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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相的言外之意秦邕当然明白,甚至在回京前他就已经料到这一幕。
出京前他曾做过周密部署,保证即便被发现也可以顺利脱身。可在淮州短短时日,他发现当地情况比他预想中还要糟糕。倘若再不盯紧点,只怕不消几年,西北那边军中连霉米都不够吃了。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脑海中桃花精般的小姑娘一闪而过,他心思越发坚定。
“是微臣疏忽,让陛下担忧了。”
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实则他对准地砖的脸上没有丝毫羞愧之色,连带着语气也是一派坦然。简单的道歉后,他抬头看向群臣之首的魏相,话锋突然一转:
“微臣此行本为赏花,没想到阴差阳错竟有意外收获。”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本早已撰写好的折子,双手举过头顶恭敬递上。而在他低头的同时,乾元帝朝魏相瞥了眼,见对方神色镇定,沉声吩咐旁边内侍。
“呈上来。”
奏章被呈上去,乾元帝颤抖着手打开,一目十行看起来。
秦邕预料得没错,在白同知消息传到京城后,魏相已经先人一步进宫给乾元帝打了预防针。随着年事渐长,乾元帝越发希望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对于某些话也是选择性去听。换言之,只听好话和捷报。
他本就信任自己一手拔擢的魏相,接受他的说法后,这会再看内容有七分相似的奏折,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一派胡言,关于石块工部早有定论。太过厚重的石块不仅开采困难,且极难加固于河堤上,换轻便些的本是一举两得之事,在你口中竟成了官员为牟利的贪婪之举。好一个虚张声势颠倒黑白,当朕老糊涂了不成。”
乾元帝剧烈咳嗽起来,内侍赶紧给他拍背,魏相也趁机劝道:“陛下息怒,镇北侯世子年轻,关心娘舅前去彻查一番,冲动之下难免考虑不周。还望陛下看在镇北侯镇守西北劳苦功高的份上,原谅则个。”
轻飘飘一句话,直接把出京赏花变成了暗中调查河务。前者不过是年少轻狂,后者可是窥伺朝廷机密。
秦邕当然不能坐任他把脏水泼自己头上,从荷包中取出两块石头,他直接起身。
“皇上心怀天下万民,连河务所用石材都一清二楚,微臣佩服不已。如此,且容微臣一辨。”
乾元帝止住咳嗽,道:“倒看你如何自辩!”
“皇上且看这两块石头,左手这块是工部推荐所用石材,右手边这块则是当地采石场所开采。”
将石头托在左右手掌心,明眼人能明显看出两块石头不同。为了让他们看得更清楚,秦邕攥紧拳头稍微用力,再松开时,左手中石头依旧岿然不动,而右手中石头已然碎裂成大小不一的石块,夹杂着粉末满手都是。
“这种石头乃烧制生石灰的原料,材质极为稀松,方才山上风吹日晒都很容易剥落,更莫说堆砌成河堤日夜不停受雨水冲刷。”
内阁中不少大臣虽是魏相党羽,但心中还有股正气,见此目瞪口呆之余,不禁开口劝道:“陛下,此事当严查。”
乾元帝也惊呆了,同时眼中划过一抹心虚。皇帝日子也不宽松,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加上妃妾所出几十个子女,哪个不得花销?早些年内库经常捉襟见肘,他想出京转一圈都拿不出银子。伸手朝国库拿银子?他还要脸!
淮河河务有猫腻,他心里也有数。这些年淮州“税收”,魏相没少孝敬他。偏偏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完全得他心。
这般体贴的大臣当然要重用,这便是他宠信魏相的原因。
原以为他顶多贪个仨瓜俩枣,没想到他竟这般过分,大头自己都贪了,只漏给下面仨瓜俩枣。乾元帝心生怒气,面色不善地朝魏相看去。
在秦邕拿出两块石头时,魏相就知道要糟。颇会察言观色的他收到乾元帝眼神,扑通一声跪下来。
“陛下,这些年白同知监管河务,他乃是臣举荐。都是臣之过,臣对不起淮河两岸受苦受灾的亿万百姓啊,臣有罪。”
此时此刻他丝毫不想再攀扯徐冰,徐冰上任才多久,这事无论如何都扯不到他头上。可总得有个替罪羊出来?姓白的这些年也够本了,就他了!
