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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夏颜心头烦躁,拿着芭蕉扇来回扇个不住。
好一会儿哭声才止住,招娣进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磕起了头,夏颜一把拉住了她,眼神晦暗不明:“你想如何?”
“求东家救救我!”招娣白着一张小脸,却忍着没哭。
“你可知如今外头像你这样的女孩有多少?我如何一个个搭救,”夏颜见她身子摇晃起来,似是要昏过去,心下有些不忍,“你自己可有打算?眼下就算我给了你钱渡过难关,下一回再遭了难呢?靠天吃饭,旱涝不保,你待如何?”
招娣低了头想了会儿,跪着往前蹭了两步道:“东家!我甘愿自卖为奴,一辈子伺候您!”
“我手脚齐全,不必人伺候,你说的这些,可有一分为自己、为长远想过?”夏颜挥了挥手,让她回去想明白再说。
到底是相处了一段时日的人,终究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可如果她能自己想明白,也省的日后牵扯出更多麻烦。招娣把爹妈安置在镇上的大通铺里,买了食水让他们先对付着过日,自己回来关了门,闷在屋里半晌不出来。
轮到做活儿的时候依旧认认真真跟着学,一块料子熨帖得平平整整,左右对准了才出剪,下手很有准头,连蔡大婶都夸她有悟性。
这几日她的话也少了许多,旁的姑娘讨论买头花买脂粉,她也不跟着掺和了,每日上工之前就出门去看一回爹娘,见他们衣衫褴褛,便赶了几天工,拿下脚料拼了两件汗衫送去。
这一日,她拿了一件自家试做的衫子,递到夏颜面前道:“东家,这是我刚学的手艺,请您指点指点。”
夏颜把算盘往边上一推,接过来摸看一回,针脚还不够齐整,倒也算细密,腰身的结构有些失调,可也能上身了,若是在摊子上贩卖,也值三五十文钱。
“东家,我想请您先借我二两银子,往后我每月还您一百二十文,利息您说了算,直到还清那一日,待我出师后,再无偿为铺子做工三年。”
“你那一百文钱还是我每月给你的,你又拿什么多余的来还,”夏颜折起衣裳又还给她,指点道,“腰身再收些,长头再放些,针脚一时练不好,就拿眉笔点了印子再缝。”
招娣一一记下了,顿了一瞬,又接过方才的话头:“我想每月以五十文的价儿收走平时用剩的边角料。”
这话有些意思,夏颜也来了兴致:“你要这些做甚,连块汗巾子的长头都不够。”
“拼拼凑凑总能派上些用场。”招娣摸了摸手下的衣衫,这件衣服就是拼出来的,颜色搭配得很好,图案也对接的有模有样。
夏颜见她心里有了谱,也暗自高兴,便宜了一半的价钱,让她把下脚料都包圆儿了。平时那些料子也没多少时间打理,老师傅们看不上,小丫头又没那手艺,除了做些荷包补丁,多半还是丢掉的份儿,难得招娣还能想到这上头,免去了一桩浪费也是好事。
招娣爹娘来投奔倒是提醒了夏颜,今年怕是个大灾之年,趁粮铺里还有富余,又多订了一倍口粮,把仓库里塞得满满当当。
七月末,流民一波一波进城了,眼看往下形势不好,城门口门禁更严,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都被拦在外面,据传聚众闹事的官司都出了几起。
夏颜点了点手头的银子,如今也攒下二百多两了,每日里虽忙累些,可日子有奔头便不觉着苦。这些银子不多不少刚好可以再盘个铺面,可如今摊子也不小,再铺展就有些心力不足,她便想拿这钱做些别的营生。
正盘算着哪些行当出息好,前头的账房急慌慌跑了来,手里捏着个帖子,慌慌张张道:“东家,上月谈妥的官造活儿黄了!”
夏颜立马站起来,把他手里的帖子接过细细读了,果真盖着官府的印章,当下颇为不解道:“好端端的怎么说变就变,我这儿的价可是让了十足的利,还有哪家能同我争这个不成!”
