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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信封上,用劲瘦有力的行楷写着六个字“吾妻江氏亲启”,笔锋运转间那般熟悉,瞬间唤醒她心灵最深处的噩梦。
江苒抖着手拆开小信封,里面塞着小半张残信。信上是娟秀端正的簪花小楷:
父亲大人钧启:
不孝女江苒顿首再拜。闻父欲为女与蒙氏定亲,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女儿原不敢辞,然思之再三,不敢欺瞒老父。女儿与……
后面的内容被撕去了,但江苒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女儿与文旭大哥两情相悦,共许白头,不愿另许他姓,无奈父亲执意不许,不得不行此下策。望父见谅,莫寻女儿去处。”
就是这封信,这封在前世毁了她一生,陷她于万劫不复之信,它又出现了,以这样的方式,措不及防地到了她手上。
她死死地捏着信,手上青筋毕露,几乎用尽全部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喷涌的情绪:信上的字与她昔日几乎一模一样,难怪连父亲都深信不疑。
而另半封,她的目光落在小信封“吾妻江氏亲启”的字样上,紧紧咬住了唇:陈文旭,他始终阴魂不散!他究竟想做什么?这一世,她已嫁作他人妇,他却还不愿放过她!
“王妃……”见她脸色不好,鸣叶担心地叫了她一声,却不敢看她手上的信一眼。
“去请二姑娘过来。”她将信收入怀中,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
鸣叶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江蓉进来,笑盈盈地道:“姐姐,你找我?”
江苒问:“送信的人在哪里?”
江蓉道:“我也不知,有人把信留在了福庆楼,信是福庆楼的伙计转交给我的。”
江苒看向她,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心头一阵阵发紧:这个人总是这样,每次在她以为他已经彻底消失在她生命中时,每次都会提醒她他的存在。时至今日,她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真的已经死了。他一定藏着某个角落,如伺机而动的毒蛇般,等着给予她致命一击。
她的脑海中泛起信封上令她倍感羞辱的“吾妻”两字,他怎么敢,怎么有脸这么写!她该怎么办?
她是不是该把这件事交给卫襄去查。可是,把从前的事这样赤/裸裸地摊开在卫襄面前,她总有一种难言的难堪之感。那是她心上最丑陋的一道伤疤。
“信上说了什么?”江蓉好奇地问,“姐姐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江苒没有回答她,只是道:“蓉蓉,我觉得有些累了。”
江蓉闻弦歌而知雅意,体贴地道:“那姐姐就先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娘那里要不要帮忙。”
目送江蓉离开,江苒颓然坐下,心似油煎。
鸣叶担心地看向她:“王妃,您是不是不舒服?”
江苒心中的念头纠结几转,终下了决心:“让人悄悄去通知王爷一声,就说我身体不适,请他来看看。”她顿了顿,又嘱咐道,“别让父亲知道。”
鸣叶应下,自去安排。
卫襄来得很快,昳丽的眉目间盈满焦急与担忧:“苒苒,你怎么了?”
她一言不发,待他走到她身边,忽然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腰。鸣叶见状,连忙带着其余人低垂着头退了下去。
苒苒第一次主动抱他。卫襄心头一悸,先是喜出望外,随即大惊,沉声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江苒的眼眶渐渐红了,沉默地将怀中的信取出,递给卫襄。
卫襄接过来拆开,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光最后停留在“吾妻江氏”四个字上,顿时眼神黯下,暗藏风暴。很好,竟敢觊觎他的妻子!
“信哪来的?”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想吓到江苒。
江苒依旧埋入他怀里,把江蓉的话复述了一遍。
卫襄面沉如水,想到当时在聚福楼,江苒提到陈文旭伪造书信时的恐惧,心痛极了:果然被江苒料中了,那个混蛋当初敢伪造两封信,就敢伪造第三封、第四封信。而明明已死的人,竟还能从坟墓里爬出来!
他的苒苒,乍见这封残信时,该是怎样的担心忧惧,害怕无助啊。
他望向江苒,心头又怜又爱,坐下来,将她抱入怀中道:“苒苒,你莫担心,有我在呢。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江苒心中依旧突突乱跳着,充满了不安。以陈文旭的作风,绝不会只送了这封信就完事,他后面到底还有什么后招?
卫襄见她神色郁郁,安抚地轻轻拍着她,担忧地道:“要不我们先回去?”
江苒摇头,勉强笑了笑道:“父亲见我们回来,一团高兴,提前走了他会担心。”而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老父忧心。
门口有轻巧的脚步声接近,然后鸣叶的声音响起:“主上,王妃,江大人派人传话,前面开席了,请主上和王妃入席。”
卫襄亲了亲江苒的脸颊,柔声道:“那我们赴完宴就回去。”
江苒乖巧地点了点头。
江家人口简单,宴席之所设在了园中的撷英轩,男子在正厅,女子在偏房。那边江家叔侄加蒙冲卫襄,这边只俞氏、江苒、江蓉三人。
江苒心中有事,就吃不多。江蓉却是爱玩爱笑的性格,拉着她要行酒令。江苒推却不过,只得陪她玩了起来,心不在焉的,连输好几局,一连被灌了几杯。
江苒不胜酒力,索性逃席而出,站在廊上吹了一会儿冷风。等她清醒些回到席上时,发现江蓉也不见了。
俞氏“咦”了一声:“你没见到蓉蓉吗?她出去找你了。她刚刚忽然想起一事,说对你很重要,急着要告诉你。”
什么事,难道是关于那封信的?江苒心中微动,问俞氏:“蓉蓉去了多久?”
