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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六月,万物虽早已复苏,但还未到活跃躁动的季节。然而处在树阴下的黑暗中,恪文清楚地看见车外的草丛里,零星亮起几点萤火之光。这个季节不该有萤火虫,它们只在仲夏之夜出现。
当不该发生的事发生时,人会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裴队长向恪文娓娓道出自己的过去,那种虚幻的感觉就像被萤火引领着,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他的话很长,可是恪文事后回忆起来,却能想起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从小在联亚区长大。你没有在联亚生活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日子。有钱人富得流油,穷人食不果腹。我还好,父母都是化工厂的工人,能勉强维持温饱。他们对生活充满感恩,认为没有被驱逐出境成为流民就是万幸。我却只想离开那个鬼地方,再也不要闻到发臭的河水和刺鼻的空气。
贫民区的少年一无所有,唯一能与人拼的就是一身胆气。天下没有我不敢做的事,给我一包炸药,我敢炸了联亚区的围墙。直到家里人再也管不住我,他们才想到把我送进部队。
他们想得很美好,我会变得顺从,退伍回去在化工厂求一份工作混口饭吃。但没想到半年后部队就把我开除了,理由是多次缺勤严重违纪。我没有回家,家里人也不敢让我回去。我凭着部队里学的一手好枪法通过西北公司的选拔,进入了NSF,西北的私人部队。
在NSF才呆了一年,我就被破格升入NSAG,就是那个特别行动小组。小组成员都是选出来的精英,许多人在NSF干了几十年,也进不了NSAG。而我入选的时候,才刚十九岁,是小组里最年轻的一个。
我的升迁由兰道一人决定。他那时刚升为小组负责人,急需提拔新鲜的血液充作后备。那时的我,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候。我更加笃信自己的人生信条:只要有胆量,没有什么做不成的。现在想想,真是……(说到这儿,他苦笑一声)
升入NSAG后,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到亚洲中部的五国区秘密监视一个人。和我一起的还有小队长和几个队友。我们都没想到,监视的对象竟是一个小女孩子。
那女孩子看上去也就十岁左右,父母不在家,一人独自生活。她每天都做同样的事,喂鸡、打扫、做饭、卖鸡蛋。她还有只狗,白色的,下了雨才看得出本来的颜色,平时身上都是灰扑扑的。
你大概不明白监视一个小丫头的意义何在,我们当时也不懂。但队长告诉我们,NSAG的行动都由兰道亲自安排,他的安排绝不会有错,我们只需要服从即可。就这样监视了大半个月,新的命令终于下来了。
我还记得那天天气晴朗,是五国区常见的天气。女孩子那天穿了一条黄色碎花的裙子,她平时不怎么穿这种鲜艳的颜色,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上午命令下来了:女孩的父亲今天回家,待他进屋后,立刻将其狙杀。
狙杀的任务落在了枪法最好的我的头上。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我,我装子弹的手都在抖。瞄准镜里女孩坐在院子里,正在剖一条鱼,狗在她身边绕圈,嗅着这个稀罕物。鲜鱼在五国区十分昂贵,想必她是为了欢迎父亲回来。
我的眼睛开始发花,眼前都是脑浆鲜血溅在她那条黄裙子上的情形。我做不到,无论怎么用那些有胆量什么都能做的人生信条激励自己都不行。我没胆量,我怂了,而且承认了,我没法在一个十岁的女孩面前杀掉她的爸爸。
没想到不只是我,其他人也一样下不了手。大家都在说,我们是私人部队,不能杀害平民。这是谋杀,我们都会去坐牢。队长也动摇了,给他的上级去了个电话。表面上是再次确认命令,实际是表达所有人的反对。如果我们犯了谋杀罪,公司的利益也会受损。
不知是不是公司利益受损的话说到了要点,上级竟然同意修改方案。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都在为能挽救一条生命而感到欣慰。这个时候女孩的鱼也剖完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鱼冲洗干净,内脏全丢给闻香而来的流浪猫,气得狗汪汪直叫。
我正在想她可以和父亲一起品尝鲜鱼的滋味了,新的命令便传达了下来。我看到手拿听筒的队长脸色铁青,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难道是维持原计划不变,若是那样我们该怎么办?队长放下电话,对我们说出了上级的决定。
‘改用火箭弹,轰炸整座房子,伪造成土匪袭击。’
起先还只是父亲,现在连女儿都要一起杀掉。火箭弹药箱就在房间里,可没有谁想去打开它。没人下得了手。队长坐了下来,他本来已经成功戒烟了半年,可是这个时候却找别人要来一支烟。烟燃尽之后,他对我们说了他的计划。