“可不就有一家,玉明街的丽裳坊!”
“不可能,这工事是广阳王府督造的,断不可能给丽裳坊!”
“哎呦喂,您还不知道呐,丽裳坊又巴结上广阳王府了,前儿个还大摆酒席,王府的大管事亲自去吃酒的。”
夏颜心一惊,想不到这丽裳坊居然死灰复燃了!比起订单被抢,她更在意广阳王府为什么会突然大转弯。这里的关窍一定要摸清,否则在这一行行事恐有诸多变数,当下给了账房几两银子,请他代为打听打听。
一时间也摸不着头绪,夏颜心里着实有些不快,前些日子还听说丽裳坊难以为继,正四处拉人入伙,响应的人寥寥无几,正打算再拖延一段时间,攒够银子就请旁人出面代为拿下这块招牌,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变故。
如今丽裳坊的客源都被自家截的七七八八了,广阳王府再□□一脚,可不是又打乱了计划。
心气难平,把手里的官帖揉作一团,往门外掷去,却被一只手将将截住。
何漾背着包袱,逆光立在门外,瞧着夏颜的眼神亮亮的,把手里的纸团又抛还回来:“丫头,做甚这般火气。”
夏颜欢呼一声,直直撞到了他怀里,又拉起手腕前后瞧过,按捺不住兴奋道:“何时回来的?不是说秋天才回?身体可无恙?京里一切都好?前程安置好了?”
她一连串问了许多,惹得何漾笑露了一口白牙,一把捞过上蹿下跳的丫头,细细打量起来:“先让我瞅瞅可有变化?”
个子又窜了一寸,走前还是个半大的丫头,如今已出落个少女模样了,一头乌发简单挽了髻,插着紫檀簪子,额边的小碎发俏皮地翘了起来,皮子又白又细,绒毛小小的,定了睛才能瞧见。一双大眼仁儿瞪圆了望着他,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何漾抬了手把她耳边的碎发别至耳后,指尖轻触细腻,微微缩了缩。过了先前的兴奋劲儿,夏颜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半边身子都依着他,白嫩的脸皮刷地红了,赶紧放开了手。
何漾也装作无事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一圈笑道:“你是越来越出息了,小铺子换成大门面,左右街坊直夸你呢。家里一切都好?听说凌州遭了灾,我这才火急火燎赶回来。”
“都好着呢,如今你做了贡生,三不五时有人来巴结,都是爹爹出面料理,连木器都没功夫打了,他还整天嚷嚷着手痒呢,你家去见过了?”
“家里无人,门头紧锁着,我这才转来。”
“准是快班的老爹请去吃酒了,怎的你衣锦还乡和戏文上说的不一样?连个高头大马都没骑回来。”
何漾不设防刮了她鼻尖一下,轻轻一笑:“平日里少看些风花雪月,说的话也不成体统了。”
久别重逢,夏颜的话匣子甫一打开,把这几个月的大小琐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何漾噙着笑听,盯着她颈间一小撮落下的头发看,白莹莹的皮肤上因汗水贴着乌黑的发丝。只这一瞥,心上仿佛被羽毛刷过,又痒又刺,何漾捏了捏手心,又往她身边靠了靠,明明人就在跟前,一颦一笑都是鲜活的,可心里犹觉不满足。
“问你呢,今晚想吃啥,”夏颜拿了小荷包,扒拉开数着里面的零散银子,这个天儿热,吃些清淡的小菜尽够了,“你在京里怕是吃喝不惯,可有口馋的家乡菜?”
