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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苍翠的群山间桃花盛开,漫山遍野如粉色烟霞。
山脚下有处百余户人家的村落,桃林中流出的山溪自村中穿过,这条山溪名唤桃花溪,山村也因此得名桃溪村。
时近黄昏,村中家家户户燃起炊烟,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穿着赤褐色或藏青色等深色短褐的村民扛着锄头从田间归来,妇人隔着篱笆墙召唤溪边玩水的孩子吃饭。夕阳余晖中,天边晚霞与村边桃林连为一体,山村美得如世外桃源。
然而村东头的林富生家如今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前几日一场倒春寒,家中最受宠的小女儿受了凉,当夜便烧得说起了胡话。到如今已经过去三天三夜,求医问药、求神拜佛,能想出来的法子全都用了,但却没有丝毫要退烧的迹象。
这年头,一般人家都是稀罕儿子。生个大胖小子全家上下高兴得呲牙咧嘴,生个“不带把的”先得下意识撇撇嘴。
然而林富生家却是特例。
时人聚族而居,桃溪村主要是林、魏、孟三大姓,其中林姓人家占村中半数以上。
多数族人家中皆是有儿有女,甚至有的人家连生好几个女儿,取名招弟、引娣、盼娣等,就为求个儿子。到林富生这一支正好反过来,他自己兄弟三个,一个姊妹都没有,三兄弟成亲后又接连生了七个小子,全家上下祖孙三辈都盼着来个软和的小闺女,为此甚至不惜给小儿子取名青招。
招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或许是这名字起了作用,发妻孟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终于得个姑娘。
这下可把全家人高兴坏了。
小姑娘出生当日正是三月十五花朝节,桃花开得正灿,一阵风吹过,漫山遍野下起桃花雨。林富生也不管什么规矩,直接按儿子辈分,给小棉袄取名青桃,小名阿桃,又名小桃子。
小桃子洗三、满月、周岁更是大办。杀猪宰羊,好酒好菜尽皆摆上,盘摞盘碗摞碗,一众族人放开肚子吃,吃到最后几乎走不动道,但仍旧剩下好多菜。那排场丝毫不亚于家中先前几个小子不说,比起族长家孙子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么个被全家捧在手心里的小闺女,现如今却是高烧昏迷不醒、性命危在旦夕。
将连连摇头叹息的杜妙手送出门,林富生进屋,就见妻子孟氏失神地守在炕边。
平日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披散在背上,先前新做的青花褂子空空荡荡。几日未曾歇息,她脸色蜡黄,眼中布满血丝。
“我在这守着,惠娘先去歇会。”
孟氏恍若未闻,从盛有沁凉井水的木盆中捞出帕子,绞干叠好后放在女儿额头冷敷。
炕上的小姑娘约莫十岁,挺翘精致的鼻子、小巧的菱唇,紧闭的眼睛即便看不清如何,可单那无意识眨动的纤长睫毛也足够亮眼。虽然因为发烧而面色潮红、皮肤有些干裂,但仍不难看出她是个美人胚子。
即便在昏迷中,小姑娘也下意识地皱紧眉头,嘴唇无意识抖动,任谁都能看出她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带着井水温度的帕子触及额头,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张。
“娘,疼。”
比猫崽子叫唤还要微弱的呓语声传来,孟氏再也忍不住心中担忧,伏在林富生肩头失声痛哭。
被她带着,林富生也眼眶通红,险些掉出男儿泪。最宠爱的女儿病成这样,他这当爹的心里焦灼丝毫不比妻子少。可妻子都已经这样了,他要是再跟着哭天抹泪,那这家可不得塌了。
