢不走,能抢走你,哪怕只有一夜,也是好的。我恨着你,却偏偏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你,甚至疯狂到想要将你按在身下对你做尽这世间最卑鄙无耻的事情,让你哭让你对着我求饶。”
齐荀的手指在她冰凉的肌肤上轻轻流连,嘴角的笑却一成未变。
终年之间,我所期盼的,所未曾得到的,都要从你身上一一讨要回来。
齐荀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他左边的半张脸上那密密麻麻的血色在暗夜里显得更加渗人,宋瑾张了张嘴,却发现此时的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他。
齐荀许是从她的黑眸里看到了自己脸上的倒影,许是看出了她眼中的愤恨与不甘——
他自腰间抽出了一条干净无尘的白色丝帕,轻轻搭在她的眼上。
看不到,便当做这是他们各自拥有的一场旖旎梦。
梦里孰是孰非,端凭心中一二。
轻叹一口气,他俯下身子,在那道伤痕上印下轻轻一吻:“今晚,你是我的。而我,也是你的……”
红烛噼啪声起,掉落的,亦是无声之泪。
……
昭德六年正月中,京城,大雪纷飞。
两道身影立在巍峨宫殿之前,一跪一立。
那跪在皑皑白雪中的男子将背脊挺得笔直,碎雪散落在满头黑发之上,他倨傲的头颅始终未曾低下分毫。
而那背对着他站立的男子一袭白衣,冰冷的寒风从他面上拂过,却丝毫没有影响他那艳绝天下的容颜。
岁月,未曾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印记,一如他冰冷料峭的面庞上,眉间那一簇红色火焰依旧跳得鲜艳。
两人皆是一言不发。
许久,宋珏微微抬起一直垂着的眸子,背对着他缓缓开口:“我和你母后都不知道,原来你心中的怨念竟是那么深。”
宋皓轻轻笑了一声,抬起头看着那儿时在心中巍峨如山的潋滟背影,他同样精致潋滟的脸上划出了一丝轻慢的笑容:“父皇此言差矣,儿臣什么都没做,便是什么都没做。”
没有真正害了宋瑾的性命,便也没有阻止齐荀对宋瑾下手。
从头到尾,他什么都没做。
他脸上的笑冰冷而又淡薄:“您看,到了最后,您和母后的心便还是偏向了皇姐。若她手段了得,若你们精心挑选从小当成亲子一样呵护的皇夫智谋过人,旁人哪有可趁之机?可到最后,你们不还是将这一切迁怒到了我的头上么?夺兵权、废爵位,为的不就是让她在那帝位上安安稳稳地成就一生么?”
宋珏轻嗤一声,目光却是陷进了远方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里。
……
昭德六年二月初。
甚有内阁八大臣联合名下小九卿并朝中御史官员等六十二人,联名参奏安阳王勾结西域察钦可汗犯上作乱。
因只有物证未及人证,女帝令——
贬安阳王为慎郡王,圈禁西北寒凉之地凉州城,无令终生不得踏出凉州半步。
昭德六年二月中旬。
慎郡王被押解凉州城之后,女帝因恸哭伤身,引旧疾复发,缠绵病榻数月有余。
期间,皇夫殿下并明亲王共同监国,非军国要事不得得见帝颜。
昭德六年八月初。
女帝康复,举国欢庆,至此,安阳王之乱就此揭过,一切恢复如初。
昭德七年三月中旬。
一队足有上百人的队伍停在了西域漫漫黄沙,一处孤立在沙漠之上的茶寮前。
一对身着戎装的夫妻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男子长身玉立,一张冷峭的脸淡漠却不掩美艳,女子头上则是披着纱巾手里还抱着一个襁褓。
襁褓里的孩子还不会说话,只是看着逗弄他的女人却是笑得手舞足蹈。
那开茶寮的老板在这里守了有将近五十年了,还没见过这般风姿绝世的男子,见他们似是想往沙漠深处而去,老板上前拦住他们:“公子、夫人,你们且等一等,如今正是这沙漠风起的时候,若是你们没有必要,就过些时候再进去。尤其还有小孩子,怕是受不住里头这恶劣天气。”
茶寮老板朝襁褓里瞥了一眼,那孩子看起来大概还没满周岁,连话都不会说,这可扛不住里头的风沙。
姚景语朝宋珏看了一眼,宋珏若有所思地冲她点了点头,继而扭头问向那茶寮老板:“不知你可否听过无根先生的名号?”
茶寮老板瞬间警惕了起来,又看了看宋珏身后那一队佩着刀剑看起来便不好相与的男人,脸上的热情一瞬间熄灭,硬邦邦地摆了摆手:“你们找错人了,我不知道什么无根先生、有根先生的!”
