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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桃站在水井旁,抱着根跟去年冬天窖藏的大白萝卜,思索着吕氏那番话。
她还不至于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可吕氏也没必要编这种事来骗她。思来想去,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直接开口问。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何必费尽心机猜来猜去?
“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我去问奶奶和哥哥!”
理直气壮地说完,她不顾吕氏脸上错愕,大白萝卜往她怀里一扔,扭头就往回走。活太多又怎样?谁爱干谁干,姑奶奶她不伺候。
“小姑奶奶,你可别卖了我……”
想到冯氏三令五申要瞒着孙子孙女,再想到她这些年各种简单粗暴的手段,意识到自己闯大祸的吕氏只觉头皮发麻,尾音中带出些颤抖。
阿桃懒得理她,自己心情不好就想全天下人跟着倒霉?就不惯这些臭毛病。
加快脚步三两步走到门边,刚准备跨过门槛,听到里面声音,她顿住了。
打过完正月回书院后,林青招还是第一次归家。对于这个不常在身边的孙子,冯氏更多了几丝牵挂。这会趁他过来请安,她仔细询问着他的衣食起居。
林青招向来是报喜不报忧,夫子学识渊博、亦师亦友,同窗正直勤勉、待他十分友善,总之他在青麓书院的求学生涯是开心又愉快。
冯氏哪能全信?
青麓书院在整个淮州都很有名,里面求学的有不少官宦子弟。阿招一个农家子,家里给不上任何帮衬,这些年又怎么可能一帆风顺?
人老成精,尽管林青招极力隐瞒,但冯氏依旧能从许多细微处察觉出他的近况。
“辛辛苦苦给人抄书,好不容易攒点银子,就给阿桃买了花钿哄她开心,这可让奶奶怎么说你!”冯氏声音中满是无奈。
站在门边阴暗处,身体被半掩住的门遮挡住,阿桃摸下额头花钿。
早晨刚拿到时她便觉得花钿做工很精致,纯银打造的花瓣上连纹理都清晰可见,中间镶嵌的宝石更是品质非凡。当时忙着梳妆没往深处想,如今回想起来,这般精致的工艺,只有城中那间最大的首饰铺子——翡翠阁才会有。幼时庙会,她坐在阿爹脖子上进过翡翠阁,当时连门边不起眼的耳钉价钱都让人咋舌。
花钿可比耳钉麻烦多了,价钱肯定也高很多,为买这个,七哥得给人抄多少书。
对她这么好的七哥,如今却很有可能被她连累得读不了书。
方才吕氏道出秘密时都没有过的愧疚,如今却是汹涌而来。隔着门槛站在外面,她有些情怯。
角度关系,林青招很快发现了她。瞥见小桃子脸上难得一见的羞愧,他先是惊讶,然后很快反应过来。
这误会大了,抚下额头不存在的汗,他忙解释道:“奶奶,不是你想得那样。”
“那是怎样?”
反问声响起,开口的却不是冯氏。阿桃从门后面走出来,直面屋内二人,脸上不像平日那样总是挂着让人舒心的笑容,而是罕见的沉静。
冯氏一愣,头一回发现这个看似娇软的孙女,其实骨子里有点像她。
“其实我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林青招脸上闪过困惑,干脆对两人描述起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如今才月中,我本该下旬月底才回来。可富绵叔进城,从他那听说阿桃生病,今日一早我便收拾东西往回赶。走到半路快要进山的地方,迎面驶过来一列马队,领头那人停下问我修筑河堤的具体方位。我给他指了指,那领头的就扔给我这个。”
“指个路就给这么贵重的花钿,七哥你蒙谁呢?”
“小桃子别不信,你是没看到那些人骑得马,跟咱们本地的马完全不一样,倒是跟书里面描述的汗血宝马很像。能骑得起这种马的人是什么身份,这点东西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这样倒是解释通了。愧疚感退去,阿桃眼珠子一转,“原来七哥是在借花献佛?”
“什么叫借?那是你七哥我靠实力得来的。怎么,不喜欢?不喜欢你倒是抠下来。我拿回去当给翡翠阁,还能换点洛阳纸。”
边说着他便作势往阿桃额头上抠。
阿桃往退一步,灵活地躲过他魔爪,趁机躲到冯氏怀里,恶人先告状:“奶奶,七哥欺负我!”
单独林青招在的时候冯氏心疼孙子,可现在加上阿桃,该偏向谁那根本不用考虑。七个孙子一个孙女,期盼多年才来个小娇娇,也不能怪老太太她重女轻男。
“好了阿招,快别吓唬你妹妹。”
搂着怀里阿桃,她慈祥地问道:“阿桃怎么进来啦?不喜欢跟你吕奶奶呆一块?没事,不喜欢就回来,正好坐下来陪奶奶说说话。”
被她一问阿桃也想起了正事,她是来问明情况,顺便告状的。
可是……看着下手七哥,迟疑下,她还是决定把话说开。
“奶奶,刚吕奶奶说,为了给我治病,爹娘把七哥束脩给用光了。她还说交不上束脩,书院那边就不要七哥了。”
扭过身子,她眼巴巴地看着冯氏:“这是不是真的?”
“就数她舌头长!”冯氏面露愠色。
简单几个字已经说明一切,阿桃眼睑垂下来,沉默不语。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最段时日内赚出一份束脩?