俞氏道:“才一会儿。”
江苒道:“我去找一下蓉蓉。”
俞氏拦住她笑道:“你们姐妹俩也真是的,你找我,我找你的,别又走岔道了。你不如就在这里等她吧,她找不到你,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江苒想想也是,就依了俞氏,心中想着那封信,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江蓉却一直没有回来。江苒有些坐不住了,笑着对俞氏道:“二婶,我还是去找找蓉蓉吧。”
俞氏也有些担心,这次没有拦着她。
江苒问了守在撷英轩的小丫头,小丫头道:“我看到二姑娘好像往雪涛斋的方向去了。”
雪涛斋位于松林中,离这里不远,是个清幽所在。江苒想了想,带上鸣叶杏娘,并四个宫娥一起往雪涛斋而去。
雪涛斋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江苒有些奇怪:这里至少该有个洒扫的婆子呀,人都哪去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丫鬟惊慌失措地往外跑来,差点和她们撞个满怀。
一个宫娥眼疾手快,将人扶住,江苒这才看清来人正是江蓉身边的大丫鬟橘香。橘香见到她们喜出望外,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江苒惊讶。
橘香满脸焦急:“大姑奶奶,你快去看看吧,我家姑娘在里面……”她顿了顿,磕头道,“求您快去帮帮她。”
没头没脑地算是怎么一回事?
江苒起了疑,心中骤起不好的预感,嘱咐四个宫娥守在外面,叫橘香带路,向里走去。
刚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江蓉的悲泣声:“我还是死了算了。”
然后一个熟悉的带着酒意的男子声音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全凭二姑娘处置。”
江苒站住脚步,心中吃惊不小:蒙冲怎么会在这里,还和江蓉孤男寡女处在一室,传出去可怎么是好?
鸣叶和杏娘都是脸色大变,没想到会撞到这种阴私之事。
屋子里,江蓉的哽咽声响起:“处置,我能怎么处置你?你不过是欺负我罢了。”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蒙冲显然有些焦躁,涩声道:“二姑娘放心,我回去自会让母亲前来提亲,不会玷污二姑娘的名声。”
江蓉哭道:“你当我稀罕嫁你吗?蒙守之,我要嫁的是一心待我的郎君,而不是喝醉了抱着我还喊着姐姐名字的混蛋!”
一语出,蒙冲顿时沉默下来。门外的江苒尴尬之极,当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杏娘几个更是面如土色,战战兢兢。
片刻后,蒙冲的声音响起:“对不住,我实在是喝多了,不是有意冒犯你。”
江蓉只是哭个不休。
蒙冲道:“二姑娘既不愿嫁我,那我们便把这事忘了,只当没发生过。我保证守口如瓶,不会泄露一个字。”
江蓉的声音蓦地尖利起来:“当没发生?怎么当没发生!你欺负了人,就想这么算了不成?”
蒙冲焦躁道:“那你到底想怎样?”
江蓉的哭声越发哀戚,忽地高声嚷了一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门猛地被推开,江蓉跑了出来,看到站住门口的江苒微微一愣,随即用力推开她,向外跑去。
橘香吓得魂飞魄散,叫道:“姑娘,不可!”刚要迈步,又回头看向江苒,急道,“大姑娘,您快劝劝我家姑娘吧。”匆匆追了出去。
江苒做了个手势,让鸣叶带着四个宫娥也去帮忙。扭头,看到里面看见她呆若木鸡的蒙冲,心中叹了一口气,冷声对他道:“你还不快走!”
有什么事回头两家商量着处理,他再留在这里被人看到,事情只会更复杂。
蒙冲如梦初醒,往外走去,经过江苒身边,动了动唇道:“苒苒,对不起,我……”
江苒打断他的话道:“你对不起的是蓉蓉,不是我。”
蒙冲颓然垂下头去。
今日宴席,他心中苦闷,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酒过三巡,他起身更衣,被风一吹昏昏沉沉地失了方向,便随意找了一个小丫鬟问撷英轩在何处。小丫鬟为他指了方向,没想到他竟走岔了道,闯进了雪涛斋。
雪涛斋中静悄悄的不见有人,他酒意上涌,站立不住,索性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打盹。不一会儿,听得有人在耳边喊“冲哥哥”。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那个秀丽明媚的少女在阳光下含羞带怯地喊他“冲哥哥”,两人青梅竹马,亲密无间。
他欣喜地睁开眼,模模糊糊中看到一个少女的身影,梳着他熟悉的发型,眉眼盈盈地看着他。记忆中,似乎已经有很久她没有这样温柔地注视着他了。
“苒苒!”他心跳如鼓,热血上涌,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伸手抱住了她。
温香软玉在怀,他正心旌动荡,没想到怀中人竟猛地推开了她,一字一句地对他道:“蒙守之,我是蓉蓉!”
短短一句话宛如晴天霹雳,将他的世界劈得支离破碎。他睁开眼,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苒苒……”他惶然地看着她,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茫然不知所措。
江苒叹了口气:“守之,你先离开吧,你留在这里只会让事情更糟。”
蒙冲知道她说的是正理,可他有那么多话想和她解释。目光落在她熟悉的眉眼,冷淡的神情上,千言万语终究化为一声低叹,沮丧地退了出去。