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看得宋珏冷冷一笑,眨眼之间,袖中滑下一柄短剑蹭地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茶寮老板吓得两股战战,怎么也没想到会天降横祸,却依旧咬着牙不肯松开半句:“无根先生是好人,曾经在沙漠悍匪手里救过我们一家。你们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带着你们去找他的麻烦的!”
好人?
宋珏鼻间发出一声轻哼,闻那人当年远走西域之后,的确是做过不少好事,这是在积累德行向上天祈求为自己谋求来世么?
姚景语摘下脸上的面巾,随宋珏在外头的这十几年,她倒是越发地和煦了起来,说起话让人听着总觉得如沐春风。
她走上前柔声道:“你误会了,我们和无根先生是旧交,此番前来不过是叙旧罢了!”
茶寮老板的脸色好看了些,可眼中还是带着些怀疑,左思右想,又向姚景语再次确定了一遍:“你说的可都是真话?你们都是先生的朋友?”
姚景语轻轻点头:“他身子不好,已拖了很多年了。”
这话一出,老板倒是信了不少。
原因无它,无根先生虽然做了不少好事,但大多都是由他的手下出面,而他本人却一直住在无根山庄里。便是他们这一直生活在沙漠里的人,都是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先生身子不好的。
“那好,我带你们去!”老板一口道。
姚景昇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那对夫妇,宋珏和姚景语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抚了抚自己一头银白的头发,却是有些近乡情怯。
念了那么久,心上人就站在眼前,他反而宁愿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时间是良药,姚景语再见姚景昇的时候再没了当年浓浓兄妹之情,却也没有恨意。
她淡淡点了点头,这时,襁褓里的孩子哭了起来,姚景昇这才注意到姚景语怀里还抱着一个尚不会开口说话的婴儿。
心头微微发苦,难道这时他们的孩子?
垂了垂眸,将眼底的黯淡尽数掩了下去,再抬眼相视的时候,无喜亦无悲:“你们是特意来找我的?”
宋珏抿着唇,声音冷然:“是来找你的儿子齐荀的。”
姚景昇面色一变,目光却再次定在了姚景语怀里这个孩子的身上,他看着那个孩子,眼中不敢置信,就连问出口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个孩子……他多大了?”
姚景语淡淡道:“去年七月初足月出生的。”
去年七月初?
姚景昇的眼里渐渐有了些泪花:“他……他是……?”
姚景语微微垂眸,看了眼孩子,心中叹息一声:“他是葡萄的孩子。”
姚景昇眼角的泪潸然滑下,他仰了仰头,半晌,才开口:“我带你们去见他。”
说着,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在姚景语的眼里,看起来有些苍凉,亦似是有些佝偻。
十几年的病痛将他的身子折磨得形销骨立,如今从后面看起来就像是一副空荡荡的骨头架子。
姚景语侧目看向宋珏,下意识地开口:“阿珏?”
若非为了保下这个孩子,若非是他们的葡萄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且亲口说将他送给他的父亲,她和宋珏都不愿意再见到这个故人。
彼时,姚景语和宋珏跟着姚景昇后面来到了山庄的后山里,那里阵风索索,沙漠之花中央,立着一座半新的墓碑。
看着上面的名号,姚景语微微张唇,不由吃惊道:“这是齐荀的墓碑?他……走了?”