他一个人过去,想办法带走女孩和父亲,那时我们再炸掉房子。汇报情况时就说已经炸死,尸体经查验就是本人,反正兰道也不可能再派人来检查。他换了一身米白色的西服,还拿了一只公文包,装扮成政府派来登记人口的工作人员。他本来想等到女孩父亲出现再过去,但女孩父亲迟迟没有出现。
我看到他走到女孩家门口敲了敲门,女孩步履轻快地从屋子里飞奔出来,开门之后愣在原地,对陌生的来者感到莫名。队长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她竟然打算跟着队长离开。我正在想队长说了些什么,就看见一道红光从头顶闪过,击中了女孩家的大门。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弥漫,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说到这里,裴队长陷入了沉默。他的身影浸在黑暗之中,只有一个依稀的轮廓,好像一樽历经沧桑的石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始了叙述。
“尸体是我亲自确认的,队长的,女孩的。女孩的裙子上不光溅着血,还覆盖着厚厚的深棕色砖灰。女孩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很长时间我都不明白那颗炸弹是哪儿来的,后来才听一个老队员说,那是兰道。他察觉到了我们抗命的意图,于是做了两手准备,安排了一架无人机。看见有成年男子进了家门,准备带走女孩,立刻下令轰炸。他还和我说,兰道对我们很失望。
我退出了NSAG,回到低一级的NSF,又调到天鹅岛。几次升迁的机会我都拒绝了,宁愿呆在这里被人称作“小姑娘的保镖”。能保护小姑娘们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很满意。过去失败了,现在还能弥补回来。你现在明白了吗,帮助你,也是帮助我自己。”
恪文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里不断地说着对不起,不该让他回忆起这些伤心的事情。她忘了两人的身份差异,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搭在他的肩上,没想到被抓住手腕,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她没有挣扎,就这样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肩膀,脸颊紧贴着他的脖颈。
“我发现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我不想你参加见面会,不想让你见别的男人。我知道这么做违纪,可我仍然变着法子打听你的消息。知道你出事了,我恨不得毙了那些人。”
这一刻,恪文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她终于承认了内心真实的感情,没有将那视为一种错误或者幻觉。她发现她一直喜欢这个男人,越来越喜欢,所以面对他才会心跳,才会因为他的言语而心碎。
可谁能知道,这个时候来得如此之晚,偏偏在她决定逃离天鹅岛之后。
“上次和你争执,我后悔没把话说明白。你告诉我,我现在还有机会吗?”
恪文抱着他不愿放手,心却是渐渐松开。她小声说出了回答:
“太晚了,我不能。”
要她怎么和喜欢的人解释,她很愿意和他相处,但她耗不起时间,担不起分开的风险。最根本的原因,她要凭借自己的力量离开这里,不想再依靠一个男人。
裴队长逼着她说原因,什么叫太晚了,一切都还不晚。他可以提出申请,快得话两三个月就可以参加见面会,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没有什么不能的。
恪文被搂得更紧了,紧得她快无法呼吸。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她只是不能说出真相。
“因为你不够优秀,无法为我提供我想要的生活。”
话说出口,恪文意识到她会为此后悔一辈子。
“你说谎。我听得出来。”裴队长笑着说。
恪文慢慢推开他,把贴在脸上的碎发理顺,慢条斯理地说:
“我绝不会对未来说谎。”
车里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现在的她急需外面的冷空气带走身上残留的那人的体温。她迅速背包下车,砰地关上车门埋头往前走。
身后车门声响起,回头一看,是裴队长跟着下了车。恪文的心处于崩裂的边缘,她对着裴队长大声喊:
“不要过来!你再过来一步,我就告你侵犯!”
树阴下的人影不敢再动了,与黑暗融为一体。恪文忽然发现自己站在明亮处,脸上的挣扎和痛苦都一览无余。她赶紧转过身疾步离开,中途不忘回头几次,汽车庞大的黑影蹲守在原地,人却已经看不清了。
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我别无选择,对不起,恪文在心里将她欠他的所有道歉一次性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