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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荒莽深山上, 有落雪簌簌而下。
一位身着宝蓝色长袍的修士,负手站立在山岩上。
陡峭的山壁在他脚下堪比平地, 这位蓝袍修士不断向上,很快的, 就登上了镇秽峰顶。
镇秽峰顶,有一平坦的圆台。
台上,凤昭明盘膝端坐。
尽管光线昏暗,百忍宗主仍能看到凤昭明身边摆着一个圆形的酒坛。
就像是料想到百忍宗主会来一般,酒坛边上,放着两杯宝蓝色的酒盏。
看到这两个蓝色的酒盏,百忍宗主的神情略显放松。
他身形一晃, 震开衣袍, 坐于凤昭明对面。
凤昭明看上去似乎等了他许久,一待百忍宗主落座,两个酒盏便悬空浮到了百忍宗主面前。
之前,在演武堂上, 百忍宗主看凤昭明浑身颤抖, 脸色不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是以演武会的开幕仪式方一落幕,他便急吼吼的来到镇秽峰。
现下里见到凤昭明神情如常,百忍宗主方才松了口气。
“凤仙君,你是要请我喝酒吗?”
百忍宗主用两根手指捏住酒盏,笑着说:“寻常的酒,本尊可不喝。”
“……”
百忍宗主倾身向前, 凑到凤昭明耳畔,低语道:
“……本尊只喝,与凤仙君的交杯酒。”
百忍宗主性格轻佻,平日里,也喜欢与凤昭明说些脉脉情话。
凤昭明仙君涵养极好,从不动怒。
然而今日不知怎么的,他方一说出“交杯酒”三字,百忍宗主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百忍宗主面上有狂风吹过,燥热难忍。
有一道烈火,围绕成圈,困住凤昭明与百忍宗主两人,似乎是要画地成牢。百忍宗主只觉得极热攻心,难受得脸色一变。
“喀!”
连声脆响,那两杯宝蓝色的酒盏被烈火灼烧,裂出七八条纹路。
酒盏中的清酒,湍流般从裂缝中涌出,将地面打湿。
百忍宗主在烈火中强行忍耐,痛声道:“凤昭明,你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瞬,烈火骤灭。
凤昭明原本平静似水,淡无波澜的眼眸,骤然荡出激烈的情绪。
“……百忍!”
抬首时,凤昭明的眼底有强烈的痛意浮现,逼得他浑身颤抖,无法自控。
“……从今以后,你我二人,便如此杯,恩断义绝。”
百忍宗主愕然,化神期修士的强悍神识,犹如怒海狂涛,原本浩浩荡荡,席卷整个镇秽峰。此刻却猛地浓缩,聚集到凤昭明一人身上。
凤昭明身上的每一根发丝,他都能观察的清清楚楚。
这举动极为不知礼数,可百忍却全然顾不得了。
“你说什么?”
百忍宗主紧紧捏着自己面前破裂的酒盏,额头上,有青筋暴起。
凤昭明对着浮在两人面前的蓝色酒盏,虚空一弹。
原本便伤痕累累的酒盏不堪重击,杯身发出嗡嗡的哀鸣声,而后猛然震动,粉身碎骨。
“到底是怎么了。”
百忍宗主咬紧牙关,隔着面皮,也能看到他咬牙切齿的动作。
大概是凤昭明的表现太过强烈,百忍宗主并没有发狂,他压制着内心惊涛骇浪的情感,勉强保持冷静,盘膝坐在凤昭明面前。
他甚至抬起手,手指颤抖,要去摸凤昭明的眉眼。
凤昭明略一侧头,避开了百忍宗主的手指。
百忍宗主手臂僵硬,尴尬的抬在半空,半晌才收了回去。
他冷笑连连:
“试问此时何人能让你做出如此举动,想也知道,定然是连家那老匹夫向你施压。”
“……”
“本尊这就去杀了他!”百忍宗主杀气腾腾,煞气冲天,提剑便要起身。
“百忍。”
凤昭明抬起手,紧紧抓住百忍宗主的手腕,力道之大,将骨骼捏出了咯吱的声响。
“你还不明白吗?你……你到底闯了多大的祸……”
百忍宗主身子猛地向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得极近,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得到。
可此刻百忍宗主全然愣住了,他道:“什么?”
凤昭明右手用力握着百忍宗主的手腕,几乎要把他的手捏碎。
左手却探到了衣襟内,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那纸张恐怕时间已久,颜色焦黄,纸质薄脆。
分明只是一张纸罢了,可凤昭明拿在手中,却好似有千钧重量,令他抖个不停。
咔。
百忍宗主的手腕应声断裂。
修士强悍的骨头也被凤昭明捏断,可想而知,他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量!
