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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来前可谓“变卖家产”,还特意换上了一套去年奖励自己的新衣服。她初来时本是气势汹汹,誓要先还钱再讨公道,好好教训一下那个瞧不起人的臭小子!可等到了杨府门口,见了门口那两座大狮子,气势便先弱了一半。再到进了杨府,见四周雕梁画栋,风帘翠幕更是气势全无。
她见杨文轩一脸无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想低声道:“原来你真是个大少爷啊。”
杨云轩家教本就极好,此时早已消气,打趣道:“我若说自己不是少爷,这杭州城谁敢自居少爷?”
那少女食指做勾,刮了刮脸蛋笑道:“不知羞,胡吹大气。”
杨云轩第一次见她漏出笑容,只觉虽不施胭脂水粉,却是说不出的娇俏可爱,不禁一时瞧得呆了。
自古多有描绘爱情的诗词文章,其实都太多拖沓。倾心一人有时一眼,那便够了。
那少女见他不知为何忽然呆住,甚是奇怪,却也不再嬉笑.从腰间念念不舍的拿出几小块儿碎银来,苦着脸说道:“人要脸,树要皮,我们江湖儿女从来都不亏欠别人什么。这里是三两银子,若是不够,我给你家作工偿还。”说完伸出玉手却闭上眼睛,似乎不忍再看。
杨云轩回过神来,见她一副壮士断腕的模样更觉可爱,刚要拒绝听到最后一句心中却是莫名一喜。
他沉吟片刻脸色变得沉重无比,摇头叹气道:“不瞒你说,那块碎玉色如凝脂,厚质温润,精光内含在羊脂玉里面也是极品,价值...价值...。”
少女见他欲言又止,说的尽是些他听不懂的东西,心虚问道:“价值多少?”
杨云轩道:“最少值三千两银子。”
少女先前见了杨府的宅子,心中已知那块玉佩价值恐怕大大不菲,但也没想到足足值三千两。她张着小嘴,目瞪口呆,心道:“完了,我这辈子都要给这些老爷少爷作工了。”
杨云轩见她没有回话,又低声叹道:“最重要的是,这玉佩是我爹送我的。”
听得这话却见少女身体一震,她低声道:“对不起。”语气当真是内疚至极。
杨云轩没想到她听到这话会是如此反应,深感后悔尴尬,咳了一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改日再找爹爹要一块儿便是。”
那少女不再说什么,似乎被勾起了心事。杨云轩见她如此更是一时手足无措,头大如斗,忽然他急中生智道:“对了,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
那少女心中奇怪,这少爷们的想法果然不一样,这时还有心思去见什么朋友?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起自己欠了人家三千多两银子,说来已是人家的小工,心道:“算啦,陪他胡闹也算是上工吧。”
杨文轩在前面带路,心中正打着如意算盘,却听那少女道:“陪你去也可以,今天就得给我算工钱。”
杨文轩心中大叫,我现在便预支你十年工钱。脸上却不见波澜,呵呵道:“也罢,你还真是颇有几分经商的天赋。”
那时女子十五成年,男子二十弱冠,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杨文轩此时不懂己心,只觉若能留她在府里日日能见她,便说不出的畅快喜悦。
那少女左顾右盼间两人到了一处小院门前。杨文轩忽轻拍额头道:“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也是他极少与女子接触,竟然到现在才想起不知对方姓名。
那少女双手负后,下巴微抬,俏皮道:“本姑娘名为林婉妙,你可要记好了。”说完向院子里看去。
只见小院布置极为简洁,园中有座石台,上面放着一副棋盘,一名少年身穿粗制青衫,端坐于棋盘前。
他侧脸平静无波长相颇为普通,看起来与自己年岁相仿,只是那双眸子却是清澈明亮。林婉妙瞧他眼睛不由心头一热,问道:“这人可是在复盘么?”
杨文轩轻声道:“不,他在与自己对弈。”
林婉妙一呆,疑惑道:“这人好生无聊,自己与自己下棋有何意思。”那时士林多有雅趣,这手谈便是其中之一。人生如棋,执子不悔,林婉妙虽然不懂棋道却也知道这游戏乐趣本是两个不同的脑子里按照不同的思路产生的斗智过程。在这斗智过程中,黑白双方互相算计猜测,都试图抢先一步破坏对方的战略意图,同时又尽力掩盖自己的布局想法。可若这黑白两方是同一个人,便会出现一个反常的情况,就是说同一个脑子里既要知道这件事,又要不知道这件事,他执白子时在起的作用,要能够奉命忘记他执黑子时的想法,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心二用了,而是能随心所欲的打开或者关上。所以说要把自己当作对手来下棋,就好比要跳开自己的影子一般,这如何能做到?
杨文轩道:“我曾经也这般问他,他却说这是他叔叔教他的,我见是家传便不好再问。”
林婉妙闻言点头便要进院,却被杨文轩伸手拦住,轻声道:“不急,等他下完。”
两人立在院外看了一会儿。只见那少年神情专注无比,时而沉思确不是故作姿态。林婉妙奇道:“这人是谁?”。
杨文轩道:“正是我那朋友。”
林婉妙撇他一眼,心道:“这府里人都好生奇怪,一个自己与自己下棋,一个还大晚上跑来看,当真是不可理喻。”想到自己每天起早贪黑,却只是想着如何温饱,今日以后,更要服侍这奇怪少爷,一时苦着脸不说话。
杨文轩见她神情似乎知她所想,缓缓道:“五年前他背井离乡,一路向北而行。到了一个地方便在一个地方停下,一边作工一边到处打听两个人的消息,若无收获,便等筹足盘缠,继续北行。”
林婉妙听他说起故事,一时也来了兴趣,她本是市井出身自知度日不易,看了一眼院子里那人,问道:“五年前他才多大,作工也有人要?”