属于男儿的责任感让他必须得撑住。
拍拍孟氏肩,他笨拙地劝慰道:“好了,别哭了。”
不劝还好,这一劝孟氏哭得更厉害,边哭边含混不清地自责。
“那天晚饭阿桃就开始咳嗽了,我却没当回事。要那会熬碗红糖姜水给她灌下去,也许就不会烧起来了,都怪我。”
“前几日忙着育秧,累一天回来连吃饭的力气都没了,又怎么能怪你。”
孟氏也明白是这么回事,可看着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女儿如今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她这当娘的心里头就是一千个一万个自责。
房舍内林富生笨拙地劝慰孟氏之时,房舍后面的山上,半山腰拐角处驶出一列马队。
马队大约有十来个人,尽皆穿着紧袖裹腿的藏青色骑装,身下所跨骏马也皆是深色。前方最为高大的黑骏马上,领头的是个穿赭色骑马装的少年。
少年容貌算不上多俊美,但一双眼却生得格外好看。不仅眼睛本身形状好看,连眼睑、睫毛、卧蚕也无一不精致,组合在一块简直让人移不开眼。这点画龙点睛之笔,烘托得整张平凡无奇的脸都格外生动起来。
此刻这双星眸正抬头看天。方才还是晚霞漫天一副晴空万里的模样,这会功夫黑云却从东边涌过来,来势汹汹,转瞬间已覆盖半边天。
昏暗的山路彻底黑下来,山间开始起风,远处传来闷雷声。
“要下雨了。”秦邕开口,声音如山泉般清冽透彻。
“今晚在山脚村落过夜。”
随着他一声令下,身后随从纷纷扬鞭策马。马队加速,在山脚岔路拐弯,向着山下光亮处飞奔。
沿着桃花溪一路向下,第一户人家便是林富生家。
因建在最边上,少了四邻限制,篱笆墙便多往外拉了些。坐北朝南的是正房,旁边连着间低矮的厨房。院东边盖起了厢房,预备着过两年儿子娶妻成家用,西边靠篱笆墙的地方则搭了几个简易的草棚,秋收时粮食便堆在这,平日放点东西也方便。
整个院子房舍虽多,但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秦邕此行乃是秘密出京,暂借山村躲雨只是无奈之举,他不欲惊动太多人。
老远看到村边宽敞的院落,他心里便有了成算。打马停在柴门前,后面的随从也纷纷停在门前。跟在他身后的秦武翻身下马,隔着柴门,手搭成喇叭状支在嘴上,朝房舍光亮处唤道:“主人家可在?”
桃溪村村民淳朴而好客,即便被女儿高烧折腾得心力交瘁,夫妻俩依旧打起精神,热情地招呼来客。
林富生在草棚边插几根木橛子给客人栓马,又拿出袋谷壳当饲料。
孟氏随手盘下头发,将侧间重新打扫一通,换好干净被褥,转身忙活着去厨房烧水做饭。
在马背上颠簸一天,秦武屁股都快被颠成八瓣。趴在干净柔软的被褥上,闻着里面晒过太阳的干爽气息,他发出满足的喟叹。
“比客栈舒坦多了。”
“去把药煎了。”
清冽的嗓音传来,秦武扭头,就见世子站在门边。与来时路上不同,此刻他已经揭掉脸上面具,露出那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脸。
戴面具时只有那双遮不住的眼出彩,可除掉面具后就会发现,少年脸上其余五官之精致皆丝毫不亚于眼睛。
最难得的是,俊美无铸的脸丝毫不显丝毫女气,反而满满是男儿该有的英姿勃发。仔细分辨下去,英气中甚至夹杂着些久居尚上位之人才有的庄重和威严。
没骨头般躺床上的秦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起来站好,身板笔直如一柄标枪。
“属下领命。”
秦武拿着补药走到厨房时,孟氏水已经烧开,正拿着瓢子一勺勺往木桶里舀。
“大……”
到嘴边的“大婶”半天没叫出来,原因无它,灶台边的妇人实在太年轻。身姿如豆蔻少女般窈窕,面容虽不比少女娇嫩,但却只是少妇的成熟,毫无一路上所见村妇的老迈沧桑。
秦武并没什么旖旎心思,只是单纯地觉得喊这般妇人“大婶”实在亏心。
结巴半天,还是孟氏注意到他手中的药包,率先开口:“贵客可是要熬药?放那边就好。对了,有没有什么忌讳?”