远在淮州,没法拿镇北侯世子怎样,只能找林家人出气的白同知丝毫不知。在他随意欺凌弱小的同时,他的命运也被比他更强大的魏相以近乎相同的方式定了下来。
有了替罪羊,还想继续用魏相的乾元帝见好就收。严肃起脸一番假大空的“务必严查”之后,就没有然后了。
站在内阁群臣末尾,秦邕唇角扬起一抹嘲讽。
做皇帝的竟然能被个臣子拿捏住,本来他还想借此事向魏相一党发难,如今看来,不用再费这无用功了。
这乌烟瘴气的京城,早点离开也罢。
想到这他再次出列,抱拳道:“陛下明察秋毫,臣虽是无意发现采石场,但身为武将之子未经许可擅自出京,让陛下担忧,确实罪不可恕。”
他特意加重了“让陛下担忧”几个字,殿内气氛变得奇怪起来。虽然事实确实是这样,但你这般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岂不是给陛下难堪?
偏偏他认错态度良好,任谁都挑不出理。
乾元帝只觉自己被压下去的怒气再次升腾,气得肝疼。
而另一边魏相也在心疼,虽然舍弃白同知时很干脆,可只有他知道,为了在淮州安插这么个钉子,这些年他付出了多少心力。
如今东窗事发,不仅损失这根钉子,只怕皇上也起了警惕之心,不会再放任他在淮州一家独大。
认真思考的他丝毫没注意到,秦邕抬头时,与内阁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交换个脸色。
老者乃是内阁次辅孙崇英,人称孙相。与内阁中其他人或多或少倒向魏相不同,他向来不偏不倚。偏偏他懂得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也很受乾元帝信任。
秦邕请罪后,自始至终旁观的孙相终于开口,第一句话便颇为惊人,“镇北侯世子此举确实不妥,有错就该罚。”
这话说到乾元帝心坎里了,他浑浊的眼睛陡然闪现出亮光,急忙道:“孙相倒是说说看。”
孙相没有推辞,而是继续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镇北侯肯定希望世子成才。可他常年镇守西北不在京城,皇上这些长辈就该多多管教。这次他擅自离京,确实有错,不过也情有可原。这般大的孩子,终日闷在京城,总觉得外面好。依臣看,堵不如疏,既然世子对河务如何感兴趣,不如直接派他去淮州。在外吃些苦头,他应该也能体味到皇上这些年留他在京的一番良苦用心。”
这是罚?
满内阁脸上画满问号,逆着皇上意思,这可不像孙相会做的事。
没等他们开口,孙相话锋一转。
“不过毕竟是惩处,不如先从基层小吏做起。本次河提决口,受灾最厉害的乃是宿安县,当地县令责无旁贷,不如让世子暂掌县令之职?”
县令?
这官职在地方百姓眼里是头顶青天父母官,可在殿内这些动辄一二品的朝廷大员眼中,完全看不到眼里。
镇北侯府中供奉着开国皇帝亲笔所书的丹书铁券,侯爷本身也是超品。作为镇北侯府唯一的儿子,世子秦邕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侯爷。
让一个超品侯爷去当个七品芝麻官,说出去岂不笑掉大牙?
连忧心忡忡的魏相都轻松下来,县令算什么?莫说有白同知在淮州的几十年经营,就算没有,一个区区七品芝麻官,也摸不到当地要紧的东西。
“这……是不是有些委屈世子?”
虽然心下快意,可他依旧觉得有些不妥,下意识想把秦邕留在京城。
秦邕脸上满是不情愿,说话的语气更是有些勉强:“臣……愿意受罚!”
乾元帝是在提防镇北侯府,可一个小小县令能翻起什么风浪。看到那张俊脸露出难为的模样,他更是坚定了决心。
“就依孙相之言,原宿安县令治河不利,责令押回京城受审。命镇北侯世子秦邕为淮州辖下宿安县令,即日启程赴任。”
天子一言九鼎,伴随着口谕,有侍中立刻把皇上言语记录下来撰写成圣旨。秦邕前脚刚回侯府,后脚朝廷宣旨的官员便已经上门。
徐氏当场就慌了,“县令?”
她看着夕阳中高大俊美的儿子,直替他委屈,心中的自责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都怪娘,倘若不是你舅舅,你也不会去做这七品芝麻官。”
整个镇北侯府上下陷入了义愤填膺中,他们堂堂超品侯府,世子文韬武略样样俱全,竟然被指派去做个小小的县令。
皇上辱人太甚。
几个崇拜自家世子的丫鬟直接开口骂出声,以往世子在府里,虽然明知道世子洁身自好不会跟他们有什么,可能远远看一眼,这一日心情就会很好。日后世子去了那穷样僻壤,看不到不说,也不知他会受怎样的苦。
京城中有不少默默喜欢秦邕的闺秀也在为他鸣不平,秦世子那般优秀,陛下选在御前养养眼也好,何故这般为难?
因这一纸调令,镇北侯府可谓是赚足了同情心,这些为日后有些事埋下了引子。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安抚好徐氏情绪的秦邕简单收拾行囊,第二日一早带上几个随从悄悄出了京,快步向南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