杨文轩感慨道:“自然是千难万难,他一个孩童人生地不熟的无人照应,又没有一技之长,谁会雇他?幸好他受过高人指点,自己又甚是勤奋内家底子没有落下,气力比寻常人大的多,这才找了几份苦力活儿没有饿死。”
林婉妙原本以为这少年虽不富贵但在这大户当差也必定衣食无忧,不然何以还有手谈的雅趣?待听得他小小年纪却吃了不少苦,想起爷爷去世以后自己也是形影相吊,顿时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摇头道:“背井离乡贱如狗。”
杨文轩听她感慨,知她并不理解,低声道:“他寻的人,一个是现柳家军左骑军参将沈生,一个正是他的亲妹妹。”
林婉妙总算是懂了,这少年郎背井离乡原来正是为了寻找亲人,只是不知找那沈生又是为何?她思酿片刻,问道:“他不是还有个叔叔么”
杨文轩默然半响,叹气道:“他家中已无长辈。”
林婉妙心中一颤,再次看向那少年,却原来与自己一般是个孤儿。耳边又听杨文轩道:“千里堤坝溃于蚁穴,杨家不会随随便便招个不知根底的人来家里。他从未与我说过这些,这些都是我后来差人查的,只是他家中长辈到底是为何去世,却是不得而知了。”
林婉妙心中难受,轻声道:“若我是他,恐怕也要独自远行啦。”
杨文轩苦笑道:“天大地大,他这般年纪又无靠山贵人相助,如何能找的到?等他终于行至京城,当时官拜金州七卫的沈生却热衷功名,请愿调去了前线。他那时见找到妹妹只怕希望渺茫,便一心等那沈生回京。”
杨云轩顿了一顿,幽幽叹道:“他在京城谋了份搬货的差事,却不料遇到了歹人。那人欺他年少老实又是个外乡人,便说他手脚不干净克扣了他的工钱,可没了工钱却让他如何果腹?他据理力争却无人帮他,甚至还有几名运工信誓旦旦的说他偷盗是亲眼见见。他终是忍耐不住与人动起手来。”
林婉妙恨恨的道:“这些人真是该打,后来呢...他可打赢了?”
杨云轩苦笑道:“若打输了那还好了,寻常人哪里是练家子的对手?也是他从未与人动手不知轻重,三拳两脚把人打的骨裂筋断。本来也就是个斗殴的罪名赔点钱也就罢了。却没想到那人竟然有个在衙门当差的亲戚,竟把他打入大牢,终是惹出祸来。”
林婉妙啊的一声单手捂嘴,忧心道:“那...那他怎么办,他进了牢房,这...这一生的清白不就毁啦。”那时大良改革名状已久,若是进了大牢便会留下案底。这案底有如脸上刺字,无人会关心你为何入狱,因为根本不愿与你交往,入过狱的人岂会是好人?更别谈考取功名,谋份正经差事了,身份地位恐怕与过街老鼠相差无几。
此时已是人定时分,夜色已深,四周寂静,故事也说到了紧要关头。杨文轩双手负后,面色凛然,清冷道:“他入狱后先被人毒打了几日,却既不画押也不哭叫求饶。那官差见他穷酸莫昂却身怀武艺,想必虽没什么油水好捞但定有师傅长辈,便许他若能交出二十两银子便帮他了事,他却说自己连一文钱都没有。那官差见他如此潦倒,便再懒得理他,这牢便一直坐了下去。直到一日,事情突然有了转机,那日有人前来保释他隔房的犯人,那犯人却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去江南做无本的买卖。那人本是江南这代的绿林好汉,见他如此年幼却极为硬气,同是练武之人便想帮他一把。”
林婉妙听到这里才把揪着的心放下,笑道:“江湖高义,盗亦有道,总算得救啦。”却听杨文轩摇头答道:“不。他只回了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本就清白,若是跟着他走了便是真的不清不白了。”
林婉妙听的目瞪口呆,心想这人是傻子还是疯了,小小年纪怎么如此迂腐顽化,竟然愿意坐牢?却见杨文轩面带敬重之色,说道:“那人见他如此不知好歹,更是看不起自己,便拂袖而去,回到江南还当做了酒后谈资。结果这事传到我耳里。那时已入深冬,我人正在京城,进得牢里只见满地污秽不堪,恶臭难忍。他衣衫篓缕,浑身是伤,早已不成人样。我见他缩在角落里冷得浑身哆嗦,表情却如你现在见到的一般平静,心里甚是佩服。我表明身份问他是否愿意来我杨家,他沉默半响,问我能不能帮他找那两人,我自然是答应了。”
林婉妙从小也是流落市井,听得这少年经历一时感同身受,心中替他难过又暗暗佩服。点头道:“于是他便来了你家,做了你家下人。”
杨文轩还未答话。忽听一人道:“他要与我平辈论交,我却与你一般瞧他大不顺眼,不过吃人手软,拿人嘴软,又有事有求与他,便只能当个伴武还债了。”两人闻声望去,却见院内走来一人,正是那少年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