她和宋珏都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
姚景昇在墓碑前蹲了下来,抬起袖子将吹散在上头的黄沙轻轻拭去:“是我亲手将他送走的。”
姚景语满脸错愕,却还是忍住疑问听他说了下去——
齐荀在那晚之后便回了沙漠之中找到了姚景昇,他将他对葡萄做的事情一字不漏地告诉了他——
不出意外,他在姚景昇的眼中看到了后悔哀痛。
但是姚景昇却也知道,齐荀嘴上说是因为恨他才做下那些事情。
可其实,他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他对葡萄的爱。
那种求而不得的爱,一如他当年对姚景语一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有时候爱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但却不会尽如人意。
齐荀和他一样,终究要为爱所苦。
他将他留在了沙漠里,留在了西域的绿景山庄。
可是有时候上天安排的轮回谁都抵抗不了——
齐荀早年间被老怪物用毒练身,他身上的毒,不仅是积聚在左边那半张脸上,更是已经侵入了身体之中。
那毒,要不了他的性命,发作起来却每每让他生不如死。
甚至,每到那个时候,他状若癫狂,不止一次想要闯出绿景山庄回去中原,去找他心里的那道光。
他回去,不过是和他当年一样,在心里再受一遍凌迟之刑。
更有甚者,女帝极有可能会亲手了结他,结束那一段不为人知的耻辱。
姚景昇到底是对这个儿子心有愧疚,然到了后来,他发病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每次发作的时候痛苦越来越深,一个月甚至有半个月都在痛苦煎熬之中。
他不忍心,齐荀的一生,是他和凌仙儿犯下的错误。
凌仙儿早已化为了一抔黄土,恩怨情仇就此散去。
既然只剩下了他,既然齐荀错误而又痛苦的一生是由他而起,便让他来结束——
他将银针刺进了他的天灵盖里,抱着自己的孩子,亲眼看着他闭上了眼睛。
齐荀走的时候,嘴角带着笑容,那是一种解脱。
他只在心里和他说,愿他再投胎的时候,一定要擦亮眼睛,找一对这世上最好的父母。
姚景语和宋珏皆是久久的沉默,姚景昇闭了闭眼:“若是可以的话,你们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吧,不要让他像他的父亲一样。”
姚景昇站在绿景山庄目送着宋珏和姚景语离开,那是他的生命中,最后一次见到姚景语。
他将那个背影久久刻在心里,终其一生,直到他闭上双眼之时,都没再拿出来。
西域之行之后,景朝百姓再未听过圣元帝和宸元皇后这对传奇帝后夫妻的消息,只是坊间传闻昭德十二年皇太子出生的时候,曾有一对荡迹江湖之间的神仙眷侣带着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出现于幽幽宫廷之中。
只不过,传闻终究是传闻,并未有人真的见过这“一家三口”。
昭德女帝在位三十年,景朝空前繁荣强大,皇太子年满十八岁之时,女帝效仿其父皇,退位让贤,与皇夫逍遥于山水之间。
景朝由圣元帝宋珏所立,前后兴盛繁荣了近百年,不过世事无常,法无定法。
到了景朝后期,政治阴暗,百姓居于水火之中民不聊生,起义者此起彼伏。
景朝跌跌荡荡两百多年后,就此终结。
天下合久必分,第一个带兵杀入景朝京城便是后来的东齐开国皇帝齐桓。
东齐与其他三国并立的此后几百年间,起起伏伏,终是再遇明主,于洪武大帝齐浩南和定王齐子皓手上再次统一天下,再建天极帝国。
后有野史记载,洪武大帝齐浩南的先祖齐桓乃是流落民间的昭德女帝后人,其先祖乃是由圣元帝和宸元皇后亲自抚养长大。
谁也料想不到,中原大地分分合合数百年,这江山天下还是回到了已然仙逝的圣元帝和宸元皇后后人手中。
后世坊间多有流传,此乃因为圣元帝乃是天上的紫微帝星下凡历劫,是以后代子孙大多有帝王命格。
然野史使然,更多也只是后世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事实如何,却再无从考据。
江山多妖娆。
成败是非转头空。
繁华过后终究一梦。
青山渡尽千帆过。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温一壶浊酒,执佳人之手。
笑谈山河春水,坐观云霞日落。
惟愿,此一生,倾覆江山权势,余生,只愿一世一双人。
后记终。
……
宋皓番外
昭德六年五月,宋皓由靖国公乔帆亲自押送到凉州城。
说是押送,实则是乔帆陪着宋皓一起走了一趟。
乔帆和宋珏相识多年,也是看着宋皓长大的,这次在邺城那边发生的事情以及后来的一切,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内幕。
这一路上斟酌了许久,乔帆最终还是在临行离开凉州城之前忍不住开口:“手心手背都是肉,当年你父皇因为出了意外没有能够陪着女帝一起长大,那缺失的几年一直是他心头的痛。那时候,他顶着朝臣的压力空置后宫,只有你母后一人,而且他的身子曾经被寒毒所染,并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有子嗣。封你皇姐为皇太女,是必然的结果。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他和你母后带你离开朝堂,并不是担心你会做什么,而是情况使然,只要你在,只要你有那个能力,你就可能终有一天成为那些隐在在暗中亦或是跳跃在明面上的倒皇派手里的一把刀。他和你母后都不希望,有朝一日,你们姐弟会兵戈相见。”
权势最会诱惑人心,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一成不变。
彼时,宋瑀站在慎郡王府门口的台阶上,双眉微蹙,似是在仔细思考这番话,最后却是双手背在身后轻笑一声:“国公爷,皇姐有命令,让我这一辈子都不能踏出凉州城一步。”
说着,朝那些目无表情地士兵努了努嘴:“这些都是派来看着我的人,我便不能再送你出城了。你自便吧!”
乔帆见他头也不回地进了郡王府,终究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宋皓虽是因罪被贬,但凉州城的大小官员并不敢因此便轻慢于他。
此后三年,他在凉州城醉生梦死,过得极为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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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完结,后面会是宋皓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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