只是此时此刻,百忍宗主却没有心思去处理断了的手腕。
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凤昭明手中的那张信纸上……
时间推回到不久前。
演武会,开幕仪式。
宣榭峰,演武堂外。
连家家主连怜阚卑躬屈膝,低声哀求,将凤昭明仙君请到一旁,似乎是有要事要同他商谈。
凤昭明无法拒绝,只好随连怜阚走到不远处的垂倒松下。
“凤昭明仙君……”
连怜阚家主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小老儿厚起脸皮,再次恳请凤昭明仙君。家女对你倾心已久,实在是……”
凤昭明一声不吭,等连怜阚说了许久,才开口道:
“……本君已有心悦之人。”
连怜阚停了下来,长叹口气:“凤仙君,你可是对小女有所不满?”
凤昭明摇了摇头。
连珑玉仙子哪里都好,不仅身份高贵,相貌也是绝色,可是,凤昭明偏偏不喜欢。
他喜欢的,是……
连怜阚眯起老眼,仔细观察凤昭明的神情。
他道:“小老儿大概知道,凤仙君口中所说的心悦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凤仙君,我斗胆问一句话……”
“连家主不必如此客气。”
“是,是。我只问一句,凤仙君,若这世上没有你那心悦之人,你可会选择小女?”
那一刻,凤昭明也有些回答不出。
他只有一颗心,所以只会爱一个人。
倘若这世上没有那个人,这颗心是否会偏向于其他的人?
良久,凤昭明摇摇头,道:“本君不知。”
“既然是不知……那就是有可能……”
连怜阚哆哆嗦嗦地从袖口中抽出一张信纸,有些怯怯地说:
“我本来……是不想给凤仙君你看这张信的,珑玉说过,如果我给你看了,她便生我的气。可是……凤仙君,你,你实在不能……与百忍宗主成亲!”
说到最后,连怜阚的声音简直是凄厉的尖叫了起来。
听到“百忍宗主”四个字,凤昭明也是微微一愕,不解道:
“为何?连家主,你手上拿的是……”
夜色昏暗。
连怜阚双手捧着一张信纸,身体颤抖,犹如风中柳絮。
凤昭明将神识探入信纸,尚未靠近,便感觉到了那信纸上,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气息。
就好似被人当面给了一耳光。
凤昭明的身体陡然向后退了一步,他道:
“这是什么?这是谁……”
右手忍不住向前去抓那张信纸。
连怜阚家主也后退一步,没让凤昭明抓到,急声道:
“凤仙君,这是谁写的信,你恐怕也猜到了。拿的时候万万要小心些,可不要碰坏了。唉,我本不应把这给你的,你怎么受得住呢……可我实是怕你年纪轻轻,一时想不清楚。为了小女的幸福……唉!小老儿罪孽深重,还望凤仙君多多担待!”
连怜阚滤蹈霾煌!
凤昭明却忍不住了。
他一向是沉得住气的。敌人的刀锋指向眉间,他也不见得有多慌张。
然而此刻凤昭明却像是被烧了屁股的猴子一样,急切的想要将连怜阚手中的信纸夺来。
口中还不停地问:“你是怎么拿到的?不,这是什么……”
“我真不应该把这信拿出来给你看的。哎呦,凤仙君,你可千万不要同百忍宗主成亲啊……”
“拿过来!”
“当年你师尊也答应了连家请求与你缔结连理的婚事,你多考虑小女,哇。”
话音未落,连怜阚便被凤昭明捉住了。
堂堂家主,修为比凤昭明还要高,却被整个提了起来,还发出了不符合贵族身份的叫声。
便见凤昭明脸色惨白,开口道:“连家主,你手上的信是哪里来的?快给本君看看。”
连怜阚心中再怎么挣扎,此刻也没有办法了。
他知道即使将此信收回袖中,今日凤昭明也不会同他善罢甘休。
连怜阚叹了口气,道:“好,我给你看。凤仙君,这张信,是东昆仙主临死前……让我转交给你的遗书!”
凤昭明浑身剧震,颤声道:
“恩师他……死前仅留一根仙骨,怎么会……有遗书留下?”
大抵是情绪波动太过剧烈,凤昭明喘息急促,说话也不太流畅。
东昆仙主于孽龙一役,舍身为苍生,仅留一根脊骨。
重伤的岚秋桂仙子见此,伤心欲绝之下,施展夺天之术,融合浑身血肉于仙主脊骨,诞下千晴。
后遇妖魔袭击,仙主之子就此流落人间。
这是正梧洲众人皆知的事情。
可若只有一根脊骨……眼前这张信又是什么?