她这幅低头沉思的模样,看在祖孙二人眼里却是失落难过。
怎么能怪小桃子呢?毕竟她差一点死了,想到这林青招很快收起心下黯然。在冯氏余光瞥下罗汉床一角准备开口时,他却更快一步。
“阿桃为何要愧疚,读书重要还是你性命重要?说你是猪,你还真是笨。莫说那笔银子是家里的,没说归谁,就算已经归了我,那也得先拿去给你求医问药。难不成在阿桃眼里,七哥就是那种只顾自己,为了自己那点缥缈前程连嫡亲妹妹命都不要的人?”
“就是这个理!”冯氏赞许地看向孙子,双手抓住阿桃手臂把她扳正了,正色道:“咱们小桃子不欠任何人的,用不着这样。”
“不欠,猪猪不欠。”润哥儿也跟着凑热闹。
“你们都想哪儿去了。”阿桃抬头,粉嫩的桃花面上满是哭笑不得,哪有半点祖孙猜测的懊恼。
“七哥说得很有道理,阿桃也都明白。治病并不是什么无谓的浪费,也没什么好羞愧的。只不过终归用掉了七哥束脩,所以阿桃刚才在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束脩赚回来?”
房内出现短暂的静寂,一老一少两双眼齐唰唰看着她,由惊讶很快转变为赞叹。
“阿桃病了一场,可真是长大了。”冯氏感慨道,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你还小,这种事用不着你操心。你爹娘暂时没钱,奶奶有!”
“不行,怎么能要奶奶钱。”兄妹俩罕见地异口同声。
全家和睦是一回事,可三房已然分家。束脩并不是笔小数目,给了三房,长房和二房又会怎么想?
冯氏之所以地位超然,就是因为遇事能一碗水端平。此例一开,日后她怎么在家立起来。
“诸位兄长皆在家务农,孙儿能进书院已是三生有幸,如今奶奶再行如此优待,孙儿着实心中有愧。”林青招委婉地将话说明白。
冯氏给他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谁说要白给?是借!”
伴随着斩钉截铁的两个大字,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当晚,在田间忙活一整日的三房人齐聚祖宅。
恼恨吕氏嘴快,下午冯氏又嘱咐她加几道硬菜,一直到开席前一刻钟她都忙得跟陀螺似得。当然成效也是立竿见影,原本丰盛的家宴更上一层楼。近二十口人围坐在桌边,对着美味的饭食大块朵颖,辛勤劳作一天的疲惫很快被热乎乎的饭菜驱散。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冯氏咳嗽两声。
满桌儿孙安静下来,按历年惯例听她缅怀林延盛。可这次说完后,冯氏却话锋一转。
“还有件事,咱们一家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正好你爹忌日,大家都在,老婆子我在这也就说开了。老三家一时有点困难,阿招的束脩我先给他垫上,等秋后他们宽裕了再还回来。”
林富继与林富承皆点头,神色中毫无半点伪装。林富承虽是吕氏所出,可农家不像大户人家那样一位主子一处院落,关起门来泾渭分明。三兄弟从小在一张炕上打滚,虽然生母不同,但实打实穿一条裤子长大,感情也格外亲厚。
林富继之妻陈氏也是满脸赞同之色,不过林富承之妻魏氏却神色复杂。看看坐在那文质彬彬的阿招,再看阿招边上自家老六阿志。明明差不多的年纪,可两兄弟看上去一个官家少爷,另一个却像泥腿子。
现在差距就这么大,若是阿招中了秀才,那差距可就更大了。那之后两人再成亲生孩子,自家孙子一出生就跟别人家的天壤之别。
当年怎么不一道送阿志读书?老太太也太偏心了。
越想魏氏越不甘,可冯氏多年积威甚重,这会借她个胆子也不敢直接道出不满,只能拐个弯:“反正都是要还的,又是娘您自己的私房,您老人家高兴就好。”
话是好话,可满桌子除去润哥儿,谁都能听出里面酸味。
林富承桌下踢一脚妻子,出言表态:“娘,一家人本该守望相助,三弟有困难我们兄弟几个帮忙凑凑就是,劳您操心那可是大不孝。大哥,青招的学费咱们两家一家出一半,您看行不行?”
他这钱出得心甘情愿,当年分家,按常理他这庶子本不该分那么多。可娘却以他们是亲兄弟为由,让他和三弟平分。单这一点,他就把冯氏当亲娘,把老大和老三当手足。
林富继却道:“我这做大伯的是一家之主,本该多出些。这样,咱们七三开,我出七成,二弟出三成。”
冯氏老迈的脸上全是满足,激动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娘看到你们这样真是高兴。”
眼瞅着事情就要这样定下来,一直插不上嘴的林富生急了,直接站起来。
“不用。”
“富生,你别瞎逞强。”冯氏忙劝道。
“娘,真不用,儿有钱。”
说半天有钱,可他愣是说不清钱哪来的。最后还是孟氏看不下去,插话解释道:“昨晚上下雨,山外来个马队夜宿我们家。今个一大早收拾厢房时,发现人家留下锭银子,足够阿招束脩。大伯二伯的一片好意,我们十分感激。可家里能拿出来,就不劳烦大家了。”
“还有这好事?定是那马队感念三弟和弟妹热情招待,才有此报。”
大嫂陈氏欣喜道,一张巧嘴说得做婆母的冯氏也格外高兴,桌上其他人也都替他们一家高兴。
只有魏氏,前面还在酸婆母偏心,拿私房钱贴己三房,转眼间人家不用婆母贴己,也不用两位兄长相帮,直接从天上掉下来银子。剧情转变太快,当场把她脸打肿了。
满室欢喜中,跟着甜甜微笑的阿桃心下却因此事警醒。
不过一场风寒便让家中捉襟见肘,日后随着兄长成亲、科考,家里用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时候想点办法开点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