“旁的倒还罢了,就是那道茄汁豆角想得紧,”何漾从包袱里取出一只细长匣子,盖上雕着桂花纹,递到夏颜面前,“这东西偶然得的,想来你总能用得上。”
夏颜接过展开一看,里头码放着十二色丝线并一小捆金银线,大中小号绣花针长短不一,是上乘的绣花工具。夏颜心头喜爱,仔细收裹好,把早先做好的两套夏衫取出,做的时候就放长了料子,如今何漾身量又长了些,大小正合适。
因何漾是悄悄回程的,左邻右里并未得信儿,是以无人上门叨扰,夏颜烧了热水给他洗尘,自己转到菜市上买了肉菜,下厨抄了一盘锅塌豆腐,火腿用盐焗了烩豆芽菜,又卧了两个蛋炒韭菜,捞了两把盐津毛豆,用青花小碟装摆好,酒杯摆上两小只,就等着何大林归家一起吃顿酒。
炉子上的水壶哐啷哐啷响了,夏颜赶紧拿抹布裹了提起,水装的满了,一不留神就洒出来。何漾在身后一把扶住她胳膊,另一手揽了她的身子接过水壶,虽只一瞬间,背后温热气儿还是熏热了她的脸。
“先别忙活了,咱俩坐下说说话。”何漾撮了一小把茶叶放进铜壶里,拿滚水泡了,拍了拍身边的凳子,示意她坐过来。
夏颜忍了忍将要上翘的嘴角,大步朝他走去,按了按裙摆坐到他身边,歪过头打量起来。以往都没仔细瞧过他的五官,只觉得是顺眼的,如今一细看,眉眼都是极英气的,鼻子也挺,和嘴巴组合起来,说不出的好看,用裁剪的术语来形容,就是黄金比例结构。
“看我做甚么?脸没洗净?”何漾摸了摸脸,一双眼又明又亮,微微弯起透露着好心情。
夏颜坐正,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一边吹凉一边道:“就是觉着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何漾的眼更弯了些,把头凑过去,只差一寸就抵上了:“我觉着你也不一样了。”
夏颜微微一愣,垂下眼睛不敢瞧他,把碗里的水细细饮了一口,皱了眉说烫。何漾就着她的碗也饮了一大口,砸砸嘴说还好,两人隔着碗一对视,脸上都有些红嫣嫣的。
外头传来拍门声,何大林喝得醺醺的,一路打着饱嗝儿,昏头涨脑走进屋,见到儿子只嘿嘿笑了两声,便倒头睡去。
夏颜见他这样怕是得半夜才会醒,便把饭菜单独备下,亲自陪何漾喝了一小盅。何漾拣她爱吃的菜摆到她面前去,自己只顾喝酒。
说完了家长里短,便谈起这一路见闻。
“我回来时,见城门外乱糟糟的,很是凄惨,”何漾叹息一声,把最嫩的豆腐夹到她碗里,拿小勺舀了汁淋上去,又兀自喝了一口酒,“如今考上贡生也无用,竟不能替一方百姓排忧解难。”
夏颜听他这话似有灰心之意,便知他在京里打点并不顺利,当下一思量道:“我这儿攒下些银子,你可拿去通通路子。”
不料何漾摆了摆手,又是一声叹气道:“如今官场乌烟瘴气,不是银子能扭转的势头,如此下去,国将不国了。”
夏颜知他苦读十年圣贤书,心中也有一番治世太平的抱负,可大势所趋,国运不济,他二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又怎能扭转乾坤,当下只好安慰道:“若你真心想做些甚么,我定当支持你。”
何漾双目蒙蒙,同以往一般揉了揉她的发丝,动作又轻又柔,极尽爱惜:“先把眼下的难关过了再说罢。”
何家有不少亲戚在乡下过活,逢年过节也会走动来往,刚闹灾时,何大林下乡察看过一回,见无大碍便放心回了,可没料到不过半月,乡里人的炊火就断了。
有几个亲戚来投奔,家里余粮还算富足,给了些粮豆便回了。可不知那些乡人回去如何说的,如今八竿子打不着的同乡也上门来讨食,何大林又是个心软的,见人饿得头眼昏花便不忍回绝了。
可如此下去,终究不是长远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