“凤仙君啊……”
连怜阚看着凤昭明惨白的脸色,有些不忍,但还是说道。
“其实……当初东昆仙主与孽龙全力一战后,东昆仙主身受重伤,却还吊着一口气……”
“当时只有我与岚秋桂仙子陪在东昆仙主身边。”
“东昆仙主重伤难愈,临走前,笑着同岚秋桂仙子告别。”
“我至今都忘不了当时的场景。”
“东昆仙主那样躺在岚秋桂仙子的怀里,浑身上下遍是血污,没有一块好的皮肉,可他的脸上却是言笑自若,含情脉脉。”
“岚秋桂仙子更是嫣然微笑,神情自然。两人之间相视而笑,丝毫没将生离死别放在眼里。”
“他们的眼里,只有对方。”
连怜阚说到这里,凤昭明浑身颤栗,几乎是要站不稳一般。
连怜阚长叹一声,道:“东昆仙主与岚秋桂交代完后事,便动手写了这一封遗书,要我转交给你。可是……可是我迟迟不曾交与你,凤仙君,其中缘由……我想你也是明白的。”
凤昭明当然明白。
当年孽龙作乱,东昆仙主施展夺命禁术,与孽龙交战。
这禁术夺天地之造化,威力浩瀚。
却是以燃尽生命为代价的。
那时年纪尚轻的百忍担心凤昭明的安全,说东昆仙主必死无疑,凤昭明去了那里也是白白送死。是以施展光阴四式之一“犹在浓香梦里时”,将凤昭明强行留下。
百忍却不知,东昆仙主于己身之道研究甚深,已入甄境,使用这等禁术,也能逃得一死,有活命的可能。
东昆仙主与孽龙交战后,身受重伤。又看擎天之柱界壁损坏,灵气外泄,凡人无法忍受如此浓郁的灵气,纷纷爆体身亡。
东昆仙主有一颗怜爱众生之心,不忍凡人因此死去,强忍痛楚,施展修补阵法。
阵法的阵眼处,需要一个单火体质的修士。
如果当初凤昭明没有中了百忍宗主的“犹在浓香梦里时”,如果他在现场,同为单火体质的凤昭明,自然能够代替师尊,成为阵法的阵眼。
可凤昭明不在场。
东昆仙主浴血奋战时,凤昭明还在山洞中安稳的入睡,直到醒来,也是毫发无损。
修士成为阵眼并不致命,可东昆仙主仙力早已衰竭,苦苦支撑。等到岚秋桂与连怜阚到来时,他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就连连怜阚也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凤昭明在场,那么东昆仙主,是不是能够捡回一条命来?
但事实已经不能让他假设了。
东昆仙主已然故去,只剩下一个活生生的、毫发无伤的凤昭明。
唯一知道真相,知晓东昆仙主不是因为夺命禁术而死,而是因为修补阵法时心力耗竭而死的连怜阚,选择闭口沉默,没有向其他人说出真相。
凤昭明是个好孩子,他是中了百忍宗主的招数,才没办法赶过来。
不能告诉他真相,间接谋害师尊的罪名太过沉重,会逼死凤昭明。
可是现在……
连怜阚苍老的手掌,哆嗦着将那黄色的信纸,双手递给凤昭明。
“凤仙君……真要追究起来,东昆仙主仙逝,与百忍宗主脱不了干系。可以说他占了一大半的错……你,你可千万不能与他成亲啊!”
连怜阚反复叮嘱,眼含热泪。
“……”
镇秽峰,峰顶。
百忍宗主屏住呼吸,将那信纸摊开,轻声读道:
“吾儿昭明:
今正梧洲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此去擎天之柱,深知无缘与我徒再见一面。
为师身居高寒之位,自应仔肩力坚,为仙宗效力,义不容辞。
你我师徒二人相处百余年间,患难相依,情逾父子。
望我一族子嗣稀薄,为师早将昭明视为己出。
唯有一事,思之抱憾。
为师曾予昭明指女为婚,可惜离别之后,终无幸,得见我徒开枝散叶,子嗣满堂之日……”
东昆仙主至死,也未曾提过一句阵眼之事。
百忍宗主每念一句,凤昭明的身体便抖一下。
待到最后,他几乎是要崩溃一般,眼中全是泪水。
面对连怜阚的时候,凤昭明没有流泪。
对着千晴的时候,凤昭明也没有。
可此时站在百忍宗主面前,凤昭明再也忍不住了,他紧紧抓着百忍断裂的手腕,恍然不觉,道:
“为何死的是师尊,而不是我呢?如果当时我去了擎天之柱,师尊不会落得只留下一根脊骨的悲惨下场。”
百忍宗主表情冷漠,冷冷的看着凤昭明,断裂的手腕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反抗。
“你为什么要阻拦我?”凤昭明激动到浑身发抖的地步,他哑声道:“我真想……以死报答师尊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