“没什么忌讳,煎透些多熬几晚,有劳大姐了。”将一提纸包的药放在灶沿上,秦武躬身,结巴半天终于想出了合适的称呼。
“行,正好劳烦你把热水提过去。”孟氏往边上退半步,指着灶台边冒着热气的木桶。
秦武提着热水出去,孟氏面对客人时强打起的那点精神迅速垮下去。木然地解开纸包上麻绳,找出砂锅打开盖子。正准备往里面倒药,天际划过一道闪电,原本只在窗前点盏油灯、稍显昏暗的厨房瞬间亮如白昼,砂锅底部未倒干净的那点药液也清晰可见。
雨刷拉拉下起来,有些顺着敞开的窗户飘进来。
孟氏却觉得那沁凉的春雨仿佛打在心上,凉丝丝的,让她一团浆糊般混乱的神智清醒过来。
“药!”
忙活完外面那些事,林富生赶来厨房搭把手。刚迈过门槛,就见孟氏捧着个砂锅在那念念有词。
“阿桃的药过午不是刚熬过?”
刚问完,他也看到了灶台上那摞麻绳捆好的鼓囊囊纸包。与城中千金堂包药的纸不同,这些纸颜色明显要深些。阿桃的药是他亲自去抓的,剩多少他心里有数,绝没有那么多。
“这是客人的?”
孟氏点头,疲惫的眼眸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这些客人随身带着药,富生,你说他们里面会不会有懂医的人?”
越想越激动,最后她声音带出些颤抖,“倘若……倘若有,能不能……请他们给阿桃看看?”
林富生也跟着激动起来,这几天他把十里八乡所有郎中找个遍,所有人说得无非都是清热降火那一套。刚才送出门的杜妙手乃是城中千金堂最有名的老郎中,连他诊过脉后都直摇头。
他已是束手无策,只能暗中祈祷。
难不成是老天听到了他的祈求?无论如何他都得试一试。
“惠娘且在这熬药,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总不能慢待客人,为夫且去里面问问。”
嘱咐完后,他提着另外一桶热水,敲响了厢房门。
来开门的是秦武,方才喂马时两人打过照面。
见是他,林富生不由松口气。方才他便看出来,这是一群人中说话顶用的,言谈举止间也颇为豪气。
本来就是求人的事,他也没隐瞒什么,放下热水后便把前因后果用尽量简短的话语说个清楚,最后直接道出请求。
“你家姑娘病成那样也怪可怜。可不是兄弟不帮你,大哥,你看我们这群糙汉子,人高马壮的,着急赶路又怎会带个郎中。”
话音刚落,身后脚步声传来,伴随响起的还有少年清冽的嗓音。
“在下读过几本医书,对歧黄之术也算有所涉猎。若是主人家不嫌弃,可否容在下为姑娘诊脉?”
秦邕已经就着方才秦武提来的热水稍作洗漱,带回□□,此刻出现在林富生眼前的是那张平凡无奇的脸。
“自然不嫌弃,多谢公子,公子这边请。”
此刻林富生哪有什么别的选择,人家愿意诊脉他就已经谢天谢地。面露感激,他引着客人往正房走去。
正房炕上,小姑娘依旧安静地躺在那,仔细分辨的话可以发现她脸上的潮红比方才褪去几分,呼吸也均匀许多。
从厨房看到外面动静的孟氏也跟过来,将女儿发烫的手从被子中拉出来,她满眼期冀地看向少年。
坐定,秦邕边观察着小姑娘神色,边卷起衣袖。夫妻俩这才注意到面容平凡无奇的少年有双十分好看的手,骨节分明,十指纤长。
手指并拢轻轻搭在她腕上,秦邕屏气凝神。
指腹与肌肤接触的一刹那,炕上小姑娘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